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把时间拨转回一两年前,光是看见这样的眼神,雷浮潮都会尝试着直接一口答应他。
不过换在现在, 即使缺钱缺得要命, 雷浮潮反而变得犹豫了。
世事难测, 预想不到的事情可能发生,以为不会离开的人也会离开,他拿不准是应该设法混进大公司里去做凤尾,等待身体稍微好转后用稳定、只是低廉的薪金尽力安度一生, 还是再搏一次。
无疑,胡孝有野心, 可这玩意他未必还有了。
“很犹豫?”好像看破了他的念头似的,胡孝坐在对面的椅子上交叉十指, 不愠不火地告诉他,“我瞄准你已经很久了,不是一年两年的事, 只可惜我知道你、初听到你的作品时,你已经去演电影了。”
这句话狠狠刺了雷浮潮一下。
看来胡孝没有撒谎,胡孝必定对他的脾气做了不少功课。虽说好汉不提当年勇,可这招对他有效,能够迅而又迅地令他意识到自己并不甘心。
当天他开口说的话不多,大部分时间只是默默地端起杯子喝咖啡,胡孝说的话很多,一口气向他坦白了自己的履历。直到去年,传娱还不是他胡孝的,那时候他手里拥有的是另一家更小的音乐公司,小到几乎没人知道。换言之,胡孝已经往上方迈出一大步了。
对方不是耍耍嘴皮子而已,想必便也不是听说他落魄了、要价便宜,就不顾水准不图发展地跑来雇佣他而已。
事实上这时候雷浮潮的生活一片狼藉,家里到处是烟灰缸与烟灰,出门时险些没拣出任何一件没有褶皱的外套,脸色难看,眼袋深重,甚至此时此刻只穿了一只袜子,但谢天谢地,谢谢他自己的好面子癖,他们没有约在他家里见面,尽管胡孝得知他身体不方便以后,几次三番那样坚持过。
“胡总,”雷浮潮支住额头想了一会,慢慢伸出手说,“再给我看看工资单。”
胡孝似乎差点以为他打算答应了,以为已经到了握手环节,闻言顿时有点尴尬,垂下手打了个哈哈。看得出来,即便幸运地没有约在他家里见面,并且胡孝是铁了心想把他雇到手了,可胡孝还是不免对他的言行举止感到有些诧异,或者说有些落差。
雷浮潮没理会这个。
他把工资单重看了一遍,这是胡孝在一开始摆出来诱惑他的东西——传娱前任音乐总监去年的工资与奖金标准。
看完了他将这张薄纸原路推回去,勉强打了打精神,竖起两根手指。
“你可以先拖欠我十五个月的工资,”扣下第一根手指,雷浮潮音调乏力地说,“我要开除传娱三分之二的歌手,强制转型传娱,你需要拿这笔钱去付违约金。”
他看出来胡孝愣住了。几分钟之前,这位老总还坐在他对面侃侃谈论对传娱未来的期许和对他才能的欣赏,这会直接愣住了。但一片乱七八糟的灌木丛必然比一片毫无种子的空地更难以种成梅花林。
“第二,”雷浮潮自顾自地接着说,“我在乐坛毫无名气,我现在不能担任传娱的音乐总监,顶多混个其他的岗位,否则会引起很大的争议。”
胡孝渐渐反应过来、找到了他的思路,试图反驳他:“只要有效果,我可以力排众议,新官上任三把火嘛。说不定这反而能引发一轮媒体的关注呢?”
“我有音乐学院的文凭,他们纳闷不了多久。也不是没有既简单又能引发很大争议的办法。”雷浮潮淡淡说,“胡总,你学过音乐吗?”
其实这话没必要再问。刚刚胡孝自我介绍时就说过了,他没学过音乐,没创作过歌曲,也没参加过任何演出,只是在朋友圈内出了名地耳朵刁钻,品味老道,同时喜欢音乐,是个古今中外的资深乐迷。
雷浮潮觉得这样就够了,作为老总,最需要的自然只是这股刁钻劲,就像作为皇帝,懂得识人用人就好了。
不过对于普通大众而言,谁也不知道这些话是真是假,是真相还是吹牛皮,在做出实绩之前,多半他们难以置信一个素人因此就想成为一张专辑的总策划人或是一家音乐公司的总监制。
胡孝晓得他的意思了。
再由传奇方面亲自放出一点黑料,这份争议可能委实会炒得不小,赚到一定的曝光量。只要翻身仗打得够漂亮,就不会沦为笑柄,顶多被指摘两句傲慢、冒险。
论破釜沉舟的魄力,胡孝似乎丝毫也不缺。
“好。”只沉默了半支烟的工夫,胡孝就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传娱的音乐总监现在就是我本人了。怎么样?要不要来我们公司先做几首单曲?”
这句话胡孝问得意气风发,惹雷浮潮失笑了两声。
“除夕夜我还想过彻底离开S市。”雷浮潮说。
说这句话时他的音量极低极小,胡孝没听真切,询问地看了他一眼。
“没什么。”他摇摇头改了口。
·
走过地下通道时,萧凭瞥见了一张半生不熟的面孔,下意识停住脚步扭头一看,原来是广告板上贴着一个大明星的代言广告。
这个明星过去与他同组拍过戏,两次,他做男主角,大明星做男八号。
他一笑置之,走了过去。
今天他心情很好,因为他拿到驾照了,而且时至夏天,他喜欢的几种雪糕品牌又随处可以买到了。
吃上这些东西,他就可以依靠这些东西的气味让意识穿越回雷浮潮还在他身边的时候,夏天的傍晚,卷起的袖管,他挽住雷浮潮小臂的方式……或者海边的星星,意外漏气的游泳圈,雷浮潮指给他看那颗星星时的手势……什么都好。
总而言之,驾照发下来了,萧凭今天十分开心。
他站在快递门店附近珍惜地吃尽了两筒冰淇淋,才拍拍手走进去发快递。快递会匿名被送到这两年曾经帮助过他的所有朋友手里,礼物他挑过了,譬如送给燕白的是几瓶红酒,附带几包润喉糖。至于雷浮潮,虽然他很想送一捧花——雷浮潮喜欢花,看到花心情会变好——不过他不敢暴露自己,最后只得万分纠结地送了一床澳洲羽毛被。
估计收到这份礼物时,雷浮潮要满头问号了。
想象一下那副画面,萧凭忍不住微微一笑,只笑过几秒钟,又笑不出来了。
打从离开雷浮潮家以后,他也离开了其他所有旧相识,像幽魂一样飘飘荡荡,一个人游走在城市里,每天强迫自己完成各种计划。他想过了,他要尽快把自己大变一通,再回到雷浮潮身边试一次。就试一次。假如到了那时候,雷浮潮还是赶他走,那才是一切结束了。
好几次他也想偷偷潜到雷浮潮身边去,悄悄观察一下雷浮潮现在的样子,思来想去,终究按捺下了冲动。他不能以目前的状态被雷浮潮发现,他必须好好弥补以往的过错,不能抱着侥幸心理、认为脱离酒精后他就可以马上回去撒娇了。
他得再努力一点。
这么想着,走出快递处,萧凭转身跨进周遭的一家小超市里,又买了一包烟。
他抽烟抽得不算很凶,他不敢再让自己陷入某种成瘾物的深渊里了,尽管香烟难戒,收放自如绝对谈不上,但他也严格控制着自己每天抽烟的数量。
这玩意提神,必要的时刻,能帮他冷静下来。
况且他抽的是雷浮潮戒烟前爱抽的牌子,他恨不得连打火机都用和雷浮潮一模一样的打火机。
虽然他知道,不管把这些身外之物配备得多么齐全,营造得多么还原,火柴也不可能为他烧出一个真的雷浮潮来。
但有这丝火总比没有好,对吧?
·
夏天的尾声里,某个傍晚雷浮潮收到了一份巨大的快递。
他一头雾水。
快递是寄到传奇娱乐来的,除了病假,他最近几乎一直住在传娱里头,但他想不到这份快递会是什么、是谁送的。
问遍了整个公司,没人承认。
然而毫无疑问,没有哪个媒体会把他加不加班当作料四处流传,如果不是同公司的人,常理而言,应该没有谁会把快递寄到传娱这里来才对。
更不像是单单知道公司地址的粉丝,粉丝大抵不会匿名。
总之雷浮潮毫无头绪,快递本身还是助手帮他拆开的,他弯不下去腰。故此开包的时候,几名助手都在场,众人纷纷“哇”了一声,他也怔住了,没想到会是一床被子。
这被子很轻很软,一摸就是好货色,雷浮潮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不过它委实一定价格不菲,手感几乎与云相似。
“匿名送这种礼物?”助手小吕立刻朝他开玩笑,“是神秘追求者吧?看来还有后招。”
雷浮潮不大相信,笑着挥了挥手:“我半个残废,哪里会有人现在追求我?”
他把话题提到这件事上,登时就没人敢和他开玩笑了,最终他们谁也没推测出一个靠谱的嫌疑人姓名,很快各自继续工作去了。
直到晚上,雷浮潮还在时不时地琢磨嫌疑人。
似乎也并非绝不可能是来自追求者,因为晚间披上被子时,雷浮潮隐约嗅到了一点熟悉的海洋香水味。寄快递的人在被子上喷了一些香水。饶是如此,既然味道残余,这也必定得是同城快递不可了;除此以外,这款香水是他过去常喷的香水型号之一。
不过无论雷浮潮怎样思索,也思索不出来送礼物送得这么务实的追求者或者熟人究竟是谁。
严格说来,是既务实,又调皮。
想着想着,雷浮潮慢慢撑不住睡着了。这两年他睡眠极差,从前只睡上两三个小时就会清醒、随后失眠,来到传娱之后好转了不少,但也绝没有一觉到天亮的时候,往往夜半醒来,肺胃都在灼烧,太阳穴血管“突突”地跳。
今夜例外。
这张被子真的很舒服,他久违地睡了一回好觉,第二天清晨紧抱着被角坐起身时一阵恍惚,连思维都清晰了不少。
雷浮潮叠好被子,支身下床,找到小吕询问了一句,不出所料,昨天送来的快递外包装上也是有一点香水味的。
错了,他意识到昨天他大概有些地方想错了。寄快递的人不是特地喷上香水的,寄件地点可能极近,这是直接从对方身上沾来的尚未散尽的味道。
第一时间,他下意识又想起了萧凭。认识他的人中,惟有萧凭曾经模仿着他喷过同型号的香水。这型号比较冷门。
可惜不可能。
他马上不再想了。
第88章 长番外
萧凭没有全程留在S市, 这几年,他去几座大影视城都转了一圈, 认识了不少牵线龙套的中间人。
即使偶尔得到的角色能比龙套好些, 多数导演也是拒绝他饰演露脸角色的, 过去那种时时能接到男主角的日子似乎一去不复返了。
这对他而言的确是不小的持续性打击,为此他心情低迷了一小段时间。
有个叫齐鸿宇的中间人挺惋惜他, 常常约他一起涮串, 边涮边讲:“兄弟,说句掏心窝的话,你回去求那些欣赏过你的导演,比什么都来得有效。抱着大腿求他们, 实在不行让他们给你一些小导演的电话, 不要怕丢脸, 人生在世,丢脸是难免的。”
这话萧凭明白他是为自己好。
然而萧凭自负习惯了,这种事是绝对做不出来,也不想做的。
不管怎样, 近年来他第一个有台词的角色就是从齐鸿宇手上拿到的,只是拍摄的过程称不上很愉快。
这是一个电视剧剧组, 剧组里的演员,包括主演, 萧凭统统不认得,仅仅听说有几人今年挺红。
他不认得对方,对方却有人认得他。
男主演丁翱翔似乎是今年的电视剧最佳新人, 某晚两人在洗手间狭路相逢,萧凭刚刚洗完手,就听到丁翱翔喊了他一声,语带挑衅地问他:“真是你啊?我以前还看过你的电影,没想到你真的在跑龙套了。”
萧凭没理会,自顾自点了支烟,准备走人。
按照雷浮潮的思维来说,踩落水狗一脚是人之常情,要回敬,也没必要现在干巴巴地回敬,远远不如等到重回巅峰时俯身冲着对方放声一笑。
按照他自己的思维,没必要现在得罪人。
“对。”他叼着烟尽力冷静地回答,“是我,谢谢你的票房贡献。”
丁翱翔的战斗力完全不行,被他简单一句话就噎住了,一时哑口无言。他径直绕过丁翱翔离开了洗手间,然而夹烟的手指不断微微发抖,心知随后几天的日子不会太痛快了。
从前在其它剧组,他也不是没有感受到过周围人的惊诧和奚落,但正面直言、试图惹火他的,丁翱翔还是第一个。
那么丁翱翔肯定不可能只惹他一次。
龙套的戏份一般很少,往往最多几个小时就能拍摄完毕,反正不露脸,接纳了他做龙套的剧组肯定便要反复使用他,他也乐得省去辗转奔波。结果这样一来,他和丁翱翔的同组时间就延了又延,没两天,剧组里的所有演员看他的眼神都古古怪怪了。
萧凭惟有不在意的份,即使在意,他目前也无计可施。
月末他又搞定了一幕蒙面杀手的扑街戏,渐渐倒也弄清楚丁翱翔为什么那么讨厌他了。古装戏龙套角色不少,虽然他是个反复使用的高级龙套演员,但脸一蒙上遮住,脾气不好耐心差的导演还是常常对不上号,记不起面罩背后的人是谁,只会朝着丁翱翔质问:“你算什么最佳新人?你怎么还没有一个龙套的演技好?”
新人的确需要成长的时间,要是丁翱翔态度正常一些,不迁怒,萧凭说不定还会帮他支支招,如今便视若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