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就白二爷和咱们顾兄的关系,他们……绝对是比你我想的还要亲密的关系,你没瞧见方才顾兄坐在哪里?”高一言之凿凿,“丁兄,别不信,我跟着我那兄长见识过不少东西。你知道‘契兄弟’吗?”
“住口!”丁鸿羽受新时期思想桎梏,根本听不得这种见不得光的东西,对这种事情深恶痛绝、引以为耻,“顾兄如此光风霁月,你把他同戏子摆在一起……你……”
高一连忙摆手,说:“好好,我不说了,你瞧不起这些,殊不知清末以前这有多盛行。”
“所以才说这个国家需要改造!那些都是糟粕!你要知道,我们国家有很多东西都需要改进,尤其是思想,国外这种人都会被烧死,这是异端!”
高一耸耸肩,闭上嘴巴,但心里却极不认同丁兄。他早便发现丁鸿羽既讨厌洋人,却又对洋人的各种知识理论宗教盲目遵从,国内的就一定是落后的,洋人的就一定是先进的吗?落后的就一定是错的,先进的又一定正确?
——没人能证明。
第15章 015
反正高一认为,这个世界只要是存在的东西,就有它存在的意义和价值。
胖子乐呵乐呵的对丁鸿羽笑,丁鸿羽依旧皱着眉,却放过了高兄。若是在此之前,丁鸿羽必定是要和高兄争论一番,可现在他爸还在手术室里躺着昏迷不醒。他被关在监狱的时候,还血气上涌,激动的根本不觉疲惫,到现在才突然感到腿软、手抖、浑身发凉。
满脑子都是他爸还会不会醒来。
不过就如顾葭所说,腿伤一般不会致命,致命的反而是感染。现在国内军阀用枪,用得起外国枪的很少,大部分都是仿制德国的汉阳造,还有一些土匪用枪则是土枪,射击力度不够,便喜欢在子弹上涂抹粪水,以此让中枪的人伤口感染最后毙命。
伤口感染的病人一般来说都只有死路一条。虽说现在有一种药是专门针对感染,叫盘尼西林,但这种西药有价无市,都是当官的人用来保命的东西,是军需物资,或许几万人的队伍里,只有几百只这样的西药,人家凭什么给你?
正当丁鸿羽越发觉得事情要变得糟糕的时候,给他爸清洗伤口的医生从里面出来,摘下口罩还没有说话,便被丁鸿羽激动的抓住双臂,问道:“怎么样?!我爸他醒了吗?!”
医生是个年轻的小伙子,留洋归来,秉持公正公平的态度对待一切来看病的病人,对着这几个身上虽然脏兮兮,却依旧一看就是大学生的丁鸿羽等人露出‘放心吧’的微笑:“老人家暂时状况良好,没有发现感染,但还是需要住院观察,现在人已经醒了,可以进去看他。”
丁鸿羽顿时感觉肩膀上沉重的什么东西被人拿走,他原本焦急的想要看见爸爸,现在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先对医生道了谢,随后才一步步走进病房,站在病床边儿上对着躺在病床上固执的老头劈头盖脸就是一句:“您老真是能耐了,告诉我你什么时候才能少给我惹点事儿?!”
另一头,李多捂着肚子,蹲在自己的桌下翻抽屉。他‘哐当’抽出来一抽屉的文件,翻了半天也没有找到要找的东西,最后站起来的时候却突然笑了一下,从桌面儿找到了一张纸,对面前的王尤说:“看我这记性,明明就放在最显眼的地方,结果硬是想不起来,哈哈。”
王尤接过李多双手递过来的身份证,看了一眼上面自己的名字与他妈的名字,声音不冷不淡:“多谢。”
“哪里,有需要就尽管上这里找我,今日是让王少爷看笑话了,不过白二爷您应该也是知道的,我们这些小人物哪里惹得起。”
“是啊……”王尤仿佛很是赞同,“不过,刚才到底是发生什么了?怎么白可行也来了?你刚才所说的犯人,不会就是他们那一伙吧?”
李多露出一张‘我也很无辜’的脸:“这可不能这么说,他们现在也不是犯人了,段公子刚才放人您也瞧见了,人家都是认识的,就我们下面的这些被折腾的苦哈哈,到头来还不落好。”
王尤点点头,一概端着身份的自持,像是改变了什么主意,开始同情李多的遭遇,唏嘘不已。离开的时候两人竟是已经互相叫唤王兄和李兄,亲密的格外迅速。
李多因为还要去接二奶奶去医院陪巡捕长,也就不能送王尤回去,王尤微笑着表示没有关系,说自己正好踏着夜色一路走回陈公馆,沿途欣赏一下天津的夜景。
从巡捕房到陈公馆,有一点远,可王尤丝毫不觉得累。他的每一步仿佛都是赤脚走在一条染满鲜血的荆棘之上,等到了陈公馆,他抬头看那恢宏大气的洋楼,许久才绕过正门,到后边儿的小门去敲门。
守小门的门房兼职打扫花园子,每天基本都是晚上打扫,为的就是让陈家的主人们在白天就看见漂漂亮亮的花园,而不是一堆忙碌的下人。
王尤敲门是有技巧的,先敲三下,等两三分钟再敲三下,不多时那扫地的门房就能拽着扫把,不耐烦的从门缝里看他,他则露出一个惭愧到极致的微笑说:“不好意思,我回来晚了,去了一趟巡捕房,发现顾三少爷也在那儿,吓了一大跳,也就不知不觉耽误了。”人前的王公子,对着陈公馆的下人却是如此讨好。
门房姓吕,人称吕老头,鳏夫一个,据说倒是有一个儿子,只不过这儿子十二岁的时候被他卖给了人伢子,人伢子说是要把孩子们都送进宫里伺候贵人,谁知道没几年清王朝就没了,到处乱得不得了,从宫里寄出来的俸禄更是从此断了。
吕老头时常念这个儿子,说这个儿子铁定是没死,就是不愿意养他,这杀千刀的恶毒阴阳人,还好当年送进宫,不然自己要是辛辛苦苦将他养大,结果临老才发现居然是个白眼狼,那才是造孽哦。
“什么?顾三少爷咋啦?”吕老头顿时精神起来,要知道只要是顾三少爷的事情,陈大少总是很愿意听的,若是这个消息只有自己知道,保不准可以到大少爷那里卖个好,得个五块十块的小费。
王尤却装作一副为难的样子,道:“还是不要提的好,不是什么好事,都被抓起来了,还是白二爷去提的人,连传家都不知道。”
“啊!这样严重吗?!哎呀,咱们陈少爷还不知道,这不行,必须得去说一说,你跟我来。”吕老头生怕自己发现的重大消息被其他同样想要小费的混账抢走,立马拽着王尤就要抢这头功!
王尤被吕老头一拉就走,踉踉跄跄的跟在后头,还在说:“这样不好吧……”
“怎么不好?你又不是刚来,今儿小姐过生日都非得挽着顾三少爷呢,顾三少爷的事情就是咱们陈公馆的事,快快快!别磨磨唧唧的跟个娘们一样。”
此时正是凌晨三点,吕老头也不怕吵醒了主子被赶出去,他胸有成足的走在前面,对那几块钱的小费势在必得!
“陈总管,陈总管!”吕老头到了一楼找到还在看账本的陈总管,一脸严肃的说,“大事不好啦,顾三少爷被巡捕房的抓起来了!这小子亲眼看见的!”说罢,将王尤推到前面,“他还不愿意告诉大少爷,要不是我知道少爷和小姐最是在乎顾三少爷了,把他压过来,顾三少爷还不知道要受什么苦!”
吕老头激动之余,完全忘记了顾葭早已经被白可行救出的事。
陈总管也一下子愣了,他是个明白人,当即道:“你们在这里等等,我去叫少爷下来。”
说完,吕老头就看着陈总管上楼去,自己便拽着王尤说:“不是我说你,你好歹也是少爷的表哥,就应该站在少爷的立场上想想,他若是时候知道顾三少爷受了他人的迫害,自己还完全没帮上忙,那你我这些知情人可不惨了?记住了,一定要明明白白的说清楚,告诉少爷顾三少爷是怎么进去的,受伤没有。我也是为你好,本来你自己就是投奔这边,什么本事没有,在这里白吃白喝。现在,该是你报答咱们少爷的时候,清楚了?”
吕老头嘴上说王尤是少爷的表哥,言语里哪带了半分对少爷表哥的尊敬?
王尤看着也不在乎这些,反而唯唯诺诺,点头称是:“是我想岔了,吕先生说的是。”
吕老头还想指点一下这个陈家的穷亲戚,奈何楼上已经有了动静,他和王尤一齐抬头,立时便见穿着黑色绸缎睡袍,披了昂贵厚呢大衣的陈传家自楼上下来。
这人似乎不怕冷,有着漂亮肌肉线条的双腿光在外面,从上走下来的样子像一个从王座来接见子民的帝王,傲慢冷漠,唯有的那点严肃紧张都藏在深处,仅仅留给某只他那放养的‘金丝雀’。
作者有话要说:
当时盘尼西林非常稀少,是救命的玩意儿,一般人搞不到,医院都没有。不知道你们有没有人看过父母爱情,这个电视剧的背景是四五十年代吧,刚开放那会儿,普通人都用不了这个药,必须得找关系,上头批准什么什么的。
第16章 016
然而他含辛茹苦好不容易喂养熟的金丝雀,如今却受了伤害,陈家实质皇帝陈传家自然一刻也等不了。下楼的时候,手掌随意将凌乱的黑发撩到头上,只有几率漏网之鱼的碎发又顺着滑下,堪堪落在睫毛之上一寸的位置,通体那天生的王者之气便被柔化了几分。
“王尤。”陈传家声音沉甸甸的,好像是古老教堂里才有的声音,充满威严与不可抗拒的上位者气息,“说罢,顾葭他怎么了?”
陈大少爷话音刚落,脚便刚好踏在了最后一阶台阶上,不再下来,一张俊美的脸上被头顶巨大的琉璃吊顶折射出光怪陆离的光。
王尤只看了陈传家一眼,视线便又从这位表弟的脸上,挪到了对方穿着拖鞋的脚上:“我也只是偶然碰见。今夜本身是因为咳嗽和有些发烧,我妈便硬是要我去看看医生,我这才半夜出门。谁承想在医院碰见了巡捕房的人,听他说我身份证件办好了,可以立马拿到,我想就跟着去一趟也无所谓。于是到了地方,就看见了顾三少爷。”
“继续。”陈传家言简意赅的说,却是从那最后一阶台阶上下来,对着陈总管说,“上去把我的衣服拿下来,再准备一辆车,我要出门。”
陈总管连声应了,先去叫来下人去准备车子,自己则亲自上楼给大少爷找出门的衣物帽子等物。
“顾三爷正拿着电话,不知道是要给谁打,刚和我打完招呼,白二爷就来了,白二爷在巡捕房发了好大一通火气然后……”王尤说到这里,闭上嘴巴,眼神闪躲犹豫,似乎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说下去。
陈传家眯起那双狐狸眼,随即便看见王尤偷偷看了一眼自己的表情,像是怕说了之后自己生气。
“你说。”
“就是……白二爷后来是牵着顾三少爷手走的,上车的时候,应该是位置不够用,白二爷就让三少爷坐自己腿上,现下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或许是去医院了。”
陈传家微微皱眉,但并没有更多的表情留给王尤,此时楼上的陈总管也下来了,顺带着居然将还穿着睡裙的陈传宝吵醒,睁着一双明亮的毫无睡意的大眼睛对着大哥喊:“哥!顾三哥哥怎么了?!”
说着,陈小姐一阵风似的跑下来,抱住大哥的手臂,晃啊晃的问:“顾三哥哥有没有事啊?怎么办?要不要打电话去京城那边告诉无忌哥哥一声?”
陈传家沉默的看了一眼妹妹,十分清楚妹妹后一句话才是重点。
他没有首肯,拿过陈总管手里的衬衫和裤子,看也没有看妹妹那兴奋的脸,说:“回你的卧室去,我要换衣服了。”
陈小姐剁了跺脚,‘哼’的一声转身又小鸟一样跑上楼,‘砰’一下子将房门砸的老响,像是要提前叫醒陈公馆内所有的人,陪她一块儿激动。
陈传家随手脱下披着的外衣,解开睡袍,露出那有锻炼过的身体,屋内因为陈少爷的起来,一楼便开了热水汀,一会儿的功夫一楼瞬间便温暖起来,于是在这里换衣服不冷,只是王尤不知道陈传家究竟有没有必要在这里就换衣裳,即便还穿着最后一层短裤,也根本不像个做生意的生意人能做出的举动。所以,他这位好表弟到底是因为真的喜欢顾三少爷,还是把他也当成下人,所以不在乎在下人面前袒露身体?
或许两者都有,王尤暗暗想。
陈传家在穿好衣服后就直接出门,亦是将王尤等人忘在脑后,只让陈总管把接电话的听差辞退了。最后便是吕老头如愿以偿,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奖励,竟是整整一百块!
吕老头生怕王尤这穷地方来的会不要脸的找自己平分这笔钱,悄悄的就离开了大厅,跑的飞快——一百块啊!这可足够普通的一大家子的人半年的嚼用。
陈管家伺候完大少爷出门,就又摸着自己的胡子算今年一整年的开销,唯有王尤一改方才的低眉顺眼,慢慢抬起头来看了看寂静的大厅里各色装饰与昂贵的摆设,大步离开,甚至还心情颇好的翘起嘴角。
而坐上了车的陈家大少爷却大半张脸隐在阴影里,下半张落于公馆外的灯光下,司机回头看了一眼少爷,毕恭毕敬的询问:“大少爷这么晚去哪儿啊?”
陈传家双手交叠的十指相扣在小腹前,顿了两秒,道:“玛丽亚医院。”根本没人告诉陈少爷他要找的金丝雀藏在哪儿的医院,可根据王尤话里提供的线索,陈传家还是轻易锁定了目标。
车子很快发动,驶往陈传家所说的地方,但陈传家没有放松,然而一直在思索王尤说的另外几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