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烈。”陈其年叫他。
崔烈停住脚步,迟疑着回头看他,苍白的脸显得特别忧郁。
陈其年的心情更复杂了。
他见过后来的崔烈,知道崔烈本身是很优秀的,可是大概是由于身世阴影导致的解不开的心结,所以在身体里面藏了一个感情激烈的、宁可玉石俱焚的偏执灵魂。很可惜。
“上一辈的事情,是上一辈的事,我们是我们。”陈其年朝崔烈笑了笑,眼睛里面清清澈澈的,“人也不应该总待在过去的阴影中出不来,你要往前看,你现在已经不在原来那个环境中了,你可以,有一个全新的开始,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清晨的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缝隙落下来,斑驳的光点落在陈其年的头发和脸庞上,他的皮肤看起来像是透明的,眼神温柔得像海。
过了好一会儿,崔烈才说话:“嗯。”
“加油吧。”陈其年勉励他。
崔烈感动到哽噎,道:“我其实……我其实一直以为你讨厌我。”
陈其年:“……”啊……也不能说你的直觉不准,但是吧……
“错觉。”陈其年心虚地否认。
崔烈似乎很激动,红着脸,突然抓住陈其年的手,差点儿就要直接撞上陈其年一样,真挚地、直直地盯着陈其年的眼睛。
陈其年被他吓了一跳,尤其是被他的手抓住的那一瞬间,背脊上猛地冒出了一层白毛汗,整个人都一颤,出自本能的排斥,是自小养成多年的镇定才令他没有第一时间使劲甩手,只是干笑着试图默默地抽出手来:“怎、怎么了?”
“你能,成为我的第一个朋友吗?”崔烈问。
陈其年:“……”不能,不想,别看我鸡汤一锅一锅的,其实我自己还在你的阴影里面没完全出来,我怕你。
他自然不能这么说,只能保持着商业微笑,说:“可以啊。”
崔烈对他露出一个极为感激、也极为卑微的笑容。
陈其年不忍心地别开了目光。
他骗了崔烈,至少在目前,他没有办法真心做崔烈的朋友,但是他也没有办法断然拒绝崔烈这么一个小小的请求。
这令他想起了很久以前的游北。
那个时候,在幼儿园里没有小朋友愿意和游北玩,非但如此,他们还总是嘲笑和欺负游北。游北不敢反抗,天天沉默地站在角落里看着其他人玩得兴高采烈。
陈其年几次去拉他,他都低着头往后躲,慌乱得不行,好像他真像其他小朋友说的那样,能够把结巴传染给他身边的人。
游北越是这样,陈其年就越是担心他,越是想方设法地拉着他一起玩。
陈其年没有办法看着别人就在自己眼前难受而不去管。
“小年没有办法看着别人难受不去照顾。”
崔烈想起了陈其年的奶奶说的这句话。
那个时候他陪着两个老家伙坐在客厅里面看电视,陈其年的奶奶在崔烈的好奇下说起了陈其年和游北的幼年趣事。
她说陈其年是个特别心软的人,打小这样,陪着爷爷看新闻看到哪里遭了灾就立刻抱着储蓄罐说要捐款,个子还没成年人腿长的时候,路上见到老爷爷老奶奶提着菜就主动要帮人家提,稍大一点,别人带着小伙伴去溜冰,他组织小伙伴去慰问老人院。
说这些的时候,奶奶是自豪的,她自豪于有这样一个孙子。
可崔烈每听一句,心里面就冷笑一声。
陈其年当然可以做到这么圣光普照大地,因为他自幼无忧无虑,要什么有什么,他当然有余力去扮演一朵盛世白莲。
而其他的人,就连活着,都是侥幸。
陈其年不过就是命好。
崔烈就是痛恨他的命好,所以崔烈就想要把他的光环一点一点的剥夺掉。崔烈倒是想看看,到那个时候,陈其年一无所有的时候,还能不能这么“慈悲为怀”,还能不能这么“心怀天下”。
到那个时候,所有的人就会知道,没有了温室的陈其年,和崔烈没有差别,甚至,根本不如崔烈。
所有人都会知道,陈其年之所以看起来亮闪闪的,那是因为他本就生活在阳光中。一旦把他推进黑暗里面,他就会和其他人没有二样地被黑暗吞噬,再也发不出光来。
崔烈轻轻地瞥过远处一脸阴鸷看向这边的游北,装作什么都没有看到,很快地移开目光,羞涩地对陈其年说:“你真好。”
自从期末考试之后,江一六他妈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拿着别人家的游北来鄙视他,言语之间恨不得立刻拿江一六换游北当崽,仿佛以前那个天天嫌弃游北带坏他的人不是她。
呵,女人。呵,家长。
江一六烦得要命,来学校比谁都积极。反正能摆脱他妈就行!
他今天也来得很早,趴在课桌上面补觉,刚梦到自己中彩票,还没摸到那一堆崭新的钞票,就被巨大的踹门声给吓醒了,当下拍案而起,愤怒地骂道:“卧槽谁他妈一早上有病啊!”
本来全班都看向踹门的游北,这下子又集体看向咆哮的江一六。
江一六则看向了冰若寒霜地从门口走到座位前,把书包往地上一扔,抬脚又踹椅子的游北:“……”
操。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绝逼是和陈其年吵架了。
别问为什么知道,问就是一把心酸泪。
老子的泪。
老子终于知道为什么学校里面禁止搞早恋了,因为害人害己。
主要是害人。
主要是害老子。
江一六假装若无其事地坐下去,绝对不想去问游北发生了什么事。
其他人安静了会儿,各自窃窃私语去了。不到三分钟,小道消息的版本已经发展到游北和江一六为校花兄弟阋墙今晚决一死战了。
游北在位置上坐了会儿,冷冷地盯着桌面,一动不动。
他同桌在旁边无助地徘徊一阵,在求生欲的督促下转身去教室最后排的空位了。
过了会儿,游北掏出手机,劈里啪啦地按字,最后拇指贴在发送键上,停住了。
然后,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了这条短信。
作者有话要说:崔烈:火真好玩。
第五十六章
游北比谁都知道陈其年有多容易对弱者产生同情和亲近, 因为当年陈其年就是因此而来到他面前的。
如今崔烈来这一套, 陈其年会上当是自然的。在陈其年的世界里面,只有阳光,他不知道、游北也不愿意让他知道, 这个世界上面像他一样好的人,其实很少。
可显然, 现在很难做到。
游北原本打算强硬地要求陈其年不准和崔烈来往,就想昨晚非得吃火锅那样。可是他又退缩了。
这看起来太强横了。
就算陈其年再一次选择了自己, 心里面又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现在的自己,成了当年那些孤立结巴的学生。陈其年会不会将现在的崔烈当成以前的游北?
陈其年更会看到自己心里面那头畜生的独占欲。
他会被吓到的, 或许两人会争执, 会吵架,陈其年会生气,会难过, 会离开。
游北干坐了会儿, 把手机放回了桌上,扭头看向隔着过道的秋芒。
秋芒收回盯在自己手机上面的目光,看向游北, 笑道:“北哥有事?”
“出去说。”游北说着,就站起身。
秋芒点点头,跟着他出去。
正在桌面上挺尸的江一六眼睁睁地看着他北哥和那个秋流氓一前一后地出去了,散发着要商量机密大事的信息素。
——卧就槽了?什么情况?北哥商量机密大事带陈其年就算了,现在是什么意思, 带那个姓秋的都不带我?!妈的,游北你是飘了,还是嫌我人老珠黄了?!
二次下堂的一六要被气死了。
崔烈的伤太多,遮不住,引来了老师的高度关注,把他拉到办公室里面亲切地问了大半个小时,什么也没问出来。
崔烈死活不愿意说是谁打的,老师们也没办法,只好又拉来陈其年,让他多多照顾和保护崔烈。
陈其年和崔烈出办公室的时候,另一个刚刚一直在发短信的老师搁下手机,对其他人说:“哎,中午去附近新开的那家餐馆吃饭不?我请客。”
其他老师问:“这么大方?”
“我什么时候不大方了?这两天奖金发下来了,我比你们潇洒多了,不用上缴,全是我的,哈哈哈哈,可怜你们。”这老师是个小年轻,刚进学校不多久,很活泼能来事儿。
“走你的吧!没对象你还挺乐呵的。”其他的老师们笑道。
……
中午放学时,陈其年心想就在学校食堂吃饭,崔烈总不会在学校里面挨打,就对崔烈说:“学校里没事的,别怕。放学我陪你走。”
崔烈沉默了一小会儿,点点头。
陈其年不愿意和他一起吃饭,秋雨最近又刻意疏远他,崔烈便又是孑然一身。
他平静地吃完饭,出了校门,朝老师们聚餐的餐馆过去,却没去那餐馆,而是直奔附近的书店,停留了会儿,买了书和笔,看了看时间,提着出来,穿过这条商铺街后面的少人近路往学校走。
陈其年和朋友们回教室聊了会儿天,刚趴在桌上打算休息,手机就震动起来。他这段时间戒手机,但也没关机,怕别人有急事打电话,只是忍着不管短信而已。
手机一直震动,显然不是短信,他就拿出来,一怔,接了:“崔烈?什么事?”
手机那边却没有声音。
“崔烈?”陈其年叫了他几声,仍然没听到回复,也没有多想,以为是崔烈不小心按到了手机。现在的手机是按键的,很多没有屏保锁,难免误按到。
陈其年刚准备挂掉,就听到崔烈惊呼了一声。
崔烈的声音听起来畏惧又惊慌:“游北!”
陈其年一怔。
随即,陈其年听到手机里面传来嘈杂的喇叭声。他听出,这是离学校很近的一家“最后三天”了三年还没三完的一元店广播。
陈其年抓着手机起身就往外跑。
游北又一脚揣在佝偻在地上的崔烈。
崔烈的旧伤口裂开了,新伤口也不比那个轻,清俊的脸上全是血,校服也是泥混着血,狼狈不堪。
“我让你,离他远点!”游北狠戾地又踹了他一脚。
崔烈抱着头缩在那里,浑身发抖,没有说话。
游北弯下腰拽住他的衣领,又一拳揍了过去。
崔烈被迫看着游北此时此刻的表情,恍惚间,和上一辈子杀自己时的游北重叠了。那个时候,游北的眼神也是这么冷厉,或者说,比现在更嗜血,像是从地狱里面爬上来的厉鬼。
他心想,游北和自己也没多少差别。
他们是同一类人,在陈其年那些人面前装得乖乖巧巧,本性却都是扭曲的,暴戾的,凶狠的。
只是游北的命稍微比自己好那么一丢丢罢了。
所有人的命都比自己好,只是好得多,和好得少。
凭什么。
崔烈露出了轻微的嘲讽的笑意。
游北见到了,再次一拳揍了过去——
“住手!”
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游北的身体明显一僵,原本暴戾的神色在霎那间变成了恐惧,他犹豫了一下,看向跑过来拽自己手的陈其年。
游北张了张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去那边!”陈其年推了呆怔怔的游北一把,低声道,“想办法换套干净衣服。从那边走,快点!”
游北茫然地看着陈其年。
“快去!”陈其年使劲儿推他。
游北仍然有些发愣似的,却还是照着他说的话做了。
陈其年看着游北的身影消失在巷子尽头,浑身的力气都仿佛被抽离了。那一瞬间,他刚刚看到游北打崔烈的那一瞬间,几乎是立刻就想起了上一世穿着囚服坐在玻璃后面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游北。
那个从眼睛里面看不到任何活气的游北。
陈其年的心跳几乎在那一刹那停止了跳动,随即,又跳动得比任何时候都快。
他正出着神,忽然听到吃痛声,这才想起还有个崔烈在,犹豫一下,惶惶地看向崔烈。
崔烈从脸到任何露在外面的皮肤,都几乎已经不能看了。
陈其年张了张嘴,有点干涩地叫:“崔烈……”
巷口传来吵闹声,一群在附近聚餐的老师跑了过来,震惊地看着这一幕。他们刚刚在吃着饭,突然有个穿着本校校服的面生学生跑进来,惊慌地说看到有学生在这挨打,他们就赶紧跑来了。
“崔烈?”一班班主任震惊地叫道,“陈其年?!怎么回事?”
陈其年在那瞬间感觉自己像是灵魂出窍了,拳头紧紧地攥住,口干舌燥地小声说:“我……”
坐在地上的崔烈突然剧烈地咳嗽,似乎很痛苦。
老师们手忙脚乱地摸手机打急救电话。
陈其年下意识去扶崔烈,碰到崔烈的那一瞬间,猛地恢复了一点神志,却又更像是彻底没有了神志一样,非常小声地、近乎哀求地说:“崔烈……”
崔烈忧伤地看着他,像在看着一个不值得信任的叛徒。
陈其年的心跳得更猛烈了。他心虚。
他此时此刻并不知道前因后果,可他满脑子只想着怎么把游北摘出去。可是他明明看到了崔烈是被游北打成这样子的。
他还想求崔烈不要说出游北的名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