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道玄见他发呆,问他:“不想睡了?”
孟长青思绪已经跑出去了,又莫名想起前阵子阿都问及李岳阳时的眼神,以及南乡子那一大叠话本子和□□,真是想不到,玄武的掌教,竟是有那么两大箱子的□□。孟长青原本觉得这些师长都高高在上遥不可攀,忽然才发现原来他们身上也有点人间烟火气,这距离似乎一下子近了。
他慢慢支起下巴,看着李道玄,若是掌教真人藏着□□……
“师父,我能问个问题吗?”他的声音有些犹豫,却又忍不住开口。
“问吧。”
孟长青一下子不知道如何开口,支吾了会儿,终究耐不住好奇心,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师父,您有没有过……心上人啊?”
李道玄喝茶的手微微一顿,看了眼孟长青,道:“没有。”
“嗯?”孟长青傻眼了一瞬,明显有些没想到李道玄的回答就两个字。没有。
当年黄祖亲笔所写“慧剑断情”四个字还在大殿中挂着,玄武道士可以娶亲,对情爱之事却颇多忌讳。玄武弟子因为祖训不得轻易下山,偶尔有弟子在山下遇到了两情相悦的女子,虽一时感情圆满,但大多以玄武弟子放弃而无疾而终。所以外界有句话说长白多情种,玄武出情圣。情圣,说白了,因为没见识,见一个爱一个,又因为追求正道,爱一个忘一个,在玄武,但凡师兄弟下过山的,没有不背情债的。
李道玄终于看发愣中的孟长青一眼,似乎极轻地皱了下眉。
孟长青刷一下回过神,他忙道:“师父您别生气,我不问了!”他给李道玄倒茶,“师父您喝茶!”
李道玄看他那副样子,终于道:“修道者忌轻浮。”
孟长青倒茶的手顿了下,低声道:“弟子知错。”
李道玄可以说是孟长青看着长大的,对孟长青的性子倒也知道几分,他语气和缓下来,“天色不早了,回去睡吧,书明日再看。去睡吧。”
“是。”见李道玄没生气,孟长青心头一松,露出个笑,道:“师父那我去睡了。”
李道玄点了下头。
待到孟长青走后,李道玄在原地坐了半晌,拾起了重新拾起孟长青刚刚看的那书。
书不是原版,明显是看得出来是孟长青誊抄的,一侧的小边角还画着两个比剑的小人,他往后翻,依旧是那两个小人在比剑,小人还穿着衣服,李道玄想到什么似的,拨著书页迅速哗啦啦翻了一遍,画面连到一起,小人打斗了起来,难分难解,到最后也没分出胜负。
确实还是个孩子,李道玄想着,轻轻放下了书。
次日孟长青醒过来时,发现床头多了套新衣,他一顿,刷一下坐起来,捞过了那新衣服。
是件崭新的道服,水纹跟会动似的,他忽然想到什么似的,一下子抓紧了手里的衣服。
衣服不大不小,刚刚好,换了新衣服出门的孟长青心情极愉悦,临出门前,特意窜到了后院,李道玄正在池子边看书,他吼了一声,“谢谢师父!我去上早课了!”
李道玄捏著书的手一顿,回头看了眼,孟长青已经跑出去了,一下子消失在银杏林中。
李道玄莫名地怔了下,良久才收回视线,继续看书。
第11章
孟长青从睡梦中醒过来的时候,窗子上还画着邪阵,他头疼欲裂,缓缓坐了起来。
这些日子老是梦见些过去的事,孟长青心知是自己魂魄不稳的缘故,调理了一会儿气息,给自己倒了杯热茶。
李道玄把他关在这山里头有好一阵子了,十七八天?孟长青有些记不清了,许是刚刚做梦梦见少年的事,他的心绪有些纷乱,那些事,真的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啊。屈指算算,如今李岳阳与阿都成亲都快有四五多年了。
孟长青正失神,门忽然被推开,孟长青回头看去,慌忙爬下床,一时不慎还摔了下,他立刻爬起来,“真、真人。”
李道玄看着他那副一惊一乍的样子,皱了下眉,“剑穗的事,我已经安排下去了。”
孟长青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应该是姜姚把知道的全交代了。李道玄如今竟是还愿意帮他,孟长青不免惊诧,“多、多谢真人。”
李道玄低头看着结结巴巴道谢的孟长青,手的动作一顿。他没想到孟长青如今会这么怕他。
孟长青自小跟在李道玄身边,对李道玄的性子也摸着了一点,当下就看出李道玄有些冷淡,自觉噤声。
外头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正是梅雨时节,时不时就下两场。
李道玄坐了半天没说话,孟长青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李道玄越是这样他越紧张,他整个人都绷紧了。
直到李道玄将佩剑拿出来,孟长青眼一花腿一软,扑通一声抓着李道玄的袖子跪下了,脱口便是一大串:“真、真人!我知错了,我知错了。”
李道玄看着他很久,原本拧着的眉不着痕迹地松了,他微微俯身,把佩剑按在了孟长青的手上,“起来。”
拧巴的孟长青正使劲浑身解数求饶,抖着手看了眼,忽然一愣。
这是他以前的剑。
孟长青很早之前便有了自己的佩剑,大雪,他打小学得最好的便是剑,仙门剑修,不学剑算哪门子剑修?他弱冠那年,李道玄亲手把这把剑交给他,连剑上的剑穗都是李道玄亲手所系。穗子上有半截不知名的气运,也不知是李道玄从哪里斩下来的。
孟长青刚叛出仙门那会儿,曾对玄武同门拔剑相向,李道玄一掌震碎了这把剑,废了他右手与浑身筋骨,自此他再没碰过剑。
孟长青想起旧事,脸色有些白,不敢去抓怀中的剑,他记得这剑毁了。
李道玄看着他许久,终于道:“不要了?”
“不敢!”孟长青忙抬头,“我……我用这剑怕是不合适,我不用剑太久,从前学的都忘记了。”他没敢再碰那剑。
李道玄许久都没说话,原本松开的眉头又慢慢地紧了。
李道玄走后,那把剑仍是放在桌案上,孟长青看了很久,终于还是没忍住,伸出手去,轻轻拨了下,剑出鞘半寸,寒意逼人,一如当年惊心动魄。孟长青握着那剑,忽然记起李道玄第一次把剑交给他手里的感觉,沉甸甸的一块铁,到手便是山海。
孟长青刷一下收回了手,没再去碰。
在山上住了小半月,孟长青除李道玄外没见过什么人,放鹿天从前便是名副其实的荒山,他倒也不觉得奇怪。这里的日子确实清静。
这一日,半夜,他又从梦中惊醒过来,下床给自己倒了水,忽然,窗户外头传来一阵窸窣动静。
孟长青扭头看去,手中不着痕迹地捏了个诀。
那窗户开了条缝,一双眼盯着孟长青。
孟长青猛地一拍案,手中的诀都要丢出去了,忽然觉得这眼睛有些熟悉。
“道长!别别别!”一声极低的喊声从窗户里传过来,似乎是怕惊动什么人,一身褐黄道袍的少年揭开半扇窗,满身满脸都是黄泥,扒在了窗户上,“是我!姜姚!”他把声音压在喉咙里,一双眼亮晶晶的,他说:“道长!我来救你了!”
孟长青睁大了眼,“姜姚?”
姜姚背着个包袱,翻了进来,孟长青连忙上前扶他,“你怎么来了?”
姜姚一把抓着了孟长青的手,脱口一句气壮山河的话,“道长!跟我走!”
孟长青看着面前的小泥人很是感动,“你来救我?”
姜姚咬牙,盯着孟长青,“他们说你是妖道,我不信,你没干过那些事,对不对?”他死死地抓着孟长青的胳膊。
孟长青负罪感顿起,半晌才道:“其实,”他露出个沉痛的表情,低低道:“我是有苦衷的。”心里默默唾了口不要脸,面上却还是欲语还休。
果然,姜姚神色激动起来,他深吸一口气,“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抓紧了手,“道长,我们走!他们都不信你,我信你!”他听过师兄说过孟长青的罪,条条都是重罪,若是在留在玄武,只有一个下场。
孟长青忙拉住姜姚,“不急不急,你先和我说说,你打算怎么走?”
姜姚道:“我们冲下山去。”
“然后呢?”
“然后马上跑。”
孟长青顿了下,“没了?”
姜姚摇了下头。
孟长青在桌子旁坐下了,“不行,这山有扶象真人设下的禁制,别说你了,就算是我……”话刚说到一半,孟长青噎住了,“你怎么进来的?”
姜姚糊了把脸上的泥,“我在山那边凿了个地道,一直通到山脚,道长你放心,我一定会救你出去的。”他握紧了孟长青的手,“我绝不会让你死的。”
孟长青被惊呆了,“地道?”
姜姚还真的在山脚挖了一条地道,不长,孟长青围着那洞口啧啧称奇。李道玄的禁制啊,这可是李道玄亲手布下的禁制啊,估计连玄武掌教南乡子与洪阳真人谢仲春都解不开。他看着姜姚一下子就钻进去了,嘴角不自觉抽搐了下,随即听见姜姚对着他喊,“道长!”
孟长青没再犹豫,刷得一下卷了衣摆,俯身钻了进去。他确实是想走,先不说在李道玄眼皮底下待着的滋味确实不好受,另一方面,无论李道玄留下他的原因是什么,若是他在玄武的消息传出去,首当其冲的便是李道玄。
孟长青知道自己都不该在留在玄武,李道玄心中还顾念着师徒情谊,没有下手杀他,他更该知恩图报。
孟长青熟悉地形,两人没动用任何的法术,躲过种种禁制,亥时便已经出了玄武地界。
等到次日中午,两人坐在客船上,饿得头晕眼花,船家给两人上了盆花生。
孟长青问姜姚:“你不当玄武弟子了吗?”
姜姚顿了片刻,咬牙道:“我不能见死不救啊。”
孟长青抓着花生的手一顿,“你就不怕我是骗你吗?我确实是孟长青,也确实在长白当过妖道,你不信玄武几位真人的话,反倒是信我?”
姜姚一双眼盯着孟长青,“我相信我自己。”顿了下他又道,“我相信道长你是个好人,好人有好报。”
孟长青看了他半晌,终于忍不住伸出手去捏了下姜姚的脸。有眼光。
姜姚道:“道长,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桃花镇,先去看看我的尸首。”
孟长青与姜姚两人一路躲躲藏藏,朝着桃花镇而去。
路上在茶馆歇脚,孟长青这边刚点了茶和豆腐脑,隔壁的几位老百姓闲聊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你们可听说了,太白妖道孟长青没死!”
孟长青一口茶吓得喷了出来,姜姚睁大了眼诧异地回头看了眼,又看向孟长青,“道长?”
孟长青把嘴角一擦,示意姜姚先别慌,他袖子一卷,端起桌上半碟萝卜,凑到了隔壁桌子去。姜姚忙起身跟了上去。
那说话的是个货郎,四十出头的样子,黑魆魆的,一张大方脸,担架与果脯都在路边放着,此时他正喝着米酒和同桌的几个货郎聊天,瞧见孟长青和姜姚凑过来,一愣,“你们干啥?”
孟长青忙赔笑道:“大哥!我与我这弟弟是头一次出远门,没见过世面,听见大哥在说些新奇的事儿,想听听!”
那货郎见孟长青样貌白净,说话又客气,对着自己又是一脸崇拜,不由得挺直了背,故作文绉绉道:“小兄弟客气了,你愿意听便坐下听。”
那同桌的人瞧货郎在这儿装腔作势,嗤笑了一声,“苏三你可瞎扯吧!那妖道早死了,长白带头剿灭的,骨头渣子都没剩下一根,你若是说那吕……”那货郎说到这名字的时候忽然一顿,似乎怕招什么似的,低声哼道:“你若是说天姥山那位,哥几个倒还信。”
苏三瞥了他一眼,“不懂别放屁!那妖道确实没死,前两天还在宣阳城被人撞见了,蹲在摊前买扇子,几个修士围上去,他扇子一合,几个黄头道士的头当场被他拧了下来。这事北边早闹开了!谁不知道啊!”
孟长青脸上的惊恐和群众一模一样。
一人道:“真的?那以后还怎么去北边做生意啊!”
“年前是千万别去了!上阳关以北十六州都放出消息来,”那苏三压低了声音,“道门修士都在往那儿赶,那地界乱着呢!”
姜姚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们怎么知道他就是孟长青呢?”
苏三忙嘿了一声,道:“错不了,就是他!街上卖东西的人都看见脸了!”
“兴许是别人化作他的模样?”
苏三“啧”了一声,“他又不是什么好东西,扮他做甚?再说了,宣阳城的道观已经把消息传出来了,就是他!错不了!”
孟长青顿了片刻,缓缓地喝了口茶压惊。
苏三几杯酒下肚,喝得有些高,手拍上孟长青的肩,道:“小兄弟,你是要往北边去吗?”
孟长青道:“是啊。。”
“那你可要千万小心,那妖道是个断袖,专杀男人修炼邪术,好多人都遭殃了!我近日是不敢去北边做生意了。”说着他似乎想到些什么,极嫌恶地紧了下衣服。
喝着茶的孟长青:“……”
等到那群货郎走后,孟长青与姜姚这才坐回原位,姜姚似乎一直有话憋着,孟长青看了他一眼。
结果姜姚问了一句,“道长,什么是断袖啊?”
孟长青被茶呛了下,看向姜姚,半晌才道:“就是穷,没钱没衣服,袖子都断了还在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