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联络了自己的私人助理。在过去的数十年中,他最信任的人就是这个人。他连几十年结发的枕边人都不相信。
“帮我做一件事。”电话接通以后,听到助理的声音,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何如此焦急。
他这个人的预感一向很准,这份预感已经帮助他避开许多次暗杀和灾祸,他相信这一次也不例外。
“查老大身边的那个尹源,从他出生那天查起,认真查。这个男人有鬼,他跟我说的那些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第九章 暗潮(一)
暗潮。
昏暗动荡的光线,潮湿冰冷的雨水侵蚀着身体的每一寸角落,年幼的易淮被人牵着在暗巷中穿梭奔?" 溺潮0 ">首页4 页, 堋?br /> 每一次汽车前灯的猛烈亮光照射进来,拉着他的女人都会惊慌地蹲下身,靠垃圾桶做遮掩,祈求不要有人发现他们的存在。
他们一直在黑暗中奔跑,跑不动了就拖着沉重的身体继续走,去那遥远的、远离灯火和喧嚣的尽头。
突然她停住,蹲下来将头埋在腿间,肩膀不停地抖动,喉咙里发出歇斯底里的呜咽。她哭了很久,久到雨势都转小,当她抬起头,他茫然地同她对视,想问他们什么时候能够回家。他好累、好冷也好饿,他想不起来他们上一次安稳地坐在一个地方吃饭是什么时候了。还有为什么爸爸还不来接他们回家?爸爸不是说最爱他和妈妈了吗?为什么他能够放任他们在外面这样受苦?
他才刚刚张开嘴,说了一个字,女人的身体就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嘘,乖乖的,乖乖的,不要发出声音。”
女人捂住他嘴巴的手很冰,仿佛铺天盖地的大雨,不留一点缝隙。他越是呜呜嗯嗯地挣扎女人就捂得越紧,缺氧让他的视网膜前浮现出大片血红色的斑点,手脚的力气也在逐渐被抽离。好在她没有彻底失去理智,在他昏死过去以前猛然放开手,“对不起,我……我太害怕了,我不是有意的,不是有意的,我不想杀你……”她抱着肩膀,颠三倒四地重复着诸如“对不起”和“我不是有意”的这些话。
她年轻的时候就是远近闻名的美人,乌发雪肤,嘴唇如热情的红玫瑰,哪怕嫁人生子之后过了十多年也依旧美得摄人心魄,可如今这份美丽被持续不断的焦虑和恐惧摧毁殆尽,短短半个月时间,她就瘦得形销骨立,宛如一具覆着人皮的骷髅,大大的眼睛如死鱼眼珠一样凸了出来,旁边布满蛛网般的干枯细纹,“能救我们的那个人已经死了。”她枯瘦的手指插入湿漉漉的头发,歇斯底里地撕扯着,“那个人死了,他死了,一切都完了!”
“死……很痛吗?”先前窒息的恐惧再度涌上心头,他悄悄地上前一步,尝试地用自己细瘦的臂膀搂住她。
十一二岁的孩子已经能够理解许多事情,其中就包括永不再见的死亡。
“可能吧,有的很痛,有的只是一瞬间。”对于他的触碰,女人的身体抖动了一下,仿佛这怀抱有千钧中,“我希望不要太痛,但那是不可能的。”
又来了,这如影随形的可怕恐惧又来了。他尽力往她的怀里钻,“为什么?”为什么这样的事情会降临在他们身上呢?
“因为罗弈不可能放过我们的。”女人将他按在怀里,下巴安置在他的头顶,梦呓一般地说道,“他要把那个人受过的苦十倍百倍地返还到我们这些背叛者身上。”
她的怀抱不像过去那般温暖,如果硬要说的话就像是深深湖底的水草,缠绕拖曳着他向深渊的最深处坠落。
“我做错了很多事情,所以这些都是上天对我的惩罚……我只有你了,你一定不能出事。你一定不能出事,我什么都可以做,只要你能平安,我什么都可以做。”
哪怕让自己的灵魂永世不得超生她也会这样做。尚未听这一层残酷意味的易淮还是打了个寒噤,将脸颊贴着她的脖子,“妈妈不要哭了,我会保护你的。”
他哪里知道,这孩童的承诺就如沙制的绳索,将她送上了绞刑架。
·
咚咚咚,易淮抬起头喊了一声进来。
是底下人来送工作上的资料,他指了指桌子左边的空位,表示自己暂时没时间看,“放这里就行了。”
虽然接触不到罗弈生意的核心部分,但这不代表他每天就可以尸位素餐地当寄生虫。他大学学的是金融,辅修会计税务,罗弈大概是要把之前几年投在他身上的钱加倍赚回来,从他毕业回国的第一年起就实打实地把他当廉价劳动力使用起来。
平日里他都是早上七点不到就起来,先开车送罗弈来公司,然后就有数不清的琐事等着他,晚上七点以前能够走出公司就是天大的喜事,回家看看工作上的事情,洗洗睡了又是新的一天。
比如今天,他吃完午饭休息了半个小时就要为下午的会议做准备。
会议三点钟开始,在此之前他要重新把这些资料再过一遍,确保谈判的时候不会出差池……明明又这么多的事情要做,可他的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了远方。
上周从温正霆的寿宴回来以后,他一直想起这些一度被强行遗忘的往事。
他的父亲易昇在罗弈父亲罗冠英手底下做事,本来只要好好做就能够前途无量,却偏偏被罗冠英的仇家收买,帮着他们在罗冠英常坐的车子上装了炸弹。
罗冠英被炸得血肉横飞,易昇也没好到哪里去,只剩一口气被送进ICU,力求要从他嘴里逼供出真凶的名字。
头七当天,罗冠英独子罗弈回国,在灵堂中当着一众人的面说出要为父亲报仇雪恨这种话。
既然要报仇,首先就得从易昇身边的人下手。易昇的妻子杨怡萱因为罗家保姆的通风报信提前携子出逃,带着他过了一段时间的逃亡生活。那段时间里他们没有一天是在同一个地方度过的。有时候早上他们还在破旧的小旅社里睡觉,下午就不得不坐着拥挤油腻的大巴去他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偏僻乡下,因为是小孩和女人的缘故,就算加钱买了坐票也有人厚着脸皮过来蹭他们的座位。
罗弈的人无处不在,好几次要不是有附近的好心人通风报信,他们就真的要被抓住。
这样逃了快一个月,他们的精神都到了极限,尤其是他母亲,随便有点风声鹤唳就真的会彻底崩溃。
她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她回到了荣城,把这个一直拖累她的孩子交给了过去认识的人,然后自己去见了罗弈的人。
这是他有关她的最后回忆。
回国以后罗弈对他的看管稍微放松了一些,他趁某次公务出行的机会贿赂了荣城殡仪馆的工作人员,那前后两三年的火化记录他都请人查过了,没有杨怡萱这个名字。
她还活着吗?他不敢抱有这样的奢望。她死了吗?是罗弈杀了她吗?那么为什么罗弈让他活着呢?
内线电话响了,是费川打来的,通知他待会不要迟到。
挂掉电话,易淮翻开面前的资料看了两眼,整个人疲惫地向身后的椅背倒去。
下午盛江的人要来这边,他必须做好会议前的准备。
还有,这是不是他意味着可以见到那个人了?
第十章 暗潮(二)
三十二楼的会议室里,易淮专心盯着眼前的这份合同草案,
合作方式合同上写得很清楚,就是他们这边出钱,盛江提供人脉和资源,都是两边各自欠缺的东西,运作好了就是1+1>2的效果。
看得出来盛江是真的很想得到这个项目,知道自己因为往年业绩竞争力不够,所以不止是分成比例给出了极大优待,连违约惩罚都写得格外清楚,不带一点马虎眼的。
平心而论,这份合同真的非常优厚,优厚到放眼整个荣城都没有第二家航运企业能给他们开出同样的条件。
那边盛江的人还在侃侃而谈,他自己在心里按照合同上开出的条件粗略地估算了一下,要是合作顺利的话,他们这边起码能赚这个数……偏偏罗弈是那个意思,他这做下面人的只能陪着把戏演圆了,别中途露馅。他无声地叹息一声,手中的万宝路钢笔一时不慎,在雪白的纸张上留下了小小的一点墨迹。
“易经理,您有什么意见建议吗?”那边的尹源注意到这边的小插曲,以为他是有话要说,
易淮诚恳地看着他,摇头否认,“没有,您继续说,我在听。”说完就十二万分专注地盯着尹源。
尹源有意无意地侧开脸,避开了他的目光,继续说着合同中的条款内容。
会议持续到下午五点多,罗弈直到最后都没有明确表态,哪怕到最关键的地方都只说些态度暧昧的话,引人无限遐想。
“你们的诚意我知道了,我会好好考虑,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复。”
罗弈这样说就意味着属于他们的陈述时间结束了。
温志诚有点失望,但毕竟是他求着罗弈做生意,哪里会这么简单就被打击到放弃,便搓着手非常殷切地看向罗弈,“天色不早了,罗总您晚上有其它安排吗?没有的话鄙人在骊龙景轩定了位置,要不要赏脸一起吃个晚饭?”
罗弈没有立刻说好或是不好,转头向一旁的费川,“费川,我待会还有其他事情没有?”
费川打开日程表,极其公事公办地说,“您七点钟还有个约会。”
就易淮的了解,让费川听完这一整场商业会议大概就跟让他听一场不带翻译的古代拉丁文研究讲座一样,头晕脑胀堪比听天书,此生不想再听第二次,所以费川出现在这里铁定是罗弈的安排。
“听到了吗?我还有其它事情,没办法和您一起吃饭了。”
罗弈皮笑肉不笑地摊开手,表情介于满怀歉意和似笑非笑之间,温志诚一下子就慌了,“可是……位置都订好了。”
要罗弈推掉约会赴这边的约这种话他是打死都说不出来的,他只能一遍遍地重复着位置订好了这类话,想要罗弈能够再重视自己一些。
“那边是我一位许久不见的亲人,很久以前就约好了。”罗弈双手交叠摆在锃亮的红木桌面上,“这位易经理是这个项目的总负责人,他说的话就代表我的意思,你们有什么事找他也是一样的。”
说完又看向易淮,很平静地吩咐,“易淮,温总赏脸吃饭,你就代替我去好了,不要拂了人家的好意。”
温志诚闻言立刻把目光放在易淮身上,不用想就知道他打算把那些用在罗弈身上的讨好手段换汤不换药地来一遍。
放在平时罗弈这种明显祸水东引的行径肯定要让易淮头痛,但今天不一样,今天他有自己的打量。
他收拾了一下面前的东西也站起来,“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
身为大老板的罗弈不去,易淮便是他们这边地位最高的,其余几个负责本次项目的年轻人听温志诚说了地址以后自己开车过去,而易淮坐温志诚的车,跟他们一道走。
身为助理的尹源在前面,温志诚和易淮坐在后排。
之前因为紧张等缘故,温志诚还没好好打量过这个所谓的项目负责人,等到这样单独相处,他发现他实在是个很漂亮的年轻人,剪得短短的头发是最纯粹的黑,皮肤比他见过的许多女人还要白皙,仿佛一块冰冷的白玉,隐约能看到底下青紫色的血脉,这样的长相很容易让他看起来脂粉气又轻浮,但他的衬衣扣子严谨地扣到最上面一颗,神色平淡,让他看起来与这严谨的商务环境不至于格格不入。
唯一让他心里打鼓的问题就是,这个易淮实在是太年轻了,年轻到像刚毕业没多久的大学生,让人很难信任他能够担此重任。
“易经理,你们罗总……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意见啊?”
不管有没有,先套两句话再说,温志诚是这样想的。
“上次的事,罗总还满意吗?”
从上车起就一言不发的易淮转过来看着他,黑漆漆的眼珠里充满了难以读懂的情绪。
“您自己觉得呢?”
他说话的声音不大,听得温志诚心里直打鼓,可骑虎难下,他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试探下去,“我就是不知道才问你的呀。你是罗总身边最亲近的人,肯定知道一点吧。”
听到他说的最后几句话,易淮笑了起来,温志诚看得愣愣的,不知道自己说的那句话这么好笑,“罗总……不是很喜欢这种事。”
易淮说得很委婉,但这也是他唯一能够确定的东西了。
看样子温志诚还不知道上次自己送来的那姑娘连罗弈的衣角都没挨着,跟自己一个睡床一个睡地板地将就了一晚上。
“难道罗总有对象了?”
“就我知道的,罗总暂时没有成家的打算。”
温志诚更迷惑了,在他的世界观里,一个成功的男人身边怎么能少了莺莺燕燕呢?
“就算不成家身边有一两个人也是好的啊。”不知道他想到哪里去了,脸色忽然变得古怪起来,支支吾吾道,“罗总难道有……那方面的问题?”
这话你敢当着罗弈的面说吗?易淮终于忍不住叹气,“罗总有没有性功能障碍我不知道,但您还是少做些这种事吧,罗总不太喜欢别人太关心他的私生活。”
他随便扫了一眼后视镜,驾驶席上的尹源模样十分平静,仿佛对他们说的东西毫不关心。
温志诚碰了个软钉子,可还是不气馁,天南地北地找他谈天,他实在是听得头痛,便把脑袋扭向另一边看车外的风景。
这几年荣城发展得很迅速,新旧城区仅仅一墙之隔就如两个世界,比如他们此刻所处的永珠区。
荣城自古便是海港城市,几大码头都集中在永珠区这边,当中又分新旧港。顾名思义,旧港是从百年前传承下来的旧港口,新港便是近几十年随着荣城经济发展而扩建的新港口,新旧交融,中间界限却不曾泾渭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