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愿意相信丹尼尔——她的爱人,她的导师,她的救赎者。
然而丹尼尔在开口之前,用那一抹慌乱给了罗莎事情的真相。
罗莎觉得听到了自己心脏破裂的声音——“噗——”——一个小小的闷响,像是一个装满热水的羊皮袋被刺破那样。羊皮袋里的水流出来了,它们在罗莎的血管里狂奔。
“你这个——”
罗莎抓着十字架一步一步走进丹尼尔。
最开始她的步伐很缓慢,但是几步之后她就像是公牛一样凶狠地朝着丹尼尔撞去。
“——你这个他妈的狗杂种!你在对加尔文做什么?!”
罗莎的怒火几乎快要将她整个人点燃了。她扑到了丹尼尔的身上,开始用力撕咬起对方来。
此刻丹尼尔身上可再见不到那种亲切可靠的斯文模样了,他狼狈地向后退去,双手招架着罗莎的指甲。
“冷静一点,亲爱的,事情并不是……”
最开始的时候丹尼尔还企图维持他惯有的冷静沉稳,他想要解释,可是罗莎却俨然已经陷入了疯狂。
她用手上的十字架朝着丹尼尔的脸上砸去。
“嘶——”
丹尼尔发出一声抽气声,他猛地捂着了自己的脸,眼角传来了麻木的痛楚。湿润的温暖的液体带着咸味儿打湿了他的手——罗莎在丹尼尔的脸上开了一条口子。
“你这个骗子,恶心的恋童癖,我要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
罗莎表情扭曲地尖叫着,她扬起手继续朝着丹尼尔扑来。
丹尼尔的嘴角绷紧了。
“闭嘴,臭婊子!”
男人轻而易举地在罗莎扑来的瞬间抓住了她的头发,他拽着那个虚弱女人的头顺手朝着手边的柜子磕去。
“妈——”
加尔文惨叫了起来。
在罗莎出现在他面前的瞬间,他已经彻底陷入了崩溃之中。
那种恐惧几乎让他整个人都陷入了停滞的状态,因为长时间无意识地屏住呼吸他的眼前飘起了黑色的影子。
如果说有什么事情是加尔文绝对不愿意看到的——恐怕就是让罗莎发现这件事情了,这件事情带来的恐惧甚至超过了丹尼尔本身。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时间静止——直到罗莎的血让他猛然惊醒了过来。
加尔文哭着跳到了丹尼尔的背上,他徒劳无功地企图掰开丹尼尔的手,嘴里发出了完全不成调子的,惊恐的求饶声。
丹尼尔的动作停止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闭嘴。”
他说。
很难判断他是在对罗莎说话还是对加尔文发出警告。
年轻的男孩完全无法理解丹尼尔说的话,他的哭喊几乎是完全不受控制地倾泻出喉咙。
丹尼尔的脸颊抽搐了一下,他忍无可忍地咆哮了起。
“我他妈叫你闭嘴——”
然后他将加尔文踢开了,用他那考究的,被鞋油刷得亮晶晶的小牛皮鞋,将加尔文踢得在地上滚了几圈。
“你这个……杂种……”
罗莎一边哭一边发出了含糊不清,断断续续的咒骂,这显然让丹尼尔十分的不满。
丹尼尔回过了头,他鼓起腮帮子,做了一个类似微笑的表情。
“我已经跟你说过很多次了,亲爱的,你应该学会克制自己的行为——我没想到都已经过了这么久了,你依然需要我的教导。这太让人失望了,真的,太让人失望。”
血就像是坏掉的水龙头一样从罗莎的鼻孔里喷出来,她痛得开始嚎哭,双手徒劳地在空中挥舞企图阻止丹尼尔,她的手因为血的缘故一次又一次地从丹尼尔的手腕上滑开——而丹尼尔面无表情地抓着她的头发,一下,两下,三下……持续地用罗莎的头撞击着矮柜。
简直就像是一个无聊的人为了打发时间随意地拍着篮球。
加尔文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他的全身都浸泡在了剧痛之中,在他的身体内侧似乎有一把刀子在切割着他的内帐,他控制不住地喘着粗气,每过于灼热的空气都像是快要把他的呼吸道点燃了似的。
他呆呆地看着丹尼尔对他母亲做的一切,忽然间这个世界好像变得遥远起来。
整个世界里只有血——他母亲的血,鲜红的,让人感到刺痛地溢满他的视野。
加尔文努力眨了眨眼睛,感觉到一种猩红色或者是黑色的情绪像是火焰一样慢慢地将他点燃。
他伸出手,捡起一尊滚落在地毯上的铜质天使塑像,那是他的崇拜者们送给他的——那塑像连他十分之一的美丽都没有,沉重得要让人两只手才能抱起来。
可是在这一刻,加尔文惊奇地发现这尊塑像变轻了……
啊,不,不是塑像变轻了,是他自己变轻了。
加尔文从未觉得自己的身体如此轻盈过。
“呼啦——”
他的翅膀骤然展开来。
巨大的,无用的,过去的十几年来给加尔文带来莫大痛苦的翅膀用力地扇动着空气。
加尔文的身体离开了地面。
他举起了手中的塑像,然后对准丹尼尔的后脑勺敲了下去。
“砰——”
丹尼尔的头和塑像接触的时候,发出了和罗莎一样的声音。
只不过他甚至没有多哼一声,像是装满了东西的沙袋一样直接倒在了地上。他的后脑勺镶嵌着天使塑像的一边翅膀,那铜质的翅膀在光线下混着鲜血散发出了类似于金子似的光芒。
他的一只手甚至还保持着打人的手势,它现在耷拉在丹尼尔的身侧,他的另一只手被压在了腹部的下方。
而丹尼尔的脸埋在了地上,他现在的样子甚至有点好笑,像是在跳什么舞蹈似的。
加尔文的翅膀在他身后慢慢地收拢了起来,年轻的男孩就像是一片羽毛一样轻巧地落在了地上。
他惊魂未定地看着丹尼尔,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太对劲。但是目前他却顾不上去醉酒那一丝不对劲究竟更来自于哪里,他有更加值得关心的人——愣了片刻后,他连滚带爬地朝着罗莎扑了过去。
“妈妈——”
他喊道。
“……”
罗莎已经完全没有了之前张牙舞爪的模样,她坐在地上依靠着矮柜,目光呆滞地注视着眼前的场景。
她的脸部下半部分是一团血肉模糊,鲜血顺着她的脖子一直淌到了她的前胸。
加尔文的眼泪涌了出来。
“妈妈,你还好……”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碰了碰罗莎的肩膀。
然后,他对上了罗莎的眼神。
那是一种能让人的血液瞬间冻结的眼神。
“你……做了什么……”
罗莎口齿不清地喃喃道。
“你,你到底做了什么……”
加尔文回过头看了看丹尼尔。
那个男人依然脸朝下一动不动地躺在地毯上。
“没事了,妈妈,”加尔文压抑着不安,他颤抖着说道,“我,我想他已经晕倒了……”
“你杀人了,加尔文。”
罗莎忽然用力地在加尔文的肩膀上推了一把,她的手冷得就像是死人似的,从她的喉咙里嘶嘶往外倾泻着沙哑的叫声。
“天啊,加尔文,你杀了他——你究竟干了什么——”
“我……”
我杀人了?
加尔文感到了强烈的不现实感,就好像他忽然间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似的。
他纳闷地瞪着罗莎,几乎快要搞不懂她究竟在说什么。
杀人?
他发现这个单词好像忽然之间也变成了另外一种语言——他好像一点儿都想不起来这个单词究竟是什么意思了。
而在加尔文发愣的同时,罗莎跪在地上,用膝盖爬到了丹尼尔的身体旁边,她开始拼命推搡起他来。
“丹尼尔,老天,别这样……告诉我你还好……天啊……丹尼尔,回到我……”
随着她的推搡,殷红的血洼慢慢地从丹尼尔的身体下面蔓延出来。
加尔文看了看丹尼尔,又看了看罗莎,冰冷的感觉顺着指尖一直蔓延到他的全身。
他终于在混乱的一切过后……非常缓慢地意识到自己或许真的惹了大麻烦。
或许,比他过去惹下的所有麻烦都要大。
“他,他怎么了。”
加尔文虚弱地问道。
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另外一个人在说话。
罗莎没有理他。
她看上去已经完全崩溃了。
“……不……天啊……丹尼尔振作一点……911……是的我要打911……”
她混乱地自言自语着,然后一把推开了站在她旁边的加尔文冲到了房车的另一端,一路上东西被她带落在地的砰砰声连绵不绝。
她在找自己的手机。
在垂下来的布幔的另一侧,加尔文呆呆地站在一动不动的丹尼尔的身体旁边,脸色惨白。他的呼吸那么困难,就像是有人将手指塞到了他的喉管中间。
丹尼尔的血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蔓到了加尔文的脚尖,男孩被脚趾顶端那种濡湿粘稠的感觉吓了一跳。
他惊恐的后退了几步,从这个角度,他可以看到丹尼尔头发和血泊中间泄露出来的一小块皮肤,那块皮肤看上去就像是假人的皮肤一样泛着一种诡异的青色。
加尔文终于模糊地明白了,他自己干了什么。
就像是他妈妈说的那样,他杀了人。
他会被送入监狱的——他会被判死刑——
加尔文想。
他清楚地回想起了白天进入松鸦湾监狱后见到的一切——他想起了那个疯狂而恐怖的死刑犯。
加尔文的呼吸变得异常的急促,手指上“红鹿”留下来的齿印像开始刺痛。
他感觉自己灵魂的一部分从他身体里飘了出来。
不,我不要这样——
加尔文隐隐约约听到那个灵魂在痛苦的哀求他。
过了好半天他才发现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妈妈的语无伦次的话语——
“911?我的恋人……丹尼尔……天啊……丹尼尔他被击倒了……呜呜呜……他不动了……”
加尔文恐惧得全身都在战栗。
他知道很快警察就会到来。
很快他就会到那个可怕的监狱中去。
不——
不不不不不——
加尔文感觉自己的身体就像是有了自己的意志。他自己动了起来, 他的翅膀死死地拢在自己的背后。身体压低,整个人蹑手蹑脚地从布幔下面爬了出去,借着家具的遮挡,他并没有收到什么阻碍就来到了房车的门口。在这期间加尔文甚至连呼吸都屏住了,他有一种强烈的直觉,下一秒钟罗莎就会发现他,她会指着他的身体一遍尖叫“杀人犯”一边跟911的接话员说他要逃走的事情。
结果他却比自己想象得要轻松得多的来到了门口,因为在这个时候,罗莎还在车头哭泣着跟911的接线员说话。
我一定会后悔的——
我正在做很糟糕的事情——
我会完蛋的——
加尔文的脑袋快要被胡思乱想整个而塞满了,可这并没有阻止他悄悄打开门,从门缝中慢慢地将自己的身体挤出了门外。
一直到这个时候他依然觉得罗莎会发现他,可是狂风,暴雨和此起彼伏的雷鸣遮掩住了他离开时的最后一点儿动静。
他的离开看上去有一种近乎梦幻的顺利。
加尔文惊奇地发现离开这辆房车“竟然”是这么容易的事情。
简直就像是在做梦一样。
啊,或许他就是在做什么噩梦呢?
加尔文想,莫名地轻松了一些。
他希望这个梦早点醒来。
在离开前的最后一刻,加尔文半蹲着回过头,眼泪源源不断地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淌,从他的角度,他可以看到罗莎消瘦的背影和侧脸。
“妈妈。”
加尔文张开嘴,无声地喊了一声。
这是他人生中,最后一次见到自己的亲生母亲。
第一卷 安息日之羊
第14章
十五年后——
布雷德墨州立医院
“不要一个人到那个房间去,听着,我再重复一遍,无论发生什么,不要一个人进去——永远要记得让你的伙伴陪你进去,你应该选择那些心底善良且正直的人跟你在一起。”
辛迪亚·桑德福德站在推车旁边对着那个新来的姑娘说道。
在这间医院正式建立之前她在西雅图另外一间医院里工作了二十年,那里多雨的季节让她的关节炎越来越严重,她搬到了更加干燥和炎热的西海岸,然后她在布雷德墨州立医院呆了额外的三十年,直到现在。
她是一个面容严厉,并不亲切的墨西哥女人,那淡褐色的面孔上有一双充满了威慑力的眼睛。在布雷德墨,任何一名有资历的医生和护士们都遵循着沉默的法则,如果这里有什么特别的麻烦发生了,那么听辛迪亚的话去做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也正是因为这种特殊的权威,在“红鹿”被转移到这间医院后,辛迪亚·桑德福德一直负责他的那间病房,截止到现在,时间已经过去了十五年——而即便是辛迪亚·桑德福德也逃不过癌症的侵蚀。
在这个月底她就要退休了,而在这之前,她得把一些必备的常识填到身边姑娘们的脑袋里去。而这些常识很显然并不仅限于该如何用淡蓝色的消毒喷剂擦拭马桶和矮柜以及如何帮那些瘫痪病人更换沾满屎的尿布——需要不断重复并且确保她们记牢的是另外的一些事情。
比如说,不要一个人去“红鹿”所在的那间重症监护病房。
“……如果你找不到人陪你去,那么就跟值班护士说你不舒服需要休息。”辛迪亚·桑德福德面无表情地向伊莎贝尔·莱德劳,这名对生活有些过度热忱的新来护工说道。后者微微睁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