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止住咳嗽的易淮慢慢站直身体,非常有礼地叫了他一声。因为咳得太厉害的缘故,他的嗓音有几分沙哑,但这不影响陈子健认出他是谁。
陈子健不易察觉地僵硬了一瞬,“是你啊。”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陈子健站在门口,易淮的目光也不好越过他,“用了一点小手段……我其实找了很久,您不住在以前那条街上,我自己打听了半天没结果,直到上个月罗弈收到一尊玉器,我认得贺帖上的字,就留了个心眼,自己悄悄查了很久,最后发现果然是您。”
“你的心思还是跟以前一样缜密。”陈叔这话光从语气听不出褒贬,不过他的表情放松了一些,“进来吧。周容,泡一杯茶端过来给他润润嗓。”
“好嘞。”
这间待客室布置得比大堂有人味多了,4" 溺潮0 ">首页6 页, 灯光不再冷到骨子里,古色古香的黄梨木家具上摆着特别定做的垫子,不至于硬得人骨头疼。
易淮注意到茶几上摆着两个杯子,烟灰缸里还有半截烟头,随后他的视线推移到另一边,看到一扇紧闭的小门——那些要给客人观赏的货物应该就放在这里面,至于现在的话……藏一个人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陈叔之前在见谁?如果他走过去把那扇门推开的话,会被当场灭口吗?他一点都不好笑地想着,还是不了吧,给他们彼此都留一点面子。
“你找我有事吗?”陈叔将他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却不打算解释。
易淮收回目光,坐在他对面,小心地调整了一下坐姿,“陈叔,聂郗成回来了。”
陈叔不置可否,“是吗?”
“算了,你肯定早就知道了。”易淮叹了口气,这模样带着几分萧索,“他到底打算做什么?你们到底打算做什么?”
睡不着的时候,他把聂郗成对他说的那几句话翻来覆去地想。
为什么要对自己这样温柔呢?温柔得像是在交代遗言一样。不要等他。为什么不要等?难道他已经知道了自己会死,所以特地来断绝自己的全部念想。
“易淮,说真的,我完全没想到你还活着。”
“老实说我自己也没想到。”
每个人知道他过去的人都会和他说这句话,他听得都有些不耐烦了。
连命都不属于自己,这样的人生偏偏还是他自己选择的,有什么好说的。
“你变了很多,以前的你……”陈叔没再继续说下去。
“活着都会变的,不止是我,每个人都变了,只不过有好有坏。”
“活着就好,有些事情你就不要再牵扯进来了。”
陈叔的回答跟他想得差不了太多,“你还跟在罗弈身边?既然这样就少做些让他生气的事情,这样对你对我们都好。”
“他是回来报仇的。”
易淮打断了陈叔的话,笑了下,不过笑容没进到眼睛里,神色冷冷淡淡的,给人的感觉不像是和一位长辈久别重逢,倒像是上了谈判桌,“既然您不肯告诉我,那么我就说说我知道的吧。”
“聂叔叔死后,他名下的产业基本都落到了一个人手里,这个人就是温正霆。温正霆曾是聂叔叔生意上的伙伴,嗯,说伙伴也不准确,更像是跟着聂叔叔的小弟,捡聂叔叔手指缝里漏出来的那点过活,一直到聂叔叔死后……”喉咙不适很舒服的易淮停了下,“因为聂叔叔的遗体火化得太快,没有办法重新做二次尸检,所以后面的都是我个人的猜测。”
陈叔还是那副镇定模样,不徐不疾地跟他打太极,“说来听听。”
“聂叔叔不是病死而是被害死的,而害死他的凶手除了徐老刀,还有一个就是温正霆。”
徐老刀想要借聂元盛走私军火的航道从东南亚那边运**进来,而温正霆是对这件事响应最积极的那个人,于是想要洗白脱身的聂元盛就成了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这么简单的事情他却花了这么久的时间才弄清楚,多讽刺啊。
“现在聂郗成回来了,他是为了向这群人复仇才回来的。”易淮的声音低了下去,“他不止想要继续十年前失败的刺杀,更想要扳倒温家这个庞然大物。”
如今的温正霆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跟在聂元盛身后的小角色了,所以问题就在于聂郗成要怎么做。
不论他怎么想,结果都是不可能完成。
“很精彩。”陈叔竟然鼓起了掌,“你真的很有戏剧天赋,易淮。”
“陈叔,你和我一定要这样吗?”易淮苦笑了一下,“你这样让我很挫败。”
“还是那句话,这不是你该牵扯的事情,随便你怎么说,我不会告诉你的。”陈叔敲着桌面,苍老的脸庞看不出喜怒,“你不想这个样子,那我们就更实际一点,告诉你能有什么用吗?不仅没用还多一分暴露的风险。你已经在十年失去了你的所有价值。你是罗弈的人,你要怎么向我们证明,你不会转头就把我们的秘密告诉别人?”
这话宛如赤裸的羞辱,易淮脸上最后一点血色褪去,因为太过用力的缘故,攥着的手指关节泛着青白的颜色,“……你是对的。我已经把自己卖给罗弈了,没有自由的人确实帮不上你们的忙。是我不好,不该打听这种事。”
“我今天来这里还有另一件事。”他站起来,正好周容端着茶回来,两人对上,周容疑惑地皱起眉,看向坐着的陈叔,无声地询问这么一小会发生了什么。
易淮看到了他手中的茶盏,“茶就不用了。陈叔,帮我转告他,温正霆在查他。我不知道他在美国有什么关系,但是拖延得一时拖延不了一时,暴露是迟早的事。”说这句话时他的目光一直落在那扇紧闭的小门上。
“你从罗弈那里过来没关系吗?”
陈叔忽然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易淮的注意力回到他的身上,“这就是我接下来要说的,罗弈他已经知道他是聂郗成了。”
“是你告诉他的?”
“当然不是。”易淮垂下睫毛,“我不懂罗弈这个人,从来都不懂,不过警觉一些总没有坏事。
陈叔阴沉地盯着他看了很久,仿佛在分辨他是否在说谎,而他就这样坦然地让他看,“太明显了,陈叔,真的太明显了,所以我感到害怕啊。我不想看到他死,他说我出事他会崩溃,他有没有想过我要怎么活下去?”
过了很久,陈叔脸色稍霁,嘶声道,“我会把你的忠告如实传达给他的。”
“谢谢您。”易淮从站着的周容身边擦过,顺便从他那里接过自己的匕首,“我走了。”
周容端着茶杵在那,陈叔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确保易淮不会杀个回马枪,他骤然抬起头,冲着那边喊了一声,“你可以出来了。”
从那扇小门里走出一个面目英俊的男人,陈叔看了他几秒钟,摇摇头,“大少爷,你真是比我想得还要心软。你拐弯抹角跟他说了什么,把他逼得这么狠?”想起了一些旧事,他的表情变得有些伤感,“这点你真是跟你爸一模一样,想要瞒着又想要对面放心,结果弄巧成拙好几次。”
第十五章 暗潮(七)
聂郗成坐到易淮刚刚的位置上,散漫的目光落在不远处那盆滴水观音上,语气淡淡的,“没说什么,就让他不要插手我的事情,很危险。”
还云里雾里的周容做了他目前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将手中的茶杯放到聂郗成面前,“我泡都泡好了,总要有个人喝,外头大把人想喝我泡的茶都喝不到。”
“谢谢。”聂郗成还是没动那杯茶,“陈叔,为什么要说那种话?”
知道他是来问罪的,陈叔沉重地叹了口气,“他有多固执你比我清楚,我不那样说他不会死心的。”
虽然很伤人,可他这样说完易淮就真的死心了,不再继续追问内情。
“他不会出卖我。”聂郗成唇边浮起个苦涩的笑容,“唯独这点我可以肯定。”
“你说是就是吧,不过他说的话你也听见了,警觉一些总没有坏事。”
“这不一样。”
陈叔瞪着他,“你倒是说说哪里不一样?你说自己能处理,结果就是人家追到这里来,我帮你收拾烂摊子,你还要怪我?”他语调扬高了好几个度,拍着桌子嚷道,“他对聂家有恩,这事我不会忘,但这件事就是没有他插手的份!你要是有意见刚刚你怎么不出来当着他的面说清楚?”
“我……”聂郗成的表情中有显而易见的痛苦和纠结,“我不能再把他牵扯进来了。”
“那就按我说的做,我不会害你的。”
勉强搞清楚状况的周容终于找到机会插嘴,“刚刚那个……是老三夫妻当年收养的小孩?”
他的活动范围一直在东南亚那边,加上和聂元盛分道扬镳得早,所以对聂元盛生前最后几年的事情只知道个大概。比如说聂元盛收养了一个小孩给聂郗成作伴这种事他只听陈五说过,并未实际见过那个小孩,直到方才。
聂郗成点点头,“是的,就是他。”
“怪不得他会有老五的匕首。不过呢……”周容话锋一转,模样变得严肃起来,“他问的也是我想知道的,你到底打算怎么做?你让老五把我带回来又不给下一步安排,我天天看店闲逛,等得有点不耐烦了。”
忽略掉陈叔带冰碴子的锐利眼神,他找了个空位坐下来,脚蹬在茶几上,双手大喇喇地摊开,身子很惬意地朝后仰去,鹰隼般的视线像是要在聂郗成身上扎两个洞,“不能说?反正要报仇的是你不是我,我无所谓,我呆够了就回那边,免费旅游一点都不吃亏。”
聂郗成收起多余的感伤,同陈叔比了个手势,示意他让自己来处理这件事,“没有,我今天就是来和你们说清楚的。”
一旦涉及到这件事,先前那点悲伤和优柔寡断从他的眉宇间褪去,尤其是眼睛,里边阴沉沉的,没有一丝光。
“你想知道什么?”
“你打算怎么扳倒温家?”
周容半点都不跟他客气——在为这个人卖命以前他有必须要知道的东西,如果连这些都不能得到保证,那么他不会把自己的命交给这个人。
“刺杀温正霆,然后扶温志诚上位。”聂郗成简略地说。比起年迈的恶狼,还是无能的鬣狗更加容易掌控,而温志诚是最适合成为傀儡的那个人。
“你说什么?”前半句还算正常,后半句实在太过荒谬,周容有一瞬间觉得他是真疯了,他从椅子上弹起来,“那个废物?就算扶他上位又能有什么用?”
聂郗成端起面前那杯还有些烫的茶,慢慢地喝了一口,“温正霆有两份遗嘱,每一份指定的继承人都不同。两份遗嘱都在同一群律师手里,一份被公布另一份就会被即刻销毁,就看哪边先得手了。”
茶是陈叔用来招待贵客的顶级乌龙,茶汤醇香回味甘冽,可惜有个人连一口茶都没喝到就走了。
“等一等。”周容收起玩世不恭,眉头因困惑而紧皱,“你的意思是温正霆还没有彻底放弃他那不成器的大儿子,甚至还想让他当自己的正统继承人?温繁呢,他算什么?”
他没有说明他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周容也没有问——如果连这样的渠道都没有,还是不要谈什么扳倒温家这种话了。现在看起来,这个年轻人手中的筹码比他想得还要多。这样很好,至少说明他确实成熟了,不再像十年前那样只知道逞匹夫之勇。
两份遗嘱的话,温繁的那份很好理解,毕竟外面都在传他是温正霆的正统继承人,至于温志诚,不过是个弃子。
聂郗成垂下眼,盯着深色茶汤中舒展开来的茶叶。
周容的反应与最初知晓时的他一模一样。
“温繁并不是温正霆的亲生儿子。”这样一个惊世骇俗的秘密被他说得十分平淡,“温正霆有很严重的死精症,能有温志诚这个孩子就已经算是奇迹。温繁是温正霆同母妹妹的孩子。”
“真的假的?”
连周容自己都想不到要如何追查这种淹没在时间洪流中的隐秘往事。
“是我查出来,我可以发誓,这绝对可信。”在一旁抽烟的陈叔开口了,“你要证据,晚点我可以给你,现在先听他说。”
“行吧,大少爷,我不打岔了,你继续。”
听着他的讲述,周容陷入了沉思。
这样就说得通了。这样就能解释为什么温繁的生母至今不明,而温志诚虽无能却没有被完全放弃。
温正霆骨子里是个很传统的人,所以这么多年来他内心的天平一直在权衡,到底是肖似自己的养子还是庸碌无能的亲生儿子,这不是一个容易得出答案的问题,他必须要十二万分谨慎。
“直到半年前,温正霆被查出癌症。出于多方考量,他将这个消息压了下去,躲在自己的龟壳里接受保守治疗,但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他频繁召见医生的事情还是传到了他的两个儿子耳朵里。”
哪怕不知道更具体的信息,光“父亲重病”这件事本身就足以使得温志诚与温繁间的争斗进一步白热化,所以他们才会这样强烈地想要踩死对方,获得温正霆的认可。
零散的碎片逐渐串联起来,周容已经掌握这个计划的大概,“遗嘱这种东西,就算再怎么惊世骇俗,只要立它的人活着就不过是张废纸。”
聂郗成眼中浮现出一丝残酷的笑意,“下个月温正霆会去一趟旧金山,他体内的癌细胞已经开始扩散,再容不得半分拖延,必须立刻接受系统治疗。”
“荣城是温家的地盘,要对温正霆下手太困难了,而旧金山不一样,你等的就是这个机会,对吗?”
“那边近些时不太平。”聂郗成语焉不详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