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初阳施展麒麟臂,举重运动员似的把甘恬举起来,让她看喷泉池里五颜六色的灯光。透明的水柱折射出斑斓光影,哗哗的水声和咯咯笑声混在一起,整座城市的灯红酒绿都被迷人地映在了晶亮的瞳孔里。
草地上有人在唱歌。那个人倚靠在灯柱底下,边上摆着几个酒瓶,吉他盒子扔在身后,手机正放着伴奏,在这辽阔的室外,音乐声被风带走,一阵一阵的,听不真切。光从头顶打下来,他的整张脸都浸在黑暗里,扩音器里传出断断续续的歌声。
他的身后是小区边缘的铁栅栏,远远地可以望见城市中心高耸的摩天大楼,玻璃幕墙反射霓虹灯光,巨大的LED屏上飞出彩色气球。
甘宿蹲在路灯底下,流浪歌者孤独而沙哑的歌声间或飘来,他的视线跟着气球飞出城市的禁锢,飘到茫茫夜空中,找到了几颗细小如沙粒的星子。
似乎已经是遥远的故事了。湿漉漉的草味从几年前的夜晚奔涌而来,他仿佛又大汗淋漓地躺回了草地上,草尖的雨水浸湿了衣衫,和汗水混在一起,冷热厮磨。那时天上的星星好像没有这么亮。
叶初阳带着甘恬过来的时候,甘宿才回过神来,他蹲得太久,小腿有些麻了。叶初阳朝他伸出手,说:“回家了。”
他的手掌温热有力,甘宿握住他手的那一刻,下意识地拉紧了一点。
假期的最后一天,王静姝打了电话过来,甘恬跟她说好下午回去。叶初阳中午在厨房里捣鼓了一阵,端出来一堆小摊上常见的垃圾食品——烤冷面、凉皮、红豆饼、油炸香蕉……
东西摆在桌上冒着热烟,甘恬拿筷子戳了戳,眼睛都亮了。王静姝平时管得严,垃圾食品碰都不让她碰。
“甘恬小朋友,平时爸妈不让吃吧?”叶初阳拍拍她的小肩膀,很能感同身受,“我小时候跟你们一样,只能攒钱偷着吃。呐,趁着大人不在身边,想不想嗨一下?”
“大哥,你这话说得没个长辈样儿,”甘恬用小叉子插了一块香蕉,得了便宜还卖乖,“放心吧,我不会跟我妈说的。”
作为养生型选手,叶初阳路子有点野,最近更是飘了,一边撺掇小朋友“顶风作案”,一边还假模假样地准备了一大杯柠檬蜂蜜水,好像这么一搭配就健康了似的。跟在啤酒里面放枸杞的做法半斤八两,都是自欺欺人。
吃到一半的时候门铃响了,叶初阳从监视器里一看,对甘宿勾了勾手:“好像是你同学。”
来的人是何源。
甘宿回头看了一眼甘恬,甘恬立马举手招了:“是我告诉源哥哥的。”
何源回家之后去找甘宿,结果听说他们家没人。何源还特意发消息给甘宿,问他在哪,结果对方还在骗他,回复说“在家”。
何源气得不想理他,直接打了电话给甘恬,从她口中打听到了叶初阳现在的地址。
一进门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叶初阳,何源盯着他打量了半天,觉得有些眼熟,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这个人就是之前那个服务周到的网约车司机。
何源联系了一下放假前学校给每个学生发的“防诈骗通知”,觉得叶初阳可疑极了,简直就像是拐骗大学生做传销的不法分子。
被邀请进屋以后,何源抱着深入虎穴的心情正襟危坐,悄悄地询问甘宿:“他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想什么呢,源哥,”甘宿递给他一块红豆饼,“吃吗?”
何源接过红豆饼放在一边,低声斥责:“你一个大学生怎么一点防范陌生人的意识都没有?不要随便吃别人给的东西。还有啊,我问你话呢,别不回答。他有没有传播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给你洗脑?不是邪教组织里的人吧?”
“叶哥哥是个好人,做饭可好吃了。”甘恬也学着何源的样子,跟地下党接头似的,压低了嗓音说。
“你这两天就带着恬恬住在这里?为什么骗我说回家了?”何源冲甘恬“嘘”了一声,继续问甘宿。
甘宿说:“没骗你,这儿是我家。”
何源:“……”完了,真被洗脑了。
“你跟他什么关系?”
甘宿顿了一下,搁下筷子,两只手捂住甘恬的耳朵,声音不大,却也足够桌上的几个人听清:“他是我喜欢的人。”
叶初阳心里咯噔一下,嘴里的红豆沙含着忘了咽下,甜齁了。
何源愣了:“你说什么?”
甘宿放下手:“源哥,我认真的。”
信息量太大,何源一时之间处理不过来,脑子“嗡”一声当机了。叶初阳送甘恬回家的时候,他跟着来到停车场,一言不发地上了车。
何源搞不懂为什么。叶初阳和甘宿两个人年龄和社会阅历差这么多,最大的共同点就是性别,这样的两个人是怎么混到一起的?甘宿为什么会喜欢一个三十多岁的老男人?
肯定是一时冲动,上了对方的当。
下车以后,把甘恬送回了家。何源在楼梯间拉住甘宿,开口就问:“你怎么搞的?他给你灌什么迷魂汤了?”
甘宿皱了皱眉。没说话。
何源继续质问他:“甘宿,你谈过恋爱吗?分得清楚什么是疯狂什么是喜欢吗?你们在一起多久了?你了解他吗?像他这个岁数的人,好多连老婆孩子都有了,搞不好他也有家室,只不过瞒着你没说……”
“是我先喜欢他的,”甘宿倏然打断了他,“也是我预谋已久,先勾引的他。”
“你……甘宿……”何源本来想骂几句脏话,硬生生地憋回去了,松了口软声道,“甘宿,是不是快毕业你压力太大了?哥可以陪你出去散散心,学校也有心理咨询室,你不要一时冲动毁了你自己,什么勾引?这么难听的词不要随便用在自己身上,你不该这么颓废。”
甘宿沉默了许久,说:“源哥,你不知道。”
何源怔了怔,不明白他什么意思。等他回过神来时,电梯已经到了。两个人一路上没再多说话,何源在学校门口下了车,甘宿没跟他一起。
第16章
2019-05-21 17:21:02
“阳哥,我爱你。”
甘宿从浴室里出来时头发还湿漉漉地滴着水,叶初阳拿了条大毛巾罩住他的脑袋,打开吹风机,一边擦一边吹。
吹风机嗡嗡地响着,热气打在手背上,洗发水的香味温温热热地擦过鼻尖,叶初阳有些心不在焉地揉着甘宿的头发。
甘宿当着何源的面向他表白了,叶初阳既惊讶又甜蜜,可是他还有点不安。
甘宿那么年轻那么好,这个青年人的喜欢有几分来源于冲动、几分肇因于荷尔蒙?保质期有多久?他察觉自己对小青年的感情正在向“畸形化”发展,似乎不满足于须臾的喜欢了。
叶初阳觉得他大概处于叶敬所说的“兴奋期”,好像小青年一旦不喜欢他了,他立刻就不想活了。
他觉得自己有点贪婪了。
凭什么呢?年轻人谈恋爱多半是寻求新鲜刺激,抱着随便玩玩的心态的一捞一箩筐,他凭什么向这个玩世不恭的群体讨要爱情?
“阳哥,干了……”甘宿推了一下吹风机,提醒道。
叶初阳“哦”了一声,拔下吹风机插头,把线卷起来,甘宿轻轻捞起他的手,手指插进他的指缝中,说道:“哥,你好像不太高兴。”
叶初阳笑了一下,煞有其事地搪塞道:“你明天就去学校了,孤家寡人能高兴吗?”
“阳哥,”甘宿低下头亲了一下他的手背,“我要怎样才能哄你高兴?”
叶初阳想也没想,半真半假地说了句:“爱我。”
叶初阳话一说完,感觉青年握着他的手更用力了,接着听见青年说:“阳哥,我爱你。”
“哪有这样哄人的?年轻人,有求必应什么的多半是江湖骗子的把戏,不真诚,”叶初阳戳了戳他的心口,“真想讨好一个人得多花些力气——比如说,你现在能猜出我在想什么吗?”
甘宿眯了眯眼,旋即贴近了叶初阳,手臂勾住他的脖颈,小腿攀上他的大腿,脚尖踩在他的膝窝上,叶初阳怕他摔了,下意识地兜住了他。
温热的呼吸和吻落在叶初阳的眼角眉梢,小青年的动作温柔极了,叶初阳忍不住搂紧了他。甘宿咬着小天狼星,轻声说:“哥,你现在满脑子都是我。”
“这位同学,”叶初阳笑了笑,在他腰上轻轻掐了一下,“你这样可是犯规的。”
小青年在叶初阳肩膀上蹭了蹭:“叶学长,把标准答案告诉我好不好?”
“小机灵鬼,”叶初阳忍不住嗤了一声,不知从哪里掏出几个花头绳来,“学长想给你编头发。”
甘宿:“学长,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吗?”
叶初阳:“你说呢?”
这些花头绳是甘恬挑出来送给他的,正好叶初阳不久以前关注了一个美妆博主,又很“凑巧”地看了一些编发教程,一双爪子早就蠢蠢欲动,他经常一看到甘宿的小辫子就心痒。
“年轻人,你这个头发乱的哟……来,让哥哥给你梳一梳的哎。”叶初阳把甘宿摁在沙发上,兴奋地搓搓手,拿了一把小梳子,阴阳怪气地学起了Tony老师的调调,手腕上挂着的几圈头绳摇摇晃晃地碰撞着,时不时蹭到甘宿的脖子。
甘宿拿手指勾住了头绳圈,自娱自乐地在指头上缠了一圈又一圈,像戴了几枚戒指。
叶学长前两天刷了几条短视频,自以为学有所成,鸡手鸭脚地折腾了好一会儿,总算编出了一条小麻花。他端详了片刻,大尾巴立即翘上天了,沾沾自喜地拍了张照,预备发朋友圈。
这货还拍着小青年的肩膀,趁人家还没照镜子,大言不惭地吹起了牛皮:“小同学,你哥我是‘大器晚成’型选手,厚积薄发,瞧这小俏辫子……嗳,再多来几回估计就能赶超Tony老师了。”
甘宿“哦”了一声,伸手去拿镜子:“我看看。”
“看什么,信我!”牛皮刚吹完,他就三下五除二把小麻花给拆了,拉着小青年进了房间,“睡觉吧。”
·
五一过后,期中作业一交,杂七杂八的事情就接踵而来。从教学楼里出来的同志大部分拉着一张生无可恋的马脸,口沫横飞地抱怨任课老师没人性。
空间秘密里刷了一水的“讨贼檄文”,被作业压垮的年轻人们撸起袖子,开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比惨大会。
“同志们!论文是写不完的,这玩意越写越多,写完一篇又来一篇,当自己是圆周率呐?无限还不循环!妈了个鸡……”
“不读了不读了,写个鸡x的论文!老子要退学!”
“楼上的同学,根据沉没成本效应,你之前为了写论文而脱落的头毛就白白牺牲了……”
“振作起来,同学们!好好写论文吧,今儿下午隔壁班的同志被连着骂了两节课,好像就是因为论文。”
“噫,楼上在说我们班。老师一个个点名批评,说我们论文‘写的什么东西’……”
“大三了都,阿弥陀佛,老师没那么狠,不至于让人挂科吧?”
“那可说不好啊,兄弟。要是你差得出奇呢?”
“……”
甘宿他们班就是在空间秘密里被迫出镜的“隔壁班”,整整两节课,老师把班里大半的同学骂得狗血淋头。许多同志的大作被他挑出来当众凌迟,什么“古代陶瓷艺术”“梵高,伟大而孤独”……
“你们怎么忍心把这样的东西交给我?大三了,连个像样的论文题目都取不好?没人教过你们怎么写论文吗?三分之一的人都写梵高,恕我直言,在座的各位,你们了解梵高吗?写出来的东西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甘宿旁边座位的朱棠悄么声地戳戳他的肩膀,小声说:“完蛋,我写的就是梵高……”
她的话才刚说完,讲台上的老师一记眼刀就削过来了:“交头接耳的干什么?这位女同学,你写得很好是吧?”
朱棠不敢说话了,低着头,缩手缩脚地在抽屉里给甘宿发了一条消息:“胖老师怎么这么狗?”
刚发没两秒,朱棠就把消息撤回了——甘宿好像挺喜欢胖老师的。
胖老师身上有一种“消极的乐观”,仿佛饱经生活的折磨,把人间不堪言的苦都看透了,还苟延残喘地说服自己热爱生活。
胖老师的人生经历确实挺坎坷,他自己有句名言——不开心的时候不要站在高处,也不要站在河边。
据说当初他考博士以前,度过了一段暗无天日的时光。胖老师的领导瞧不起他,天天给他穿小鞋。他当时恨透了那位领导,天天在背后骂领导。有一次实在忍不住了,咬牙切齿地拿了个钉子跑到人家车边上,想要扎爆他的车胎,发泄一下。然而最终没能下得去手。因为生活苦闷,胖老师借书浇愁,考上博士以后,令领导大跌眼镜,死都不肯相信。
朱棠想了想,另外发了一条消息:“你中午去哪吃饭?”
甘宿回道:“食堂。”
朱棠:“我也去食堂,外面下雨了,我看你带了伞,下课送我一程行吗?”
甘宿:“好。”
胖老师拖了会儿堂,下课的时候,路上密密麻麻全是打伞的人。从教学楼到食堂要经过一片小树林,路灯是不久前新装的,还没有通电,夜晚常有小情侣来这儿溜达。
含笑花七零八落,早就谢了,空气里是湿淋淋的雨水气息,小树林的石板路很窄,基本上三个人就能连成一堵墙,逼得身后的同志无路可走。甘宿撑着伞,朱棠走在他右边,两个人挤在同一把伞底下,挨得很近,朱棠能感觉到甘宿身上散发的热量,还有他衣服上淡淡的肥皂香味。她的心跳不由得怦怦然加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