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月朝说:“我认识他干什么,我就一老师。”
“说不定以后用得着。”陈煜生说。
龚月朝不以为然,他的生活圈子简单极了,不像陈煜生需要结交各个阶层的人来丰富自己的业务范围,做律师这行,不仅是做生意,也是卖人气。年龄资历和社会交际圈都是他这行业必备的资源。
龚月朝却不需要这些。
第十五章
“王雪绛这个人啊……”龚月朝沉吟着,一些不好的记忆顿时从心头涌了上来——
“哈哈哈哈……窝囊废,你知道我往里面加了什么吗?”
年幼的龚月朝瞪大了眼睛,恐慌地对着那瓶绿色的液体直摇头。
王雪绛举着那瓶子说:“这苦瓜汁儿是张明峰榨的没错,但是我又往里加了点儿苦胆汁,那味儿,啧啧啧,包你终身难忘……”
随后,那瓶子液体就被王雪绛捏着他下巴灌了进去。
王雪绛说得没错,他是真的终生难忘,现在想起这些,龚月朝嘴巴里都会不自然又泛出一股子苦味,连着舌根子都麻了,顺带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连吃了好几颗枣子来压味道。似乎陈煜生发现了他的反常,赶紧抢过那盆冬枣,对他说:“你胃不好,少吃脆枣,而且等会儿就吃饭了。”
被夺了水果盆,龚月朝觉得很委屈,眼睛又酸又涨,感觉下一秒钟,眼泪就要流出来了。
正这时,陈煜生往他嘴里塞了一块卤好的牛肉,又带着满身的烟火味儿抱了抱他,食物以及拥抱是最好的熨帖,龚月朝硬生生的将负面情绪压下去,他把那块牛肉咽了下去,吸了吸鼻子,说:“煜生,我没事儿了。”
陈煜生看着他,点了点头,龚月朝对他笑笑,他自己都觉得扯出这个笑足够的勉强,问:“他什么时候还回随江来?”说着话,他把自己手心里的一把枣核扔进垃圾桶里。
“下个月五号,大概会停留大概一周吧,到时候我会给你他详细的安排。”
龚月朝把手在水龙头下面冲了冲,扯了张面纸擦干净,说:“谢谢你了。”
陈煜生闭口不谈儿时的承诺,而是半真半假的开起了玩笑,“小朝你总是嘴里说谢谢,也得有点实际行动啊。”他似乎想要调解气氛。
“要什么实际行动?”龚月朝问陈煜生,倒想看陈煜生装得是什么心思。
陈煜生厚着脸皮答:“比如以身相许什么的……”
“你滚吧。”龚月朝都不打算考虑,直接拒绝了。骂完了陈煜生,龚月朝突然觉得没那么痛苦了。
陈煜生的服务态度是真的好,吃了饭还说要送他回家,龚月朝说不用都不行,陈煜生找借口说这是答谢他给陈苗补课。
回去的路上,龚月朝收到了秦铮铮发给他的微信,这小子又在问他什么时候有空,他搜肠刮肚的寻思了半天,也没什么合适的借口拒绝他,于是干脆放下手机不理他。
陈煜生瞧他被什么为难着的样子,便问:“你这是咋了?有人追你?龚月朝我可告诉你,你要想搞对象,必须第一个考虑我。”
陈煜生这警告的口吻是半真半假的,没一点儿严肃的样子,龚月朝只当他是在开玩笑。随口回了句:“考虑你个屁,咱俩都是男的你不知道啊。”
陈煜生听见“噗嗤”一声乐了,“谁说俩男的不能搞对象?要不你跟我试试?”
龚月朝当然知道两个男的也能搞对象,其实他教的班级的学生就有,平时遮遮掩掩的,其中涌动着的暗潮明眼人很容易就能看得出来,他不觉得反感,但他不想跟陈煜生试。
龚月朝把手机揣在大衣兜里,解释说:“其实是我以前教过的一个学生,这不大学毕业了嘛,最近联系上我了,总约我出去吃饭,我都拒了他好几次了,刚才又问,我都找不到什么借口了。”
“女学生?别去别去,龚老师,你这为人师表的……可不能对自己学生下手。”
“男学生。”龚月朝否认道,“他现在好像在立夏公安分局做警察,我忌讳这职业,不想跟他走太近。”
陈煜生当然懂龚月朝的心思,假模假式的松了一口气,说:“怪不得……”
到了龚月朝家楼下,俩人下了车,正准备上楼,却从远处听见一个人在喊他,龚月朝回身一看,竟是穿着一身运动服的秦铮铮,秦铮铮反扣着顶黑色的鸭舌帽,跑过来气喘吁吁的。他见到龚月朝身边还跟着一个人,愣了一下,便将原本想说的话全都咽进了肚子里。
陈煜生是做什么的,心思敏锐,眼睛又毒,他发现这年轻小伙子面部表情的变化,心里就便了然,感叹龚月朝这反射弧长得都能绕地球好几圈了,怎么就没发现这其中的端倪呢。他用胳膊肘碰了碰龚月朝,问:“这就是你说的学生?”
“嗯。”龚月朝应了声,然后介绍说:“这是秦铮铮。”又指着陈煜生说:“这位是我朋友,陈煜生。”
秦铮铮是个有礼貌的孩子,先伸出手示好,龚月朝转身看陈煜生,陈煜生这时候表现得就跟第一次见到秦铮铮的二饼一样,极其防备的握了握秦铮铮的手。其实,陈煜生平时都大大咧咧的,还从来没这样子过,龚月朝纳闷的看着两个人胶着在一起的手,轻轻咳了一声,陈煜生这才松开秦铮铮的手,借着微弱的路灯,龚月朝注意到秦铮铮的手上被捏出了白色的指痕。
这人是干嘛,怎么这么小性?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龚月朝为了缓解尴尬,看向秦铮铮,问道:“你来有事吗?”
“我……我不知道老师你有客人,我等会儿给你打电话吧。我单位还有点事儿,先走了。”
龚月朝没留他,看向秦铮铮独自离开的背影,默默的反思是不是自己有些过分了。
一到楼上,陈煜生就跟没骨头似的横瘫在他家的沙发上,就只给龚月朝留了个小角落,指挥龚月朝给他递水递苹果的,龚月朝懒得理他,只随手扔给他一个苹果,还差点砸他脸上,陈煜生抱怨他“谋杀亲夫”,龚月朝白了他一眼,把二饼抱在了怀里,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陈煜生却满不在乎,直指事实:“过分什么?这小子明明暗恋你。”
“别人跟你说正经事,你在这儿扯别的,你可真是……总忘歪的方向想。”
陈煜生啃完一个苹果,把苹果核精准的扔在垃圾桶里,起身扯了张纸巾擦手,然后不顾二饼的挣扎强行把它抱在怀里,用娴熟的手法给这位主子做按摩,“谁让我的小朝万人迷来的。”说完,腆着脸跟龚月朝傻笑。
龚月朝冷哼一声,不愿意跟他掰扯。
陈煜生又说:“我说小朝,我那房子还没处理,上好的装修,搬过去住呗,你要乐意,直接过户到你名下都行,干嘛非要住这个小破房子里。”
龚月朝低下头,想了想,说:“我都住这儿习惯了,你那房子离我单位远,住这儿我早上能多睡会儿。”
陈煜生却直击要害,“我知道,你是怕真的出了事儿,瞒不住了,牵扯到我。”
“……嗯。”龚月朝被点破了,只好承认。
“要我说,你别跟那个小子太生硬。如果,我是说如果,真要出事情了,我感觉他能站到你这边的。毕竟,这案子现在立夏分局在办。”
“怎么讲?”龚月朝没想到刚刚还呈现战斗状态的陈煜生这会儿却帮那小子说起话来。
陈煜生坐正了身体,捏着手指翻着白眼,就像过去走街串巷的算命瞎子,捏了半天,对龚月朝说:“我掐指一算,他是真对你有意思。”
龚月朝嗤之以鼻,“那你不如去天桥底下算命,还当什么律师。”
陈煜生前脚刚走,秦铮铮的电话马上就进来了,龚月朝怀疑他根本没回单位加班,而是在这大冷天的就蹲在楼下等着呢。龚月朝总有种自己是被奇奇怪怪的人盯上了的感觉,他接起了电话,想起刚刚陈煜生对他的劝导,硬是把抵触的情绪压下来几分,语气也调整得十分随和,他都怀疑与秦铮铮对话的是不是自己,而是精分出来的旁人。
秦铮铮的语气是兴奋的,他似乎没有别的事情,啰啰嗦嗦的跟他闲扯了一堆有的没的,直把龚月朝的耐心都快耗尽了,龚月朝正想找个借口挂电话,突然听见阳台方向的外面传来一声汽车的防盗警报,刚好这时,从电话听筒里也响起了同样的声音,他便走到阳台那边,往下面一看,秦铮铮就在他家楼下溜达着呢。想必这单位有事儿,其实是这小子找的借口。
似乎这声防盗警报把话题拉回了现实,就听秦铮铮问他:“老师,你到底什么时候有时间呀?”
龚月朝看他被风吹得瑟瑟缩缩的样子,心一软,说:“那就下周二吧。”
秦铮铮赶紧问:“明天不行?”
“明天有事。”龚月朝闲扯了个理由,今天在外面逛了一天,周日他只想瘫在家里撸猫。
“哎,可是我周二晚上要值班,当警察就是这点觉得很烦,总要值班的。”秦铮铮发了两句牢骚,似乎意识到把话题扯到了龚月朝不喜欢的范畴内,便下定决心似的说:“好,我跟人换换班。”
听秦铮铮这么说,竟有点于心不忍,他几乎脱口而出问他要不要上楼坐坐,可马上就否定了自己。陈煜生所提议的不要和秦铮铮太生硬,但从自己的角度出发也要保持友好的距离。
“那你订地方吧。”
听龚月朝这么说,秦铮铮的语气都变得雀跃起来,“老师,那你看吃火锅行不?我知道柳园小区那边有家老四川九宫格火锅特别好吃,每次去都要等位呢。”
一听这家店的名字,龚月朝几乎条件反射的就拒绝了,“不吃。”从玻璃上映出自己那张十分严肃的脸都能看得出抵触来。电话那头沉默了半天,他透过窗子看去,秦铮铮举着手机干站着,虽然看不清楚脸,却能脑补出他尴尬的样子,他生硬而又笨拙的解释道:“我胃不好,不太吃辣,换一家吧。”
秦铮铮松了口气,“那我再想想……烤肉呢?”
“行,行吧。”龚月朝说,再拒绝总是不好的。
电话挂了,龚月朝眼见秦铮铮往楼上瞥了一眼,他赶紧侧身躲到阴影里面,不想让他看见自己正在监视着他。从他的角度看过去,昏暗的路灯正映照在秦铮铮身上,竟显出他内心的凄凉与孤寂来,只见他双手插在运动服口袋里,垂着头走出了龚月朝的视线。
当年是自己拉扯开了原本很是亲密的师生关系,他知道这已经伤了这孩子的心了,如今秦铮铮上赶着的贴近与讨好,只因为职业不讨他的喜好,就再次与他隔离开,实在是挺不公平的事儿。龚月朝心知肚明的,但始终敌不过心里那道由伤痕造就的高坎。
第十六章
难得于一个可以休息的周日,是个大晴天,事实上,前阵子突然来的冷空气只坚持了几天,就被阳光和暖意驱散了。秦铮铮难得睡个懒觉,一睁眼都快十点钟了。他坐在床上呆滞着醒了醒神,正准备下床刷牙洗脸,震天响的电话一下子驱走了晨起的所有懒倦。秦铮铮见是单位的电话,丝毫不敢怠慢,赶紧接了起来,他们副队长李红兵那如洪钟的一般的声音响彻听筒:“铮铮,今天有事儿没?”底气十足。
“没事儿啊,我刚起……”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是嘶哑着,忍不住清了清嗓子。
还不等他多说什么,李红兵便说:“赶紧来单位一趟,政府大秘被袭击那个案子有新线索了,咱们得开会。”
当警察,尤其是做刑警就是这么不讲基本法,哪里有什么真正的周末,听见队长的命令,秦铮铮已经彻底没了睡意,他从衣柜里扯出一身衣服胡乱穿上就往客厅走,他妈金凤琴正坐在客厅正在看家长里短的伦理剧,见他一脸急切地往外冲,直接叫住了他:“铮铮,你今天不是休息吗?这是要去哪儿?”
“单位有事儿,我得赶紧走。”
“那你也刷了牙洗了脸吃完早饭再走啊。”
“饭来不及吃了。”秦铮铮一头冲进洗手间,开清水冲了两把脸,灌了两口漱口水当刷牙,头也不回的就冲出了家门。关门之前,就听他妈在那儿自言自语的说:“跟你爸一样样的,把单位当家,把家当旅馆,我这是造什么孽,摊上你们这对父子。”
秦铮铮对母亲总是有些歉意,可肩膀上扛着父亲那份未尽事业的责任却不得不让他跟父亲一样拼了命似的往前冲。虽然他已经对父亲去世这件事释怀了,可在工作中却不自觉学习父亲当年的模样,某种血液里流淌的使命感是从小就刻在了骨子里的。在单位,他听多了老同事的抱怨以及对于生活的和工作的感慨,有时候也会产生怀疑和倦怠,可转过头想想父亲,他就很快能够释然了。
开上了自己的那辆车,秦铮铮发现自己不仅只穿了一只袜子,甚至还把T恤穿反了,实在是有够狼狈。等红灯的过程中,他脱了T恤重新穿好,顺手又把那只袜子脱了去。到了单位也没空会宿舍穿,直接冲到会议室,此时,大会才刚开始,屋子里又坐了满满当当的人。
队长张英罗示意他赶紧找地方坐下,便接着刚刚的开场白继续往下说了。“今天一早,被害人张明峰来所里说有线索要提供,经过问询,他怀疑是自己的小学以及中学同学龚月朝……”
刚坐好的秦铮铮还处于一种思维游走的状态,但当他听见龚月朝三个字时,身体就像被施了咒一样定住了,他瞪大眼睛望向队长张英罗,就见他嘴巴一张一翕的在动,他努力想从这些信息里提取一些内容来判断他所听到的龚月朝是不是就是他所知道的龚月朝,却发现脑子已如一团乱麻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