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这样……易淮闭上眼,许久后才睁开,“那他……很痛苦吗?”
以为会等来指责与诘难的金丝眼镜张了张嘴,然后猛地闭上。
易淮把他这略显滑稽的反应看在眼里,“算了,你不用回答这个问题,我心里有数。”
莫心雅这个女人的枪法真的很一般,子弹没有穿过心脏却误打误撞地伤到了肺动脉,大失血和窒息,这样的死法怎么可能会不痛苦?
车子停在一栋气派的高层建筑前,金隆大酒店,易淮着那几个金碧辉煌的大字,心里便大致有了个数。
这家对外宣传词中反复强调所有设施达到六星级的大酒店是罗家最知名的几项产业之一,它在寸土寸金的市中心开辟出了一片精致奢华的新天地,从建成那日起就靠昂贵得不可思议的价格和能满足客户一切愿望的服务品质成为了本地上流社会的重要聚会点。
“我们进去吧。”
易淮被罗弈的保镖和亲信簇拥在正中间,何坤他们还是不能靠近。
这些人看他的目光中带着不同的情绪,好一点的是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好奇,差一点的就干脆把不以为然写在了脸上。
“罗总之前一直住在这边。”
他们乘直达电梯到31楼——31和32这两层不对任何外人开放,是投资人罗弈的私人空间。
电梯门开了以后,金丝眼镜简单给易淮介绍了一下每扇门的用途,“这里是罗总的书房,密码是罗总之前设下的,具体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您要是不喜欢的话可以重置。”
他将开门的磁卡递给易淮,“要是这张卡也丢了的话就得换锁了。”
“维持这样就好。”
易淮用磁卡刷开门,书房里的摆设还维持着罗弈离开时的样子,他随手拿起桌上一份文件翻开看了两页,看到上面熟悉的字迹呼吸一滞。
“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金丝眼镜站在门口,易淮抬起眼,“都下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是。”在离开之前,这金丝眼镜忽然又说道,“费川让我带了句话给你。”
“什么?”
“白鹰巡洋舰。”
易淮愣住。
白鹰巡洋舰模型是费川送他的十八岁生日礼物,这种模型主打的是等比例缩小不遗漏一点细节,各种精巧的小零件非常多,漏了一个可能整条船都会出问题,所以在拿到手的第一时间他就对着清单把不同地方的零件分门别类地收进盒子里。在箱子快见底的时候,他注意到里面放了张字条,上面写着一串复杂的字母加数字——一般人可能看两眼就把这个丢掉了,但他从小就比其他人更心细谨慎,所以立刻把字条收起来。
他不是没好奇过这串字符的用处,但失望了太多次他就渐渐不再?3" 溺潮0 ">首页25 页, ⑹裕钡浇袢眨故巧钌畹乩釉谒哪院@铩?br /> 费川会在这个时候特地强调这点,是不是说明这串字符会帮上他的忙?他深呼一口气,“我知道了,谢谢。”
离开的时候,金丝眼镜还贴心地替他把大门带上。
易淮坐到罗弈曾经的位置,尝试用费川给他的密码登入罗弈在内部系统的主账号。
密码错误,您还有至多两次机会。他不太意外地看着屏幕上的报错提示——毕竟是这么多年前的事情,罗弈这种人怎么可能一直不换密码?
他站在原地,看着那深黑的背景大脑高速运转。不论费川平时是怎样的人,他绝对不可能在这种事情上跟他开玩笑,那句话一定有某种意义……
“不可能吧……”他的余光扫过罗弈的名字,心中浮现出一个近乎于荒谬的念头。
他用颤抖的手输入了自己的名字,然后用那串字符作为密码尝试登陆。
账号成功激活,三大主要权限开启……听着系统女声的播报,他终于忍不住了,一拳砸在红木书桌上,发出巨大的噪声。
“怎么你们都喜欢做这种事情?”
这个账号拥有等同于罗弈的权限,能够任意调阅所有被归类到最高机密的信息。
他按住自己发抖的右手,强迫自己静下心来看罗弈留下的文件和记录——在费川的病房里他夸下海口要做完罗弈没做完的事情,可事实上就是他连罗弈具体做了什么都不知道。
现在他必须用最短的时间掌握现状,然后做出决断。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敲门,他下意识想叫某个人的名字,话到嘴边他忽然想起自己此时在什么地方。
“进来。”
“马上天亮了,你最好睡一下。”
何坤把手上端着的杯子放在他的面前,他接过来放到一边,目光仍旧没有从屏幕上挪开,“怎么轮到你做这种事了?”
“除了我还有谁?”
平时这种事都是由他的助理来做,但受隔壁恶劣天气的影响,他的私人助理明天才能到这边,何坤只能暂时委屈一下自己。
“你的脸色很差。”
易淮没有动他端过来的咖啡,眼睛停留在那份报表上,“我知道,我看完这些就去睡。”
何坤已尽到了自己的本分,不再继续劝他休息,“我就在外面,有什么事叫我。”
书房里重新恢复到一片死寂,易淮维持着同一个姿势,一直到时针和分针从锐角变成了一个大大的钝角。
作为一度曾在黑道上呼风唤雨的大人物,邬逸春自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虽说自己通过了他的初步试探,但如果后续不能让他满意,那么这份建立在和罗弈往日交情上的脆弱同盟关系随时都有可能被撕毁,而且……他忽然看不下去了,推开面前的所有东西,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点,胸膛剧烈起伏。
而且邬逸春手中还有莫心雅这个关键筹码,自己可以说是完完全全处在劣势。
他已经有多久没有这么惶然无措过了?上一次都要追溯到聂郗成出事那会,他一个人待在冷清无人的房间里,觉得世界毁灭都不过如此。
庞杂的集团业务,和邬逸春那如同走钢索的合作关系,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莫政雅……所有的压力都来到了他的肩膀上,如果他有一个地方没做好,那么罗弈筹划了这么久的这场复仇就会功亏一篑。
要是失败了,他该如何面对包括死去的罗弈在内所有人?
“我怎么可能是这块料,你真的太高看我了……”他颓然向后倒去,手臂遮住酸涩的眼睛,“你这个人,从来都不考虑我的处境,我又不是你,怎么可能做得到这种事?”
·
约莫是认床加上忧虑过重的原因,在客卧度过的第一个夜晚易淮睡得极不安稳,一直做些光怪陆离的梦。
在梦中他也能听见吹得窗玻璃呼呼作响的高楼风,而眼前无数零散的碎片拼凑在一起,变成了一大片蒙太奇的深灰。
他跌跌撞撞地在这片雾气中行走,过去的残影伸出长长的触须缠绕着他的身躯。
在近乎窒息的痛苦中,他的眼前出现了某个人的身影。
英俊的男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戏谑,吐出的话语却没有一丝温情,“我为什么要帮你?”
“……我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吗?他低下头看自己的手,这是一双成年人的手,骨节匀长,指腹因为常年握枪留下了一片薄薄的茧子。其实我是知道的,我是知道这个答案的。
“这样吧,我答应你,相应的,你得跟我做一笔交易……放心,我知道你拿不出钱,我要你这个人。”
你不要说了。他再难以忍受地捂住耳朵,可这声音宛如附骨之疽,不住地往他的脑海里钻。
“从今天开始你就住在这里,会和我一同生活。不要想太多,我没有虐待人的习惯,我会送你去上学,照顾我的人一样会照顾你,总体来说日常起居跟你在聂家没太大分别。只有一点,那就是如果你有哪里让我不满意了,我会杀了你。”
你不会,你不会杀了我。他蹲下来,把脑袋埋在腿间。你不会杀我的,你这个人只是嘴上说得可怕,实际上你根本不是这样的人。
“现在你可以回你的房间了……唔,就是那边的那一间,我已经让人给你布置好了。”
听到开门的声音,他猛地睁开眼睛,看挂钟上的时间他才睡了不到一个钟头。
这短暂的睡眠没能给他一点轻松的感觉,他的脑袋里面像是有一根筋拧住了,一抽一抽的,疼得他禁不住皱眉。
“罗……”
在黑暗中,有人正在门边安静地注视着他。
这个人不是罗弈,罗弈不会再回来了,这个人是他更加熟悉的……
“聂郗成。”
他听到自己虚弱的声音。
“是我。”
聂郗成绷得紧紧的轮廓稍微放松了一点。
他快步朝这边走来,易淮尝试着坐起来,但手脚实在使不上力气,还没成功就被人按了回去。
“小梁?”
易淮试着跟他打趣,聂郗成摇摇头,“不对,是你的保镖,叫何坤的那个,看到是我就放行了。”
“真是谢谢他了,改天给他加薪水。”
聂郗成弯下腰,两人面孔挨得很近,都能够看到另一个人眼中那属于自己的倒影。
易淮眨眨眼,他一直知道聂郗成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但在这么近的距离下,那深邃俊朗的五官还是令他有些头晕目眩。
“你有没有什么话想和我说?”
聂郗成呼出的气息让他有些痒,他伸手环住这个人的脖子,把他慢慢地往下拉,“你要不要跟我一起睡?”
“不是这个。”
可惜聂郗成并不买账,“你的眼睛在说,你想跟我说的不是这个。”
易淮沉默地看着他。
“你说什么我都会听,所以不要在我面前说谎……”
“是吗……?”
“是啊,”聂郗成用鼻尖蹭了蹭他的脸颊,“我是这个世界上最懂你的那个人。”
易淮没有说话,只是加大了手上的力道,像是即将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一样死死地抱住他。
昂贵的羊毛呢绒在他的手指下皱成一团,他把脸埋在这个人的脖颈间,熟悉的气息让他一直焦躁不安的心倏地安静下来,紧接着又是一阵更可怕的恐慌。
如果连这个人都失去的话,我该怎么办?我真的会活不下去的,我会死的。
我会死的,我一定会死的,我一定会死于心碎的痛苦。他咬着嘴唇,直到铁锈的味道弥漫在整个口腔,才嘶哑地开口,“我只剩下你了,聂郗成,我只剩下你了。”
“我知道。”聂郗成一动不动地让他抱着,“所以我不会丢下你。”
这一刻的他们一如十年前的镜像。
失去了父亲的少年不顾一切地抱着他,力道大得他怀疑自己会被碾碎。
——阿淮,我没有爸爸了。
凄冷的月光沿着窗帘的缝隙溜了进来,在地板上蹀躞流连,他用力从这个人身上汲取活着的力量,就像一株藤蔓。
“在我面前你不需要忍耐。”
越是咬住口腔内侧,那滚烫的热流就越是不可抑制地上涌,堵着了他的喉咙。
因为白天在其他人面前压抑得太厉害,现在他反而不知道要怎么才能哭出来。
积压的痛苦让他无声地颤抖,聂郗成抚摸着他温柔地头发,声音温柔得近乎不可思议,“你可以和我说他的事情。”
聂郗成的这句话仿佛打开了什么开关,他深呼吸,气息微弱地开口,“在他走的前一天,我叫了他哥哥,他答应了,他居然答应了。”
他和罗弈从来都不亲近,直到被隐瞒的真相揭开,他们都没好好地坐下来谈过一次话。
自上一代延续下来的仇恨、误解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感情,这些都成为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一座座巨山。
好不容易他翻过了所有的阻碍,来到他从未相认的生父和刚刚冰释前嫌的兄长面前,却在一切即将好转的前夕,中间联系着他们的丝线再一次地断掉了,只剩下他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看着手中断掉的线头。
“我还不习惯叫他哥哥,但是我想,总有一天会习惯的……”
可是这一天再也不会到来了。他抓着聂郗成的衣服,“我……”
起初只有零星几声细碎的呜咽,但被强行压抑着的痛楚一旦开了个头就再无法隐藏,变成了几近失声的恸哭。
第六十一章 残月(六)
费川不知道自己在床上睡了多久,前段时间堆积的压力和身体上受到的创伤让他常常陷入漫长的昏睡,有时候闭眼以前外头天还是亮着的,再睁开就已经陷入了一片黑暗。
他的意识不是时时都清醒,只在来人的时候隐约有所知觉。这天他像往常一样躺在病床上——医生说他的伤口开裂那次伤到肌腱,为了不影响日后生活,除了手术还必须静养。
外面有人敲门,因为不是护士来换药的时间,所以他下意识以为来的是金丝眼镜。
“喻尧……原来是你啊。”他闷闷地笑起来,笑声带得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阵阵抽痛,使得好好一张笑脸变得龇牙咧嘴,“我就知道你会回来。”
易淮松开聂郗成的手,推开病房门进去,“你以为是谁?”
“没以为是谁。”费川收回视线,精神倒是看着比前几天好太多,不再跟个死人似的。
不过易淮知道这些都是表象,真正的他还沉溺在那一天的绝望和悲伤当中,可能整个余生都无法再从中走出来了。
他没多说什么,把手上提着的东西放在柜子上,然后从里面拿了几个山竹出来,一个个剥好了用纸碟子装着递到费川面前。
费川吃着甜甜的山竹,冷不丁发问,“今天是第几天?”他问的是那件事发生以后又过去了几天,“我记不太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