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张隔开的病床,办公桌上放着听诊器跟血压计,屋角的铁柜子里码了整整齐齐的备用药品。
离得近了,时亦才看清他白服胸口河榆一中的校徽。
“袁牧,叫袁医生就行。”
往他身上怼温度计的校医又给他递了瓶水:“还难受?”
时亦摇了摇头,夹上温度计,看着他把水也在床边放下。
算不上难受,就是懵。
毕竟断片前的记忆还是他在某个缺德导航的指引下到了河高后墙,拎着行李考虑要不要把墙拆个豁口,顺便跟某个半吊子心理医生吵了个架。
时亦有点连不上这两段剧情,坐着缓了一会儿,看了看那瓶矿泉水。
没拧开过的。
时亦拧开水瓶,抿了两口。
一天没吃饭,才有点东西顺着喉咙下去,胃就条件反射地抽着一疼。
时亦没再喝,放下水瓶:“谢谢。”
“没事。”袁牧打着哈欠,揉了下眼睛准备回去睡觉,“来报道的吧?行李给你放门口了,输完液自己拔针,这儿睡一宿也行。”
看见阴影里黑咕隆咚的一堆,时亦才想起自己还有行李箱。
两个,外加一个分量不轻的书包。
其实都是没什么用的东西。
但他一说用不上,他妈就忧心忡忡地红眼圈,他爸看着就蹿火,押着他给他妈道歉。
然后他道歉,然后他妈掉眼泪,然后他爸觉得他态度有问题应付了事。
……
时亦闭了下眼睛,压下那一点突如其来的烦。
小同学挺内向。
校医当久了,袁牧没少见过这种内向话少的小同学,也不意外:“还有什么问题没有?”
“有。”时亦问,“砸我的人呢?”
程航这人很唠叨,咨询的时候聊不下去,就给他讲自己听过的八卦。
时亦一耳朵进一耳朵出,隐约记得他说过上大学的时候有个辅修他们专业的同学,说话好的不灵坏的灵,屡试不爽,堪称因果律武器。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可能近因果律了也容易因果律。
校医都见过了,被咒出来砸自己脑袋上的人居然一直都没出现。
时亦揉了下肩膀。
晕过去之前他没记得这儿疼,没什么意外,大概率也是那一下被砸的。
考虑到对方毕竟把他跟行李弄进了学校,还送到了医务室,时亦觉得只要见个面,这事其实差不多就能这么算了。
毕竟水也喝了,空调也吹了,手背上还多此一举地扎了个一动就回血的针。
道个歉握个手,相逢一笑泯恩仇。
“什么人?”
大半夜被人敲起来看病,袁校医困得迷迷瞪瞪,撑着眼皮有点茫然:“还有人砸你吗?”
时亦给他换了个描述:“送我过来的人。”
“哦。”袁牧恍然,“那没有。”
时亦皱了下眉。
“真没有。”
袁牧指了下门外:“我听见砸门,穿衣服出来,你就跟行李躺在门外走廊上了。”
时亦:“……”
大概是怕他不信,袁牧特意补充:“墙上还拿粉笔写了救命。”
时亦:“……”
“红粉笔,字特大。”袁牧三杀,“你现在出去看,墙上还有呢。”
……
来河高的相当长一段时间,医务室门外走廊上血红的救命两个大字都给时亦的身心造成了相当不小的冲击。
尤其刚拔了针从医务室出来的时候。
憋了半个月的雨终于瓢泼灌下来,走廊的窗户没关,风太大,飘进来的雨把龙飞凤舞的两个字抹成了一团。
大半夜,学校空荡荡的,紧急通道的指示牌亮着绿灯。
惨白的闪电底下,“救命”两个字糊着往下惊悚地流着红汤。
时亦沉默着,对着眼前的墙面震撼地站了三秒钟。
雨还在嚣张地往里飘。
他果断过去,把走廊的窗户牢牢锁死,退回医务室,顺手把门挂了反锁。
为了防止第一天来报道的小同学就把自己饿死,校医走的时候还特意给他留了点口粮。
时亦绕回床边,对着那一袋饼干、两根火腿肠坐了一会儿。
实在没胃口。
这会儿倒是不热了,但胸口堵着的东西也没松快多少。
最多就是从糟烂的一团变得紧实了点儿,没那么占地方,可还硬邦邦梗着难受。
雨下得挺凶,噼里啪啦地砸窗户,估计是要把这半个月攒的都下个够本。
时亦敲了支葡萄糖,兑了水,囫囵灌下去。
有点齁,胃里抗议了一会儿,又被接连几口水灌得委委屈屈老实下来。
时亦打开行李箱,翻出洗漱杯漱了漱口,绕回床边。
手机还能用,就是比之前更惨烈了点,原本的裂缝边上又添了两片蛛网似的纹路。
时亦不太想回忆墙上惊悚的凶案现场,念头稍一停滞就远远绕开,看了看未读消息。
他眼前一黑的时候还没跟程航吵完,估计是把他吓得不轻,消息里大半都是对方发过来的“卧槽大哥你怎么了”、“爷爷您理理我”、“祖宗我错了”之类的废话。
他先给程航回了两条消息,正要再看看其他的,手机忽然嗡地一声震起来。
时母的电话。
可能是因为刚才晕的那一会儿,他到现在的思维都有点不顺畅。直到看见手机上的来电显示,才想起自己到现在都没跟家里联系。
暂时屏蔽了程航继续疯狂刷屏的短信,时亦喝了口水,接了电话。
“小亦?”
没预料到这次能打通,电话接起来,对面的声音还有点迟疑:“到学校了吗?”
“嗯。”时亦答应了一声。
“路上顺利吗?”时母的声音跟语气都挺轻,“你爸他脾气不好,你别往心里去。”
“我没事。”时亦说,“不早了,您睡吧。”
他的话听不出什么语气,时母犹豫了下,才继续往下说:“就睡了,你也照顾好身体,有什么事跟爸爸妈妈说。”
时亦:“好。”
“听说那边治安不太好,平时尽量不要出校门,多加小心。”
“嗯。”
“有什么不习惯的就跟家里讲,生活费都存在卡里了,不够记得说。”
“好。”
……
母子两个的对话多半都是这样,再多说也得不到什么特别的回应。时母顿了顿,又叫了他一声:“小亦。”
时亦没说话。
“到了学校,好好学习,跟老师同学好好相处。”
时母放软语气:“别再惹事了……”
可能是因为隔着电话,时母的声音比平时听起来还要小心翼翼不少。
时亦攥着手机,看着窗外深沉得能把人吞没的夜色。
忽然有点喘不上气。
电话两侧都安静得过了头,时母像是也忽然察觉到不妥,有点急:“小亦,我不是这个意思——”
“好。”时亦说,“我不惹事了。”
雨水撞在玻璃上,砸下来,在窗台上摔出一片水花。
手机关机的画面短暂地显示了几秒种,屏幕彻底黑下去。
时亦扶着桌沿,把书包扯过来。
他弯着腰站了一会儿才蹲下去,从书包里翻出了副黑框的平光镜。
眼镜还是程航给他的。
半吊子心理医生笑嘻嘻地绕着他打量,努力游说他把名字填到什么乱七八糟的医患联谊表演名单上去:“演一个吧?就演书呆子,坐最边上一直看书就行。特简单,谁都碍不着,台词都不用……”
时亦把眼镜握在手里,走到镜子边上。
又厚又沉的纯黑框,简直傻到极致,戴上眼睛就跟着小了一半,连眉毛都能遮得看不着。
镜片还他妈反光。
也不知道是程航从哪个十元店买的。
时亦看了一会儿镜子里那个同样傻逼的自己,闭了下眼睛,绕回床边仰面躺下。
医务室的床使用率不高,也不知道多少年没换过,硬邦邦地把人接住,嘎吱嘎吱晃了两声。
天花板拢着台灯暗淡的光晕。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四周安静得过了头,除了空调来回折腾风速的动静,就只剩下挂钟一成不变的咔哒声。
时亦伸出手,让那一点儿光落在掌心。
老式的白炽灯,光泽偏暖,安安静静地生出点盈满手掌的柔和错觉。
他看着掌心贴着的那两片创可贴,扯了下嘴角,五指屈起攥了下。
光线顺着指缝滑落,掉在地上。
根本什么都没有。
扯淡。
第3章
雨下了一宿。
第二天一早,袁校医踩着晨光回医务室的时候,不爱说话的内向小同学已经没了踪影。
行李都带走了,吃的没动。
屋子收拾得挺利落,床平整得跟没人睡过一样,柜子上那盆干得打卷的绿萝从叶子到根浇了个透。
袁校医挺欣慰,脱了外套,打着哈欠出了医务室。
然后对着墙上两个已经干涸了的、仿佛被什么怨鬼附身了的泼墨新造型血红大字,陷入了更加深刻的沉思。
-
河榆一中是所不错的学校。
至少看起来很像样子。刚修的崭新校门,前两年搬的新校舍,从校舍到设施都用实力写着阔气。
体育馆,篮球场,按年级分的教学楼,该有的一应不缺,宿舍楼在最边上,外头一水儿的空调外挂机,气派地分了好几栋。
从边上那条路过的时候,时亦还是没忍住,往最后紧挨着墙的那栋宿舍看了一眼。
“看宿舍吗?”
旁边的中年老师笑眯眯问了一句,给他介绍:“高三独立出来了,最后那栋就是高二的。两人一寝,有特殊情况可以走读,得办手续。”
他来接时亦的时候已经听主任大略说过情况,看着面前戴着眼镜格外闷声老实的学生,还有点不太能对得上号:“赶在开学前办能简单点儿,得有病。没病就说神经衰弱睡不好,能开出病假单就行了。”
“……不用。”时亦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开放的班主任,“谢谢万老师。”
万老师笑着摆了摆手。
高二年级二十多个班,带他的是九班班主任,姓万,叫万永明。
时亦对转学的事没任何兴趣,就在时父跟他说学校定下来的时候听了一句,对班级老师更不了解,但班主任好说话总算是个难得不错的消息。
“你报到晚了,不然还能挑挑宿舍。”老万跟两个路过的学生打了招呼,领着他拐回了教学楼,“学校原则上不让用手机,晚上九点关校门,十一点查寝封宿舍,有违禁品都没收。”
他站在办公室门口,一手掏钥匙,看了看时亦还不大好的脸色:“眼圈这么黑,昨晚没睡好?”
“没有。”时亦脚步停顿,闪开了他往自己肩膀拍过来的手:“复……预习。”
老师的态度和蔼得过了头,反而不大容易适应。
时亦扶了下眼镜,跟着他进了办公室,找了个离办公桌稍远的地方,目测过距离,又往后退了半步。
“喜欢学习是好事,但也要劳逸结合,不然身体容易吃不消……站这么远干什么?”
老万找出他的成绩单看了看,唠叨了几句,一抬头愣了,朝他招招手:“来,还有几个字得签。”
办公桌乱糟糟堆着不少东西,老万忙着收拾,两只手都拿了成摞的表格,还在乐呵呵继续说:“我也是头一回带平行班,跟你一样是新来的。不知道教学经验适不适合你们,咱们互相帮助,互相提高。”
时亦看了一眼,走过去,在纸下的空白上签了自己的名字。
成绩单是他在上个高中的。
基本都擦着线,堪堪考了个刚及格的分数,有好几科都玄之又玄地挂在六十分整的线上,多一分都没浪费。
转学的时候,他爸原本想把他塞进实验班。因为分数差得实在太远,谈了半天也没成。
他爸因为这个气得不轻,回家还发了好一通火。
时母每天都徒劳地劝着父子两个间的剑拔弩张,好不容易消停下来的时候,也会坐在饭桌边上百思不得其解地犯愁,想不通刚上初中还次次都年级第一的儿子,再上高中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时亦没接着往下想,签完了剩下的几个名字,扣上笔帽。
他们进来得早,这会儿已经陆续来了几个老师,正有一句没一句聊天。
办公室聊什么是老师的年龄阶层决定的。
三十岁以下聊购物旅游,三十岁以上聊家庭晋升,像这种四十岁以上超过半数的,话题一般都是学生不听话、学生不听话和学生不听话。
时亦对这种办公室茶话会没半点兴趣,搁下笔想直接拎行李去宿舍,偏偏那张去宿管那儿领东西的单子还在桌上。
老万还在不着急不着慌地到处翻班主任的印章。
“学校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万老师在高三这么多年,忽然派下来带高二,还是这么个班。”
刚进门的女老师说着话,放下手里的包:“尤其那个林间。不知根不知底的,万一真是刺儿头……”
“不会。”老万笑呵呵,“林间同学待人和气、性格友善,评语上都写了。”
老万的态度乐观得有点儿盲目,边上的男老师忍不住出声:“评语都是随便摘抄的……万老师,你在高三待久了不知道,现在这群学生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厉害得很,看不住就能给你捅出个篓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