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则“影院事件”里原本还有个“神秘友人”的戏份,只第一时间就被安娜按下处理。顾鸣没什么朋友,家里又是那种情况,所以每年春节都会以远行方式来躲避团圆气氛。今年倒是一声不响躲起来跟人约会,且还是看电影这样的纯情节目。拍到的那张照片只看得见小半模糊的侧脸,不过身型很好,穿的......好像还是顾鸣的外套。所以即便没见到任何亲密证据,也已能断定顾鸣是在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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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顾鸣并没打算对安娜隐瞒和沈言的交往,只根本没来得顾及。他现在不知是被欧阳抢先说破,还是有人拍到了他和沈言一起的照片。不由有些心虚,已然是做好挨骂准备。
电话拨过去,安娜正等他“投案自首”。顾鸣当即坦白,交代了沈言的基本信息以及关系确立。沈言就在沙发另一端挽救被顾鸣搞得一团乱的拼图,听到这几句诡异言词,就神情微妙的抬头看了过来。
顾鸣指了指电话,口型说道,“安娜。”
沈言便知这是来询问顾鸣的感情状况,可欧阳和安娜并无“姐妹情谊”,没可跑去八卦,那多半就是看电影时被人拍到。沈言迅速回想、确定没做过任何“不当举动”,于是就埋下头来,继续拼图动作。
安娜没想到顾鸣的新男友竟是与欧阳合作伙伴,就先前吃饭时的印象和所知的家世背景,应该也算个“正经人”。
“你的意思是在认真交往?”安娜问。
“是。”
“不觉得把话说得太早?”
“不觉得。”
“嘁,小孩子想法。”
“.....我都快30了。”
“介不介意我跟你男朋友说两句?”
“介意!”
“......”
安娜梗了口气,顾鸣连忙赔笑。
“姐你放心,我保证不影响工作,会努力帮公司赚钱的!”顾鸣起身走到窗边,压低声音,“反正,我已经栽进去了。”
“......”
“说什么都晚了。”
“......”
绝大多数情况下,顾鸣都很听安娜的话。但若他真正固执起来,就不可能再听进劝解建议。安娜清楚他的脾气,也体会出这言语间的深情意味,就不好再多话惹人嫌。
“随你吧,注意点儿别给拍到。”
“嗯!”
顾鸣松了口气,正想说点好听的哄安娜开心,却被丢来一系列工作安排。计划里还剩下一周多的假期,当即就被宣告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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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五年,《星火烟尘》终于上映。虽只在异国短暂展演,却已是难得的幸事。
当年的主创团队如导演、摄像尚还在行内打拼,编剧却在两年前过世;几个主要角色或籍籍无名、或转去话剧舞台、或退居幕后、或干脆改行淡出。唯有顾鸣正当风光,又作为电影的一位主演,也是目前最大的话题利益点,理所当然承担起热度责任。国内自有公司卖力宣传,国外竟然也引起不少媒体好奇。情势比预期要好,固然还是冷门无疑,但至少未落入无人问津的尴尬境地。
直至首映式前,顾鸣都没看到过《星火烟尘》的成片。他始终心怀忐忑、甚至还有些抗拒。除了羞于面对20岁时自己青春正盛的面目和白纸一样的演出,也实在对那段经历心有余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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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火烟尘》是个彻头彻尾的悲剧,主角陈星,是电影名里的星火,也是星火之后的烟尘。他是名孤独症患者,钢琴是他与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在他短暂的一生中只热切的追求过两件事:一是钢琴,一是他的钢琴老师肖楚寻。
陈星17岁时就已是家乡小城里无人不知的“钢琴天才”,在一次全国规模的钢琴比赛中,作为特别评委的肖楚寻注意到这个古怪又极有天赋的少年。那时肖楚寻28岁,是获奖无数的年轻钢琴家,在音乐学院任教,人生旅途一帆风顺、是真正不识人间疾苦的天子骄子。他不忍见陈星被埋没,就说服陈星的父亲带他北上,并为他争取到音乐学院的旁听资格。
但陈星无法与人交流,只唯独能接收到肖楚寻的信息。因为在他还很小的时候就在电视上见过肖楚寻的演奏,几乎是从第一个音符响起的瞬间,他就对他着迷。坐在钢琴前的肖楚寻就如同神明一般、深深吸引着陈星。他能对着肖楚寻笑,甚至能不大清晰、也不大流畅的喊出肖楚寻的名字。这令肖楚寻十分震动,便把全部心力都放在陈星身上,亲近所能的在钢琴路上教育指导,更渐渐对他产生了不同寻常的情感。
陈星20岁时,肖楚寻和他 做 爱了。尽管陈星依然只能说出肖楚寻的名字,但肖楚寻却能够感受到他心中、远胜于他对他的、更加炽烈、也更纯粹的爱意。在肖楚寻的心里,陈星就像是天使,是从浩瀚银河里,坠入到他手中的星辰。
肖楚寻开始执着于去教会陈星说“我爱你”,他想听陈星对他说一句“肖楚寻,我爱你”,可无论他教多少遍,陈星也只会说出那句“肖楚寻”。久而久之,肖楚寻甚至都忍不住怀疑陈星是故意的,他只不过是想骗他一遍又一遍的、对他说“我爱你”。
没有人察觉到琴房里的爱情,即便是有过分动情的琴声传出,都只会被理解成天才与天才之间的惺惺相惜。可惜的是,肖楚寻只活到33岁。在死前的大半年里他受尽病痛折磨,从一个英俊儒雅的男人,渐渐形同枯槁,最终失去生命。他向父母坦白了和陈星的感情,还在病床前旧事重提的、教陈星说那句“我爱你”。可陈星只是看着他,连“肖楚寻”三个字都再不能出口。
肖楚寻死后,陈星留在他们的住处,无人干涉驱赶,也无人过问照料。他再没有弹过钢琴,只是花很多时间坐在钢琴前发呆,琴谱就留在肖楚寻最后一次让他练的曲子,就好像是在等人来告诉他,小朋友,你该练琴了。
陈星的意识变得混乱,有时会出门消失好几天,然后忽然回来把房子的每个角落都找一遍。他迅速的消瘦,就像肖楚寻生病时那样,也似乎在经受着与他相同的痛楚。
几个月后,肖楚寻的妈妈把陈星带去墓地。她指着墓碑上的照片对陈星讲,肖楚寻死了。她抓着他的肩膀,一字一顿的反复说明。可陈星没有丝毫反应,除了肖楚寻,他谁的话都听不进去。伤心的母亲打了陈星几个巴掌,怜悯又绝望的说,你醒醒吧,他回不来了。你就当为了他,好好活着,行吗?
陈星终于看向她,最后缓慢、而坚定的,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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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从肖楚寻死后开始,第一个镜头就是陈星在各个房间里寻找,直至走回琴房、坐到钢琴面前。此时镜头推近,与陈星瘦削苍白、毫无生气的脸对峙,他睁着通红又黯淡的双眼,给人随时都要落泪的错觉。然后镜头缓退,以一种渐行渐远的轨迹远离,陈星微弱的发起抖来,干涸的嘴唇上下颤动,拼了命的想要说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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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映厅内雅雀无声。
顾鸣知道,这里的台词是“肖楚寻”。剧本里这样写,又批注着不能讲出口。他深吸一口气,把身体往椅背里陷进更多。他没料到是这样的剪辑,只立刻就被勾起那段近乎绝望的回忆。
那时的顾鸣对表演一无所知,能被相中是因为导演、编剧都觉得他的外形气质都与陈星相近,也刚好他的钢琴还弹得不错。虽然顾鸣看了剧本并没觉得自己跟这么个孤独症患者有哪里相近,却在拍摄过程中意外顺畅的融入到角色。他几乎是凭着本能、也真正倾尽了心力,以致在很长的时间里都走不出陈星的阴影。
顾鸣印象最深的一场戏是陈星的死,也是他自认为演得最好的段落。当时他没去监视器前看回放,演完就沉默恍惚的缩进角落。现在他终于要看见了,他穿着昂贵的礼服,坐在大银幕前、背对满场观众,看着20岁的自己一步步走向死亡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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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楚寻死后陈星没有哭过,直至从墓地回到家中。
他没有再一个房间一个房间的寻找,只去了趟厨房就回到钢琴前。他把摊开在琴架上的琴谱逐页翻完,又重新翻回原来的页数。他拿衣袖小心的擦拭琴键,尽可能不碰出声响,又无可避免的按下了琴音。单薄突兀的音节响起,陈星整个人都僵住,艰难的吸进好几口气才能继续擦拭。可他的手开始发抖,越是发抖就越要将琴键按下。杂乱无章的琴声加重了持续在陈星身上的疼痛,他不知道肖楚寻死前是被怎样的痛楚在折磨,也就分不出自己究竟是什么地方在痛。
陈星哭了,由无助而慌张的抽泣,演变成声嘶力竭的哭喊。他的语言能力远不及一个牙牙学语的孩子,他讲得最熟练的词汇就是“肖楚寻”。可他已经没办法再把这三个字说出口,因为肖楚寻不在了,即便他喊他,也不会有人答应。他和这个世界的联系,终于被切断了。
所有的窗都紧闭着,房子的隔音很好,没有人被哭声惊扰。陈星合上琴盖,然后伏在钢琴上、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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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落幕,在接近一分多钟的沉寂后响起掌声。
灯光配合亮起,坐在首排的主创此时应起身上台接受采访。顾鸣却没有动弹,只泪流满面的看着银幕方向、久久都回不过神来——
第16章
《星火烟尘》入围在本次柏林电影节的全景单元 (Panorama),得奖却是无望。首映结束当晚,剧组搞了个小型庆功宴,也作为临别践行。毕竟都还有工要赶,就无谓在此浪费时间。
一同来柏林的剧组成员有制片兼导演胡氓、摄影季平舟、饰演肖楚寻母亲的演员岑素、以及男主顾鸣。按理说还应有肖楚寻的饰演者商岳出席,但他这几年一心扑在话剧舞台,连先前剧组重聚都没露面。
商岳比顾鸣大7岁,入行早演技好,外形和态度都够一线标准,只可惜始终不红。他接演《星火烟尘》既是因为与胡氓的多年交情,也是想借此一搏,岂知连上映都坎坷到今。
说起来商岳还是顾鸣的银幕初吻和床 戏搭档,可拍完电影后两人就再没联系。剧组重聚时顾鸣依稀想起,即使在拍摄期间商岳也对他十分疏远,镜头前自然全情投入,可只要拍摄叫停就立刻抽身冷脸。顾鸣当时陷在角色状态里无法自拔,对此毫无体会更未去计较原委,只因他是单纯陷入陈星的个性、却没能陷入陈星对肖楚寻的爱情。那时顾鸣甚至无法确信陈星对肖楚寻的感情,是爱?是憧憬?还是依赖?在毫无表演技巧的当年,这种理解上的偏差带来不小阻碍。对手戏全靠商岳带动把控,越是深情段落就越拍得不顺。所幸是导演搭档都肯一遍遍重来,又有摄影手段及后期润色,最终结果也还算不坏。
顾鸣后知后觉的将商岳对他的态度理解为“直男本能”,可内情却是有人入戏太深、对他动了真心。剧组中胡氓是知情人,连季平舟、安娜都猜到几分,但这种事情即便知道也只能当不知道,猜中也只能当猜不中。唯独惊讶的是他到现在也没放下,即使有这样对事业大有裨益的机会都半点不肯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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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氓和季平舟是《星火烟尘》得以上映的功臣,他们从没放弃过这部电影,尤其在作为编剧的好友病逝后。他们的感慨远比顾鸣来得更多也更强烈,首映时自然都没忍住落泪,却没像顾鸣哭得那样“凄惨”。
庆功宴途中安娜和顾鸣到阳台抽烟醒酒,安娜问顾鸣哭什么。顾鸣想了半天,不知如何回答。
是被故事打动?是为人物伤感?是没想到当年的自己能演到这个程度?还是感慨岁月流逝、再回不去最好的青春年华?
好像都是,也好像都不是。
“姐,我是不是浪费了很多时间?”顾鸣问。
“哪方面?”安娜不明所以。
“事业上吧。”
安娜微微挑眉笑容冷艳,“才知道?”
顾鸣点头,“嗯。”
安娜背靠栏杆抽了口烟,“也不晚,还来得及。”
顾鸣内心很不平静,虽不清楚触动原因,只尤为强烈的想着,“我该好好演戏。”他这样想,也这样说出口来。
安娜反应过来顾鸣是又在“发痴”钻牛角尖,这几年他固然是不上进,但接下的工作都肯认真负责。且不论做得有多漂亮,至少不能讲“没好好演戏”。
她好笑的看着他,“什么叫好好演戏?”
顾鸣转过头来,皱着眉好不迷茫。
“你不是科班出身,这一路全凭自己摸索。已经不错了,比很多人都强。”安娜拍了拍顾鸣的脸,“乖,少想些有的没的。”
“......”顾鸣默默叹气,难得他这样认真思考职业生涯,自家经纪人居然完全不肯接招。
却听安娜话锋一转,“之前给你的剧本都看完没,有没有中意的?”
顾鸣按下情绪回话,“差不多吧,反正剧本是一回事,拍是一回事,等拍完播出来就又是另一回事。看你和老板的意见呗。”
“那就帮你定了。走,去跟导演回个话。”
“啊?”
安娜扬了扬下巴、眼神指去厅内,“氓哥拍,跟老季搭档,岑姐也演。”
顾鸣目瞪口呆几乎石化当场,“......哪、哪本啊?”
“《柳三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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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氓近几年大都在做商业片,手法风格愈见冷冽理性,《星火烟尘》时期的浪漫色彩已甚少能见踪迹。季平舟则在他的“季氏美学”上钻研追逐,颓靡华丽的个人风格日益纯熟鲜明,基本一个镜头就能教行内人看明出处。而早就有“金牌绿叶”名声的岑素,到如今已拿过三座最佳女配的奖杯,圈中口碑和观众缘都好,多大的卡司都难掩其光。所以顾鸣仍是资历最浅的一个,胡氓肯把“柳三郎”这角色给他,说句抬举也不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