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带这么多东西回来,上次带回来的还没吃完呢。”资母整理着资钧甯的行李。
“司弦买的,我拗不过她。”
资父翻了一页报纸,“她妈,你去拿点钱,回头让小甯给司弦。”
“嗯,我回头给司弦。”资钧甯的语气有些消沉,资母放下手里的事情,探手去摸资钧甯的额头。“身上不舒服吗?”
“没有,大概是有点累了。”
“好的,妈妈给你去烧水,洗个热水澡再睡。”资母说,“饿吗?妈妈顺便给你做个粉条?”
“不饿。”
“要不要再吃个水果?”
“她妈,你看小甯困成什么样了,赶紧去烧水,别嘚了。”
“好咧好咧。”资母又揉了揉资钧甯的头,“宝贝儿,你要实在困,等会烧好了妈妈叫你。”
“嗯嗯,那我先上楼。”资钧甯又垂着头地回卧室了。
司弦,你怎么让我一会儿高兴一会儿不高兴的。
才不见小甯三分钟,司弦便有些想她了,又不能像之前那样频繁地给她打电话。司弦撑着脑袋,唉声叹气了好一会。
这一趟她从香港带回来一些资料,今年,世贸组织成立了,中国方面还没有动作。世界贸易组织,1994年4月15日,在摩洛哥的马拉喀什市举行的关贸总协定乌拉圭回合部长会议决定成立更具全球性的世界贸易组织 ,以取代成立于1947年的关贸总协定。截至她重生前,自1995年正式建立以来,世界贸易组织拥有162个成员国,成员国贸易总额达到全球的98%,是最重要的国际经济组织之一。和内地不一样,香港1995年便加入了世贸组织,自然在国际意识方面要比内地看得长远一些。所以也代表着,司弦在香港那群老狐狸面前,蒙混是过不了关的。她从现在开始,必须时时保持着足够的敏感和洞察,大浪淘沙的江湖时代也要在内地掀起新□□,中国高速发展的二十年要开始了。
司弦整理完资料,便去整理信箱了。信箱里面有很多信件,司弦将信件全数抽了出来,一封漂洋过海的信马上引起了司弦的注意,歪歪扭扭的篆体字,是张爱玲的信,张爱玲现在已经是七十五岁高龄了。这几年,由于夏正清的推介,从海外吹来的文学史的风,让张爱玲重新回归读者的视野。
据后来的报道称,晚年张爱玲怕与人来往,怕接电话,怕写回信,即使姑姑的来信,也积压了好长时间才拆阅。
信件里面只有一句话,是出自张爱玲的小说,《金锁记》。
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
完不了,仿佛一声蹉跎的轻叹,司弦的目光也停了下来。她大概能懂张爱玲的意思,寻着信件的地址,她可以带上小甯找过去了。如果按照上一世的记忆,1995年9月8日,也就是“中秋节”的前一天,张爱玲孤身一人,死在公寓的床上。
第43章 拜访张爱玲
“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
晚年张爱玲在美国过着隐居的生活,但她仍然无法摆脱生活中“咬啮性的小烦恼”,因为“虫患”,她多次搬家迁居,为了行动方便,东西全扔光,甚至住在酒店里。司弦想估摸一个时间,带着小甯去拜访她,虽然她不一定见她们,也好让小甯圆了这个念想。
夏志清和张爱玲的通信从上世纪60年代开始,司弦是通过他才联系到的张爱玲,司弦对文学没有什么见地,完全仰仗后世的文学发展路径和夏志清聊起来的。
1984年11月,张爱玲第一次在给夏志清的信中提到“虫子”:“我因为老房子虫患被迫仓皇搬家,匆匆写张便条寄地址来。”
12月的信中称自己一年都没有固定地址:“我这一年来为了逃虫难,一直没固定地址,真是从何说起。”
之后三年张爱玲都没有给夏志清写信。夏志清隔一段时间去信问候,都没有回音。司弦也听过后来的说法:“从1984年8月到1988年3月这三年半时间内,张爱玲平均每个星期搬家一次,算下来搬家次数多达180次。”没有明确的证据证明这“180次搬家”确有其事,但张爱玲在这段时间内因她认为的虫难频繁搬家是可以从信中看出来的。
1988年夏志清再度接到张爱玲来信,才知道自己多封去信张爱玲根本收到了没有时间拆:“天天上午忙搬家,下午远道上城,有时候回来已经过午夜了,最后一班公交车停驶,要叫汽车,剩下的时间只够吃睡,才有收信不拆看的荒唐行径。”这封信里提到自己去看了医生,查出“皮肤过度敏感”,用药立刻好了。据此可猜测,“虫难”也许只是皮肤敏感的瘙痒,她当时还准备写篇文章回顾这场“人虫大战”。
按说“虫难”已告一段落。1991年11月的信中张爱玲再度提到“虫子”:“先些时我又因为逃虫患搬家,本来新房子没蟑螂,已有了就在三年内泛滥,杀虫人全都无效。最近又发现租信箱处有蚂蚁……接连闹跳蚤蟑螂蚂蚁,又不是住在非洲,实在可笑。”
后世的很多人都会认为这“人虫大战”不过是张爱玲的心病,司弦也提了出来。夏志清夫人王洞不想轻易下判断:“我们不在洛杉矶,不晓得她到底住在什么样的地方。她可能有皮肤病,自己不知道,也可能是心理的关系,这就很难讲了。”
有学者则将其归纳为作家敏感天性,张爱玲是敏感的,不敏感很难成为大作家。也有把张爱玲的疾病缠身上升到“现代主义美学观点的身体呈现”,你看西方或东方重要的几个现代主义大师,他们在身体的灼伤、或者病或者是在自残的倾向里面所显现的一种坚持。
张爱玲越到晚年越孤僻,和夏志清来信经常嘱咐“不要把地址告诉其他人”,尤其是“虫难”不断的搬家期间,更新地址时都要强调一句。有了电话之后更惶恐,嘱咐不要把电话外泄,自己不爱接听陌生人电话。所以司弦也是用通信的方式与张爱玲联系。夏志清和司弦聊到了,当张爱玲给了他号码,他先是去信和张爱玲聊,可不可以讲个电话:“上次你给了我你的电话number,我还是没有动用。真有些后悔。电话上讲几句话,也蛮有意思的,比读朋友来信味道不同。If you are still in the mood,请把新号码给我。”
张爱玲对此的回复是:“住址保密到paranoid程度,根据电话号码也可以查得出来,只好号码谁都不告诉。也没心肠打电话谈天,看你的‘评论集’就行了,你的文章都personal气息很浓。”如此婉拒了讲电话的要求。
张爱玲能够给司弦回信,是司弦怎么也想不到的,她大感意外。司弦去了很多封信,谈到能不能讲电话,但无一例外是石沉大海。张爱玲好像在做人生的减法,把身边的一切都慢慢的拿掉。
关于文学方面,其实司弦还是比较词穷的,夏志清给她的信件,她也经常旁敲侧击地给资父看,生怕自己的见解穿帮。资父是那个时候真正的知识分子,无心插柳,资父和夏志清成了笔友。夏志清一生治文学史,反对给中小学生灌输文学批评和文学史,主张让孩子凭兴趣把那些公认的中西名著一本本读下去。他认为少年人自有自己的想法,而那些权威、专家都是成年人,假若少年人让自己的想像和判断受缚于那些成年人的意见,反而不能培养对文学的真实爱好。这些想法和资父是不谋而合的,君子相交,总是和而不同的。
张爱玲是民国四大才女之一,与吕碧城、萧红、石评梅齐名。受资父资母的影响,资钧甯读了不少书,父母并不反对她读书。那个时代父母并不是很开明,认为顾好课本就有了,这些书都是讲些闲情逸致,没有什么用。资父资母不一样,他们本身就是大学教授,自然也经常带着资钧甯一起上课看书。
“司弦,我们真的去美国吗?”现在已经放暑假了,资钧甯咬了口冰棒。
“嗯是啊,先去办签证,办完签证就可以飞美国了。”司弦凑过来,也咬了口资钧甯的冰棒。那个时候的冰棒是盐水冰棒。
如果司弦没有记错的话,下个月,张爱玲的房东便要发现张爱玲逝世于加州韦斯特伍德市罗彻斯特大道的公寓,因动脉硬化心血管病而去世,终年75岁,被发现的时候她已经过世一个星期。与邓丽君不同,邓丽君的去世有“意外”的成分,而张爱玲,司弦只能让小甯见上一面,她无法挽留对方的生命。而且对方不一定肯见她们。“试一试。”
资钧甯将冰棒凑到司弦的嘴边,自己想了想,“会不会打搅到张小姐?”
“那我们远远见上一面?”
资钧甯实在喜欢张爱玲,又在司弦的坚持下,她们开始飞往美国了。这个地方并不好找,在美国足足找了两天才找到。资钧甯倒是被美帝的经济看花了眼,这个时候美国可以说得上是全球经济的“火车头”了。司弦租的地方离张爱玲只有一条街,有个趣事,之前有一位女记者搬进了张爱玲的公寓,租住张对面的房间,刺探张爱玲饮食起居的生活状况。这个女记者叫戴文采,是《美洲中报》的编辑,也是张爱玲的铁杆粉丝,采访的请求被拒绝后,费尽心思接近张爱玲。于是,租住张爱玲对面房间,借机观察、偷窥、跟踪,甚至每天扒拉张爱玲丢的生活垃圾,写出了报道《华丽缘──我的邻居张爱玲》,在《美洲中报》连载。很多张迷痛恨戴文采这么强悍、前无古人后有仿者的狗仔式猎取新闻,另一方面,又从戴的文章中,获得了非常精准、琐屑的张爱玲的生活记录。
按理说,张爱玲是不喜人打搅的,司弦在启程前又给张爱玲写了一封请求拜访的信,没有回执。她也只好带着资钧甯在这里像守株待兔一般。很快,她们坐着的咖啡馆前面,出现了一个身影,这个女人手里拿着纸袋,像是刚买过东西回来,司弦依稀辨别出这是张爱玲,可是她和以往的印象大相庭径,非常苍老和瘦弱,只有一双眼神仍然炯炯有神。司弦看向资钧甯,资钧甯早已经看见了张爱玲,她似乎很激动,紧紧攥着司弦的手,看着张爱玲蹒跚地走向公寓。
“我们要不要……”
资钧甯拖着司弦的手,眼睛里似乎有闪烁的泪光,这个时候张爱玲已经消失在公寓的门口了。她已经回家了,难怪刚才敲门没有人应。司弦想着这个时候,可以与张爱玲见上一面了。
“我们回去吧。”
“回去?”司弦张了张口,她觉得张爱玲有动摇的意思了。要是再坚持会,张爱玲会答应与远道而来的她们见上一面。
“嗯。”资钧甯什么原因都不说。“我们回去吧。”
“可是……”
“太失礼了。”
“不会的。”司弦抓着资钧甯的手,她一向是有了什么目的,就一定要达到。现在她的目的就是促成小甯和张爱玲见上一面。如果现在不见,以后就见不了了,司弦不想小甯留下什么遗憾。
“我们回去吧。”资钧甯低着头。“对不起,让你折腾了这么久。”
司弦又忍不住抱住资钧甯,她要做的不就是让小甯开心吗?司弦揉了揉资钧甯的后脑勺,“好啦,不见了,我们回家。”
九月份中旬,传来了张爱玲逝世的消息,只不过是在医院,她没有孤零零的一个人。资钧甯知道消息的时候,正坐在板凳上写作业,司弦转头去看她,她已经低下了头。司弦把之前张爱玲写给她的信,递给了资钧甯。
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
中秋节的月亮,总算照到了这位闻名于世的奇女子。
第44章 逾界的友情
返校,已经是高三上学期了,她们准备许久的奥数也即将拉开一试二试的序幕了。司弦没有进奥数冬令营的把握,她只是想陪着资钧甯一起学。或者借补习奥数的名义,能够与小甯多待一会儿。比如这个暑假,她们成天腻在一起,到了后面,资父资母回北京办事,司弦便直接留资钧甯住在自己家了。暑假,还是比较热的,这个时候也不兴空调,老式的风扇转啊转,晃晃悠悠的,资钧甯趴在桌子上恹恹的,没一会儿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床上了,司弦把她抱上的床,她的脑袋枕在司弦的手臂上,司弦另外一只手在拿着蒲扇,给她扇风。
资钧甯的刘海已经汗湿了,司弦撩了撩她的头发,“还热不热?”
司弦的身体就像书上说的冰肌玉骨,凉凉的,夏天挨着很舒服。资钧甯特别喜欢牵司弦的手,司弦的手也是凉凉的。“你挨着我就没那么热了。”
“你这体质,一年到头就跟火炉子似的。”
“是啊,冬天别人都喜欢靠着我。”资钧甯似乎没有那么困了,便趴在司弦的颈窝处蹭了蹭,像只撒娇的小猫。“司弦,你热吗?”
“我觉得还好,你贴着我我有点热。”说是这么说,司弦的手收紧了怀里的小甯。“这作业做得了,我带你去游泳。”
“司弦?”
“嗯?”
“我觉得你好像没有本地人的口音诶。”资钧甯说着,“而且有时候说话,有京片子的味道。”
京片子,指北京人。那时候管北京无业游民叫京花子,管北京话叫京齿儿,管北京城区叫京门子,管北京官僚叫京僚子。
司弦笑了笑,这还不是跟你这么多年待的。她捏了捏资钧甯的脸颊,当初资钧甯最爱说“您”,劳您驾,吃了么您,回见您。刚接触的时候,司弦还觉得有些别扭,“您”来“您”去有点像张扬的谦逊,有骂人的感觉,南方人没有说您的习惯,就连方言里面,也读不出您的发音。后来接触久了才知道这是北京人的口头习惯。大概是她当初对小甯有些“自卑的敌意”,所以才什么事都“对号入座”。“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念了点绕口令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