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泊桥站在门口。陈泊桥似乎没想到章决已经醒了,脚步顿了顿,打开了房间的灯。
章决被灯光刺得睁不开眼,陈泊桥见他遮眼睛,又把顶灯关了,走过来换了床头灯。
“这样可以吗?”陈泊桥问章决。
章决把手移开了,仰头看他。
“你要是再不醒,我只能把你叫醒了。”陈泊桥穿得整齐清爽,站姿挺拔,连昨晚磨着章决的胡茬都剃干净了,眉眼里带着温和的笑意。
他俯视章决,又随意地伸手搭了搭章决的肩膀,问:“不冷么,我昨晚调的二十度,忘记调高了。”
章决才意识到自己上身裸着。
他低了低头,看见自己微微突起的肋骨,无端端地变得很消沉。希望昏暗的床头灯也不要开,最好陈泊桥什么都看不到就好了。因为不够好看。
他还有些不清醒,一想到要关灯,身体先行一步,凑过去够开关,但陈泊桥反应很快地扣住了他的手腕。
“你得适应,”陈泊桥说着,又用手盖住章决的眼睛,“房里要是太暗,你躺着又睡着了。”
陈泊桥的手很温暖,暖光从指间的缝隙里透到章决的眼前,像日暮黄昏的交界时刻,空气变冷了,但吹到脸上的风还是热的。
“章决,”陈泊桥的声音从很近的地方传过来,他说,“你脸挺小的。”他微微移动着手掌,又道:“我一手就能包住。”
章决呆了少时,抬起手按住了陈泊桥的手背,轻轻往下拽,告诉陈泊桥:“好了。”
他说完,觉得自己声音太哑,就又闭上了嘴。
6" 日落大道0 ">首页8 页, 陈泊桥让章决等等,起身出去了。不多时,陈泊桥一手端了半杯水,一手拿了件干净衣服,用肩膀把半掩着的门顶开,走了进来。
章决微微仰着头,看陈泊桥将水杯放在一旁,然后拿着衣服往自己头上罩下来,立刻挣扎着说:“我自己穿。”
陈泊桥没理他,帮他把上衣穿了进去,才把杯子递过来。
章决喝了几口,觉得好些了,便开口问:“几点了?”
“下午三点。”陈泊桥说。
“……”
见章决十分难以接受自己睡到了下午的事实,陈泊桥看上去很好心地安慰:“算一算,也只睡了九个小时。”
章决勉强地点点头,把放在床头的手机拿过来,开了机,他想问问艾嘉熙到新独立国没有。
“我用你放在厨房的速食包做了粥,等放凉了再盛给你喝。”陈泊桥继续道。
陈泊桥没提昨晚的事,章决便暗暗庆幸。
因为表达了“上床只是上床,别多想”的意思的,“我要找我喜欢的”这类的话,章决不想再听一次了。
他上一次听,就觉得很痛苦。
或许是由于不论再怎么给自己心理暗示,再怎么告诉自己别再做梦了,只要见到陈泊桥,靠过他很近,曾经做过的努力就都会白费。
章决就会成为一个毫无理智的、无法平静地接受自己的求而不得的人。
章决提前谢过陈泊桥亲手煮的粥后,给艾嘉熙拨了个电话。
艾嘉熙没接,章决又留了言,让艾嘉熙到记得回电话,不想回电短信也可以,总之说一声。
把通话挂断,章决的手机屏上跳出了很多条信息,他点开看,都是宠物医院的闻接待发给他的。闻招待说小猫的内固定手术动好了,猫咪很乖跟懂事,没有抗拒戴伊丽莎白圈,也不乱挣扎。
还发了许多小猫带着伊丽莎白圈的照片过来,问章决小猫叫什么名字。
章决回复:“没有起名字。”然后告诉陈泊桥:“猫的手术完成了。”
他把手机递给陈泊桥看,又按之前医生告诉他的,对陈泊桥逐字复述:“手术后如果休养的好,和普通的猫不会有太多区别。”其实章决并不清楚陈泊桥是否在意这只猫,只是好像如果猫能健康,他也算替陈泊桥办成了一件事。
陈泊桥接过手机,没看几秒,手机又震了几下。他看了一眼,微微挑了挑眉,把屏幕转向章决,轻轻晃了晃手机。
屏幕上是闻接待回章决的文字:“那我来给它起一个名字可以吗?”
以及一张闻接待靠在小猫身边的合照。
“章决,”陈泊桥的表情有些微妙,语速也变缓了,“你怎么没告诉我,原来闻招待长得这么……”
陈泊桥说着,突然停住了,等到章决把眼睛从屏幕上移开,与他对视,他才说:“可爱。”
章决愣住了,发了一会儿怔,慢慢点了点头,又移开目光,看着暗下去的屏幕,心甘情愿地承认:“是很可爱。”
他很清楚,不出意外的话,自己一生都不会有被陈泊桥夸赞外貌的一天,所以听陈泊桥夸别人,他也并不见很不甘和难受,最多只是有些低落。
章决觉得自己好像又作出了错误的回答,因为陈泊桥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
不过章决依然没有太在意,他想了想,询问陈泊桥:“你想给猫起名字吗?”
陈泊桥沉默了几秒,扯了扯嘴角,问章决:“闻接待不是想给它起吗。怎么还问我。”
章决既没读懂陈泊桥的表情,也没想明白陈泊桥这算是要起还是不要起,只好如实说:“如果你想起的话,我就拒绝他了。”
陈泊桥看了章决少时,突然笑了笑,把手机放到章决手里,说:“我来起名,你拒绝他。”
章决便开了锁,在屏幕上打字:“猫是别人捡的,他想自己起名。”
又抬头询问陈泊桥:“你想起什么名字?”
陈泊桥耸耸肩:“没想好。”
章决“嗯”了一声,按了发送,把手机放在一旁,却发现陈泊桥还在看自己。
陈泊桥叫他:“章决。”
章决就看着他,等待他说话,陈泊桥好像有问题想要问他,但是不知为什么,最后又没有开口问,只是低声说:“以后不要再把私人联系方式给宠物医院接待。”
章决很听话地点头,陈泊桥又说:“他发信息来,拿来给我看过再回。”
“好的。”章决道。
“哦,对了,”陈泊桥看着章决,样子十分理性,“裴述以前给我看过一本书,说Omega做完爱后,如果没有任何标记行为,情绪会持续低落。是这样吗?”
听陈泊桥这么说,章决恍然大悟,确实从醒来开始,自己心情就不大好。他便说是。
“很不高兴吗?”陈泊桥关心地问。
“有一点。”章决说。
陈泊桥颔首,告诉章决:“一般建议是事后要进行安抚。”
章决没看过书,不大清楚安抚是指什么,便看着陈泊桥,还以为陈泊桥会再深入解释。
但陈泊桥没有,他贴近了章决。
章决的背紧贴着墙壁,闭上了眼睛。
陈泊桥身上的松香味给了章决安全感,他的吻也不逾矩,很轻柔,不长。
过了不知多久,陈泊桥移开了一些,询问章决:“好点了吗?”
章决此生反应最快的时刻之一就是此刻,他含糊地说:“没有。”
这是他第一次跟陈泊桥说假话,毫不意外地被陈泊桥看穿了。
陈泊桥笑了,他坐了起来:“你没什么表演天份,你自己知道吗。”
章决觉得自己耳根红了,但陈泊桥却好像心情很好的样子,虽然他并没有因为自己心情好就对章决放水。
陈泊桥站起来,对章决说:“把衣服穿上,出来喝粥。”
章决看着陈泊桥走出去,低下头,很轻地用手指碰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又抿了一下,呆坐了小半分钟,才慢吞吞下床。
第二十章
章决穿着陈泊桥给他拿的短袖,坐在椅子上,安静地垂头舀粥。
他的发尾有些蜷曲,松垮地扎着,有几丝垂在脸颊旁,身上散发着两种不同的信息素混沐浴液的香气,其中一种是陈泊桥的味道。
陈泊桥已经吃过了,便坐在一旁看着章决。
他将章决从头看到脚,没有找到多少性爱留下的痕迹,只有苍白的脸色和红得过头的嘴唇,像残留的、还未被销毁的证据。
章决叫床的声音很小,大部分时候压着不叫,舌头软,腿长,高潮时会目光涣散地看着陈泊桥,他没说,不过陈泊桥发现了,章决不太喜欢背后位,正面就什么姿势都愿意配合。
可能是发现陈泊桥的目光一直留在自己身上,章决抬头看了陈泊桥一眼。
两人对视了一两秒,陈泊桥没开口,章决就不会开口,又低下了头,慢吞吞吃了起来。
章决非常不愿意提起昨天晚上发生的事,他的肢体语言,面部表情,还有说话方式,都指向这一点。
他比陈泊桥还要怕提起他们上过床这件事,这让陈泊桥多少有点后悔。
后悔当时在情人旅馆说得太多。
其实像章决这样过于有自知之明,自尊心不强,又完全不会表达的人,根本用不着提醒,就算陈泊桥什么都不说,章决也会退缩得比谁都快。
他可能会在陈泊桥结婚时托人送上厚礼,跑到离婚礼现场很远的地方偷看,抱着陈泊桥给过他的东西发呆,偷偷保存新闻照片,唯独不会死缠烂打。
陈泊桥在旅店说的话对章决来说太残忍,没有必要,也毫无意义。
章决一碗粥没喝完,艾嘉熙给他回电话了。章决拿起手机,放在耳边,艾嘉熙在那头吵吵嚷嚷的,连陈泊桥都听见了,虽然听不清具体说的话。
艾嘉熙对章决说了很长的一段,才轮到章决开口,章决说:“你不想去就别去了。”
然后艾嘉熙又开始嚷嚷,过了一会儿,章决说:“好。”隔了几秒又说:“我给你剥很多。”
陈泊桥听出来了,艾嘉熙还在纠结那只虾。
章决则像哄小孩一样,哄艾嘉熙:“你想吃多少就剥多少。”
从听筒里穿出来的模模糊糊的艾嘉熙的声音,听起来仿佛很得意。章决低声说:“不会,我手不疼。”
接着,艾嘉熙那儿没什么声音了,过了片刻,章决告诉艾嘉熙:“快了……一定陪你过生日。”
陈泊桥又听章决说了不少艾嘉熙想听的话,艾嘉熙才准许章决挂电话。
结束通话,章决把手机关机了,喝了一口粥,忽然对陈泊桥说:“煮得很好喝。”
“速食包很难煮不好吧。”陈泊桥直白地说。
章决用勺子搅着粥,道:“也是能煮不好的。”
陈泊桥看着章决,想到刚才来电话的那个人,顿了顿,问:“艾嘉熙?”
章决眼里有了很少一些笑意,他点点头,说:“每次都没煮开就端给我了。”
陈泊桥许久不说话,章决大概以为话题结束了,低下头去,打算继续喝粥,但陈泊桥叫他名字,他又很迅速地抬头。
“艾嘉熙为什么退婚?”陈泊桥问章决,“他看起来不像会退你的婚。”
“他是不愿意退,”章决诚实地说,“他父母知道我腺体的情况,也觉得我们不合适,但跟他总说不通。我父母也是,觉得对不起他家里。最后被我劝住的。”
“是吗,”陈泊桥不置可否地顺着章决说,“很难劝吧。”
“嗯,”章决看了看自己剩下的粥,又道,“劝了很久。我跟他一起过,不是不可以,但万一他以后碰到真正喜欢的人呢。”
陈泊桥觉得章决的说法有点意思,想了一阵,有些无情地追问章决:“你没有喜欢的人吗?”
章决慢慢放下勺子,抬起脸,半晌都没说话。
陈泊桥看着章决的眼睛,一天内的第二次后悔出现得比他预计的快很多。
章决眼角有些红,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不知是昨晚太累,还是心情太差。
陈泊桥不属于经常依循本能做决定的人,他习惯分析周全,习惯和人保持距离,以免造成不必要的麻烦,但和章决相处除外。
他故意招惹章决,没考虑太多,但他也不愿意让章决露出这么难过的表情。
否则不会骗章决自己完全不介意烟味。
陈泊桥想给章决一个台阶下,但来不及了,章决已经开口了。
“我又不一样。”章决说。
陈泊桥看章决望着虚空,为难又勉强的样子,很少有地觉得心软。
但章决应该是误会陈泊桥正在规劝他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因为他一直把陈泊桥想得很好,章决又对陈泊桥说:“我说过了,你不要管我了。”
章决一脸自暴自弃,他嘴唇还是很红,而眼神四下游移。章决面对陈泊桥没有脾气,也不孤僻,只是不聪明,说不好谎也不会追人。
虽然记不清了,但按照章决现在的样子往回推,陈泊桥也能想到,章决所谓的表白,最多只是堵到自己之后,说句“我喜欢你”。
跟陈泊桥告白的人多到他连独处的时间都很少,从罗什冬季校区的滑雪场缆车排到夏季校区的艺术装置长廊,每个稍微浪漫一些的地点都有人拦过陈泊桥,不知道章决选了哪个。
章决说话做事这么朴实平凡,怎么可能引起注意。
十八岁的陈泊桥耐心地听完,耐心拒绝,转头就忘了。
而且章决抽烟。
但二十九岁的陈泊桥回想,却觉得十七八岁的章决应该也挺有趣的,轻易地喜欢上一个不喜欢他的人,然后糊里糊涂地活到了十多年后。
陈泊桥忽而想起在亚联盟接受审判的那一天,站在雇佣兵中的章决。
那是陈泊桥在监狱待了半年以来,头一次见到森林和蓝天。
陈泊桥在狱中每周被提审两次,常常被强光灯面对面打着,滴水不进地在椅子上正坐十几小时,重复同样的回答,即便一直闭眼,回到牢房后,也必须适应很久才能看清东西。
有时夜里有处决,陈泊桥会睡得晚一点,也想过他的父亲。监狱传递消息不方便,陈泊桥至今也未曾看过一张父亲葬礼的照片。不过陈兆言遭枪杀的现场视频,审讯官倒是给陈泊桥放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