一路押送回京,容瑾本来以为自己会被直接压入天牢候审,没想到从马车中下来,他发现自己站在熟悉的地方。
被一路看守着走过去, 总管站在门口,脸上的笑带着些无奈:“容小少爷,进去吧。”
容瑾整理了一下仪容, 才缓步迈进去,跪下:“罪人容瑾,见过陛下。”
皇帝站在桌案后, 看桌案上的一幅画。听到容瑾的声音, 皇帝抬起头, 面无表情:“无诏出京, 形同叛国, 你有什么要说?”
容瑾低着头, 看着地面上浅黄色的毯子, 低声道:“无论陛下和诸位大臣做出什么样的判决, 臣罪有应得,都无话可说。”
皇帝大怒,抄起压在画上的镇纸,朝着容瑾砸过去:“混账东西!”
容瑾从小在宫中读书,可能这辈子见皇帝的次数比见亲爹还多。他是个脾气散漫,爱闯祸的人,从小功课不太行,惹祸倒是老有他。从小到大,皇帝没少拿东西砸他,拿橘子,拿手边的棋子,糕点,什么顺手拿什么,随手扔过去,基本上都离容瑾十万八千里。偶尔竟然准头够了,明明是落在身上不疼不痒的力度,容瑾也敢笑嘻嘻地躲开,气得皇帝恨不得叫人把他叉出去打一顿。
但是这一次,皇帝没有留手,容瑾也没有躲开。
他跪在原地,镇纸砸在他的额头上,一声闷响掉落在一旁。镇纸虽然不大,却是实心的,容瑾额头上瞬间有血涌出来。他却好像完全没有感觉到疼痛,身形直直地跪着。等到镇纸落地,他才俯身扣在地面,声音微颤:“罪人深负皇恩,死不足惜,还请陛下保重龙体,莫要再为罪臣神伤。”
皇帝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容瑾擅离职守,将他压入天牢候审。”
容瑾被几个侍卫压走后,总管悄声走过来,将屋中那枚掉在地上的镇纸捡了起来,收入袖中。
皇帝正站在桌前,看到那镇纸就气不打一出来:“你捡这个做什么?”
总管笑道:“这是陛下心爱的物件,怎么好散落在地上。”
屋里本来人也不多,容瑾和看管他的几个侍卫走了之后,就只剩下皇帝和总管在屋内。皇帝大声骂道:“你看看那个混账东西!”
总管不得不赶紧去给皇帝端了一杯新茶,让皇帝消消火:“陛下息怒。”
“息不了!”皇帝看都没看那茶一眼,气道,“以往犯了什么事,还知道找理由推一推。如今惹了这么大的麻烦,竟然连句软话都没有!你刚刚在旁边,也看到了。你看看他那副样子!梗着个脖子,一副要杀要剐随便你的模样!倒好像他什么都没做错似得!他还有理了!”
见皇帝气得发抖,总管小心道,“以奴才的浅见,容小公子不肯开口,是怕陛下为难啊。”
皇帝重重拍了一下桌子:“你别给那混账说好话!”
虽然呵斥了总管,但皇帝心里是同意他说的话的。
容家人的忠心,是没得说的。
这次容瑾偷偷离京,他知道后虽然生气,却也没有说什么,但容家还是第一时间让容辉回了京。后来事情被揭了出来,容家人立刻在朝堂上请罪。容瑾在容家有多受宠,他是知道的。何况,这次容瑾离京,虽然做的不对,也确实不是要叛国啊。可这件事闹到现在,眼看容瑾要被重罚,从头到尾,容家没有人来求过他,没有人为容瑾求过一句情。
这固然是对容家的一种保护,但归根结底,皇帝也知道,容家是不会让自己为难的。容家向来如此,忠心,肯吃苦,不计较,从不会仗着过去的功勋要求什么。
如今容瑾无诏离京的事情被证实。邵国的武将又不止容家一户,留家眷在京,无旨不得离开也不是容家特有的规矩,这次容瑾偷偷离京,你不罚,不重罚,如何服众?到时候大家都随便跑?就算皇帝有心放容瑾一马,大臣们也绝不会同意的。
虽然说的是压入牢中待审,可看朝堂上这些天的口风,皇帝心里也多少清楚容瑾最后的判决了。
刚知道容瑾偷偷离开的时候,皇帝心里不是不恼火的。后来被人逼上朝堂,皇帝最生气的时候也想过,他不是喜欢顾念,为了顾念不惜一切吗?干脆就成全他,叫他为了顾念去死算了!
可刚刚,他看着容瑾额头上被砸出血,却不闪不避。容瑾不是不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可一句求饶辩解的话都没有,最后也只说了一句“请陛下保重龙体”,皇帝终究还是心软了。
最后压容瑾入天牢,用的是擅离职守的罪名。
皇帝的视线落在浅黄色地毯上的那一片瞬间染开的血污上,开始后悔自己手太重,他手指微颤:“叫人去天牢里给他看看伤。另外,传令下去,他怎么说也是忠良之后,容不得那些宵小之辈轻辱。”
……
容瑾坐在牢房的窗户下面。这牢房挺干净的,竟然还有床有被,按时供饭供水。如今是冬天,狱卒还专门给他点了炭。就算没蹲过班房,容瑾也知道,牢房不该是这样的。再加上他刚入狱,就有太医来为他包扎伤口。容瑾能猜到,是皇帝发了话照顾他。
容瑾看着送来的饭菜,里面甚至还有一道他喜欢的菜,觉得心里很愧疚。
邵国如今的陛下,算不得太英明神武。他耳根子有点软,宠爱的后妃喜欢出幺蛾子,朝堂上又被朝臣隐约掣肘。可是,就算以现代人的眼光来看,他对容家来说,也确实是个好皇帝了,多加信任,委以重用。何况,容瑾在他身边长大,就算双方都知道有很多功利的成分在,可这些年下来,真情分也是有的。他为陛下惹了这样的麻烦,陛下却还是记得挂念他。
远远传来牢门打开的声音。
这不是送饭送水的时候啊。
脚步声越来越近,容瑾抬起头,顺着光,看到有黄色从尽头拐进来。他俯身跪好:“罪臣容瑾见过陛下。”
皇帝走进来,先看了一眼他桌上饭菜,面色稍缓,讥讽道:“没吃过这种苦吧?”
容瑾俯身道:“臣擅离职守,罪该万死,岂敢言苦。”
“要不是看在你哥!你爹!你爷爷!你们容家这么多年兢兢业业,为国尽忠的份上!”皇帝一看他这幅样子就来气,指着容瑾的鼻子,“我真想把你给万死了!”
皇帝气得连自称都顾不上了:“人家都是忠孝难两全。你倒好,为了个男人,忠孝都不要了!”
容瑾听到这一句,却猛地抬起头:“臣冤枉。容家以忠孝传家,罪臣纵然无能,岂敢做不忠不孝之人!”
皇帝大怒:“那你还敢去!装模作样来请旨,朕给你颁旨了吗?!目无法纪!”
提起来这个就生气。和容瑾相处这些年,皇帝也知道,容瑾虽然爱惹祸,但他是个聪明人,向来拎得清,哪一次也没迈出界过。他驳回了容瑾的请旨,虽然找人看着容瑾,也没太当真,要不然容瑾也不能跑得那么轻松。他是真的没想到,容瑾竟然敢为了顾念做出这种事来!
容瑾跪在原地:“陛下,若是有朝一日,顾念危及邵国,我为了家国忠孝,绝不会对他手下留情。但是现在,他毕竟是臣的意中人啊。臣守家国,也护家小啊。”
皇帝听到意中人三字:“对了!你当初出宫,用的是邵嫣的牌子!朕真是太惯着她了!”
“陛下,”容瑾脸色骤变:“公主岂会违背陛下的意思,是罪臣胁迫了公主,取走了公主身上的令牌。”
“你不用替她解释。你找她要东西,还用得着胁迫?”皇帝冷笑,“只怕你都不用找她要,上赶着就给你了!”
“算了。”提起邵嫣,皇帝又顺便想起来,当初他为了叫邵嫣死心,叫容瑾接近顾念的事,也不由得有点后悔,“早知道朕当初就不该叫你去接近顾念。”
容瑾轻声道:“不关陛下的事。是臣自己色迷心窍,早就对顾念生出了情爱之心,辜负了陛下的隆恩。”
现在争论这个,也没什么意思了。皇帝来找他,也不是为了再骂他一顿。皇帝低声道:“阿瑾,你快十八了,不该再荒唐下去了。等这次的事过去了,就收收心吧。桑家的旁支里,有个姑娘,年岁正合适。”
容瑾一惊,膝行两步:“臣犯下如此大罪,岂敢再配桑家的贵女。”
皇帝神色莫名,在昏暗的牢房里看不清楚:“不过是擅离职守,私自去了京郊游猎,虽然有罪,也不是什么太大的罪名。”
容瑾顿时明白了。
难怪他这一路没有带枷锁,没有坐牢车,桑家来抓他的军户也都换了常服。他是被秘密押送回京的!只要桑家不明说出去在哪里抓的他,谁也没有证据证明他一定离京了。皇帝的意思,是要说他这些天都待在京郊。
陛下肯定早就跟桑家打过招呼了。容家比桑家势大,两姓联姻对桑家只有好处。桑家就算数遍五族没有适龄的姑娘,也会“变”一个出来。
皇帝疲惫道:“阿瑾,我知道你素来是个直爽赤诚的性子,爱和谁要好就和谁玩,喜欢男子也敢大大咧咧表现出来,看不惯的人就算皇子,也不给面子。但这世上的事,便是朕,也不能随心所欲的,你明白吗?”
容瑾苦劝:“陛下,闹到现在,我这么久没有露面,又刚好是在顾念离开的时候。就算没有证据,可大家都知道我是私自离京了。陛下的爱重,臣铭记于心,非粉身碎骨无以为报。可陛下这样光明正大地袒护我,到时候悠悠之口,法度全无,又该如何收场呢?臣岂敢做此扰纪乱国之人!若是如此,臣无颜面对陛下,求陛下赐臣一死!”
容瑾的回答,皇帝并不太意外。事实上,他之前也问过容友清,容友清的回答和容瑾别无二致。皇帝叹了一口气:“你知道这件事要是坐实了,你是什么下场吗?”
容瑾深深叩首:“臣自己做错事,早就料到这一天。就算千刀万剐,也无怨言。只恨前半生荒唐,未能为国尽忠,也未能为父母尽孝。”
皇帝自嘲地笑笑:“行。你和你老子都不在乎你的命,算朕多管闲事。”
皇帝看着容瑾。尽管是容家的人,但可能是娇生惯养的缘故,他并不如何高大,身量最多算是修长罢了。他额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皇帝问过御医了,容瑾额头上的伤很重,可容瑾跪着的身板却挺直。
虽然顽劣,虽然任性,到底是容家的风骨啊。
第91章 浪荡子和他的渣男攻34
顾念回到辰国京都的那一天, 正是除夕。虽然是佳节时分, 城里走动的人却并不多。大概这个时候,大家都暖暖活活地待在家中,和亲人相聚。
宫门外并没有太多人来迎他。顾念穿着一身孝衣, 冷冷清清地进了宫。他进了宫, 没有先去拜见皇帝,直接朝着母后的灵堂去了。
距离他母后过世, 已经足足有两个多月。毕竟是一国之后, 那个男人还是给了她最基本的尊重, 宽大的灵堂, 华贵的棺木, 或许, 之前还有百官哭灵, 披麻戴孝。但现在两个月过去,空荡荡的灵堂中只剩下一些侍奉她多年的忠仆,三三两两地,或是打扫灵堂, 或是跪在灵前烧纸。白色的帷幔被风鼓鼓地吹起来,显得凄凉无比。
顾念远远穿着一身孝服走过来。在灵堂外扫地的那人, 随着顾念渐渐走近, 手里的扫把都不可置信地落在地上。她趔趄地上前两步:“是殿下吗?是殿下回来了吗?”
看清了顾念的脸,她立刻要行礼。顾念连忙将人扶起来。这是在他母后最贴身的婢女, 在身边伺候了三十多年的老人, 说是主仆, 更像姐妹。他叫一声“姨”也是当得起的:“云姨快快请起。”
他看着灵堂内停置的棺木,哑声道:“这些年,我不在母后身边尽孝,多亏云姨照顾母后。”
中年女子凄声道:“殿下快进去,娘娘在里面等您。娘娘她,一直等着殿下回来。”
顾念迈进门槛。昏暗的灵堂里,他跪在棺木前,磕了一个头:“阿娘,我回来了。”
他刚到邵国的时候,深夜里也曾经想象过很多次,他回到辰国,重新见到母后,会是什么场景。他现在真的回来了,他阿娘就在面前,但是没有热泪盈眶;也没有扑上来一叠声的急切询问;没有早就备下接风洗尘的,阿娘亲手做的汤菜。
堂内一片寂静,唯有风声入耳。
他跪着,额头伏在地上:“阿娘,我回来了。”
“孩儿回来了。”
……
容瑾在牢房里蹲了整整一个月,最后的判决终于出来了。
是流放。和容瑾猜的差不多。
皇帝派了人来跟容瑾通气,让他在众人争议的范围内选一个。容瑾主动请命要去长烟峡。
皇帝想过,容瑾可能会想去容家镇守的辖区,或者是,想去距离辰国近一些的地方。唯独没有想过容瑾想去长烟峡。
长烟峡听着诗情画意,仿若云飞雾绕的江南软乡,实际上却是邵国最偏北,最荒凉的地带,也是最严厉的?1" 听说你要辜负我[慢穿]0 ">首页33 页, 鞣诺某头!D抢锷踔撩挥卸嗌僬降氖鼐R蛭潜吒糇盘煜眨蚨窳樱恋仄恶ぃ搜滔∩佟?br /> 皇帝坐在桌案后,神色微怔。半响后,他叹了一口气:“长烟峡苦寒。”
容家儿郎都是军营里摸打滚爬长大的,唯有容瑾小时候身体不太好,家里父母娇惯得很。后来进宫读书,出于皇帝对容家的看重,他的一应份例只比皇子稍低一等。容瑾实在是个讨人喜欢的晚辈,他在宫中这些年,越来越受皇帝的看重,日子自然也越过越精细。就连坐牢的这一个月,皇帝也嘱咐了人给予照顾和方便。
这样一个习惯了养尊处优的人,他怎么可能受得了长烟峡?
总管低声道:“容小少爷说,他罪在不赦,能留下一命已经是皇恩浩荡,若是流放之地再选一个轻松的,岂不是叫人质疑。长烟峡最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