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十几年里,金钦作为军部的首席科学家、落城区的吉祥物,除了日常工作,他还需要出席傻瓜宴会,签署也许根本不需要签名的文件,定期回复官方网站上针对他本人点赞数较高的问题,解决基层每月汇报上来的技术难题,修改因为技术革新而变动的《战时机器人维护手册》……
太多了,卸任才几个月,他已经无法想起过去每天应付的生活了。
总之,只有12月1日这天,因为人工降雪的需要,落城的气温会暂时降到零度以下。对于常年居住在“温室”里的落城居民来说,这样的气温已经不适合出门工作,这天也是一年365天中,金钦能被“落城普通居民”这个词指代的唯一一天。
放在以前,金钦会睡到早上十点。今天他也是这样计划的,可惜的是,奥河的计划显然不同。
即便金钦的肉体并不配合,奥河还是坚持把他连着被子端到了自己连夜打造的空中花园里:“我建议你不要往底下看,免得做出伤害自己的举动。”
金钦卷了下被子,压根连眼睛都没睁。
第一波降雪是在六点左右。外边的气温早就降到了零度以下,架在小院头顶的花园却没受外界气温干扰,只能觉出这里是干燥温暖的好眠环境。
没受中途被迫移动的影响,金钦还是踏踏实实地睡到了十点,他醒来时,难得还能记住奥河早上说过的话,然后睁开眼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往底下看了眼。
他现在躺着的勉强算是个床垫,床垫下边是横七竖八搭起的一层木头架子,再往下就是隔了六七米的家里小院。
“醒了?”奥河正在院子里烘木炭,听见上边的动静,仰起头向他招手,“吃烤肉吗?”
金钦木着脸躺回去,对回答他这件事没有一点欲望。
说真的,奥河用一夜时间搭起的木头架子还算结实。
金钦起床以后,奥河又往上铺了一层一次性的透明地板,摆了沙发、餐桌,配上四周缠了藤蔓的立柱,看起来真的有几分空中花园的意思在。
但是一直等到第二波降雪来时,镕偷偷摸摸翻墙进来,再从里边给蒋辽源开了大门,这才终于有人开始夸奖奥河的创意。
“你不会看不出吧,”金钦捧了杯咖啡,惬意地窝在沙发上,蓬松的被子抵着他的锁骨,在一片暖融融里,他凉滋滋地说,“镕夸你,只是怕我责怪他。”
“哪怕就一天,不要太有家长的自以为是。万一他是真的喜欢呢?”
“你也说是万一了。”
不知刚来的两个人在楼下做什么,对空中花园的溢美之词说了十万里长,然而这么长时间过去,上楼的脚步声一点都听不见。
金钦从茶几下抽了一本新书出来,他看书的速度比平时慢了很多,许久才能翻过一页,注意力明显就不在书上。不知不觉间,他发现自己竟然已经把小说翻到了第三章 ,而他还什么都没看进去。他顿了一下,又翻了一页,平淡地说:“要是他们骗你,那我可以勉为其难地喜欢一下空中花园。”
奥河:“不必勉强。”
金钦捏了捏眉心,把小说扣在桌上,倾过身子注视着他:“再说一遍?”
奥河:“欣喜异常,我的荣幸,非常感谢,家门荣光。”
日子是越过越难。金钦这回总算把心思沉到了书上,聚精会神地看完了一出密室杀人案。
他是不愿意把脑力分到除主职工作外的任何一件事上的,奥河找他要读后感,他没什么别的感受,指尖在作者上点了点:“是个聪明脑袋。”
这本书是奥河从跳蚤市场十斤五块钱淘回来的,如果这样换算还不够说明这本书的价值,他可以用更直接的语言讲——这书就差倒贴钱才能卖出去了。听金钦这么说,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行,我有时间也读一读。”
金钦不觉得有什么,舒服地伸了个懒腰,又往被子里缩了缩:“下楼看看他俩在做什么。”
作为自封的这个家的另一个主人,奥河没动腿,直接把楼下监控看到的画面投到了挂在空中的屏幕上。
画面第一秒,镕和蒋辽源还在一起叠着,好像在看什么动画片。
过了几秒,他俩分开了,一个人找梨,一个人喝水,各自干完各自的事,又摞到一块坐着,四只眼睛紧紧地盯着电视,为动画片里的爱恨情仇揪紧了心。
金钦言简意赅:“伤眼。”
奥河得了令就关监控,掀开被子一角也钻了进去:“镕的事,你查出是什么原因了吗?”
“能找到的信号源太多,分辨不出到底是哪个。”金钦把脚搭在他腿上,“车传最近一直在落城待命,他的监测系统在这件事上更有用。”
“我其实是很喜欢合家欢的。”
“你敢把车传叫来,我……”
省略号后原本的内容在金钦发现奥河眼底的笑意后已不可考,他也换上了笑,灰眸在光下亮了亮,能表达的意思比嘴巴还要生动百倍。
“好。”奥河收回了笑,干巴巴地说,“尊重你的意见。”
大约下午两点,楼上楼下的无聊人类和机器人终于等到了今天最盛大的一次降雪。
之前的三波雪花更像是为这一次降雪进行的演练,镕在楼下掐着表,开始倒数,他的鼻尖泛着红,不是因为冷,单纯是激动:“三!”
“二!”
金钦在楼上也能听见他的动静,嘴唇张开,悄悄地倒数:“一。”
不知多少个“一”同时落地落城,雪也跟着来了。
像是多年前流行的气球雨,也像孩子们合唱时放走的白鸽,像操场上因为绳索被切断飞走的所有风筝……雪飘飘摇摇落了下来。
这一次,是真正的不论贫富,不论高低,同样的大雪落在了不尽相同的各个角落。常青的落城沾上了一层白,从里到外,从上到下,各处都是同样的氛围。
A2在落城的边缘点了支烟。脱离了金钦的管控,他重新在眼尾描上了一条细且上扬的黑线,黑指甲掐住过滤嘴和烟丝的分界线,他把湿润的一头递给眼前的女士:“恭喜下雪。”
红唇女士裹了烟,眯着眼也还他一句“恭喜”。
这一日,比起三十一天后的元旦,比起情人节、国庆日、中秋节,都来得隆重。
第三自由军和落城区默契停火,车传躲在前线的小巷里,伸出手摸被爆炸摧毁的绿色灯壳。
他的终端一直在响,不知是他手底的哪个机器人又出了问题,不过在这个时刻,都不重要了。他从制服内侧取出张照片,照片里只有两个人,巴琼一个人的头就占了相纸的一多半,但两人的笑容看起来都一样灿烂。
康曼城区巷口,相纸被点燃,腾起的黑烟缭绕到坏掉已久的灯泡时,蒋连源正趴在落地窗边。他身后坐着蒋也,蒋也还没从一场感冒中脱身,膝上盖了一块厚厚的毛毯。
毛毯可真碍眼,蒋连源从玻璃里看了很多次哥哥,不同于常人,他开始倒数这次降雪的结束。
“三——二——一!”他转头看蒋也,“哥哥,我送一个礼物给你。”
方修盛收到了初雪降落成功的汇报,他背着手立在办公室的窗前。
他能看到,落城将迎来持续十二个小时的狂欢,大街小巷都是人类模样的快乐脸庞,连军部散落在人群中的维稳部队应该都是愉快的。
等到黑夜经过,黎明到来,明天的落城又将是翠绿盛放的生机之城,名为落,却永远不会再次坠落。
最后一次有具体时间的降雪在黄昏后,经过漫长的一天,室外的温度已经降得足够低。
金钦整个人都半窝在奥河怀里,他喜欢雪,金觅也喜欢。活到现在,他看过雪的次数用年龄就能推算出来,每一场雪都是在这间旧屋看的。那时没有空中花园,他和金觅挤在厨房的小窗前,对着打印出来的纸质版降雪指南,掐着时间欢呼,抢着最佳观景位置只为多看一眼。
只要闭上眼,他就能回忆起雪和暖意混在一起的味道,和此时此刻闻到的一模一样。过去有全心全意相互陪伴的母亲,现在有虽然气人但还算乖巧的奥河,他好像再次拥有了百分之百。
“奥河。”
奥河低下头,金钦便触着他的耳垂和他接吻。
他们身后是懒洋洋落地的雪,脚下是鲜花盛放的小院,一切再寻常不过,一切又非同寻常。
楼下的蒋辽源终于发现了贼头贼脑的监控摄像头,他向朝自己凑过来的镕比了个食指,在亲吻间隙找到块毛巾覆在了摄像头上。
镕脸上挂着薄薄的笑意,他盘腿坐在沙发上,等终将属于自己的吻。他到现在仍然为每一次亲吻悸动,蒋辽源的气息重新覆盖过来时,他下意识地护了一下自己的心口。
他的体温向来很低,今天更低,为了防止蒋辽源喊冷,他松开两人交握的手,撑住沙发往后退了点儿。
这一退,就再没能握住蒋辽源。
第37章
不同于此前的私自下线警告,一封属于镕的死亡通知书直接跳进了金钦的终端。
回到客厅后,他一把掀开了挡在自己前边的蒋辽源:“下了他的终端。”
奥河做得更到位,他把发愣的蒋辽源推挤到了客厅的博古架旁,接下了蒋辽源的主导人权限。
蒋辽源同金钦一样,都是一级研究员。
科研人员混到他们这个级别,手底主导的机器人通常只有一两个,比如金钦只有A2,蒋辽源只有镕。
奥河轻而易举地找到了镕的状态报告,却没发现任何异常之处。不是他知识浅薄,而是镕的状态直到下线前都一直显示正常,比起谋杀,眼前的镕更像是猝死。
金钦也没能找到任何有用的线索。镕的最高管理权限依然由他掌握,可他搜刮遍了每一个角落,都找不出“死因”。
他喘了口气,跪坐在自己的脚后跟上,找出车传的联系方式:“你在哪里?”
“回落城的路上。”
外边的雪还没停,夜色铺开,看不太清雪落下的痕迹。
奥河往窗外看了眼,余光在阴影里捕捉到了一截很白的手腕,主人是蒋辽源。他们这些总坐在实验室的高级研究员,运动能力都很差,肤色都很白,看起来总是透着孱弱。
“重新梳理一遍数据。”蒋辽源说,“任何事情都有痕迹。”
蒋辽源坐在镕身旁,眼神没往他的方向拨出分毫:“死亡通知书转交给我,这个时候,你不能再出问题了。我做一个大胆的猜想,A2已经下线,如果镕再出问题,下一个就是你。除掉你,除了由方修盛主导的这一支势力,对于其他势力来说,都是一件好事。”
“我谢谢你。”金钦把终端递给他,起身从隔开厨房和客厅的小窗窗棂里掏出一支烟。
连奥河都不知道他还会抽烟,家里当然没打火机,他也不嫌弃,凑到灶旁粗糙地点燃烟,还熟练地打开了抽油烟机:“如果车传那里查不到异状,我们面对的就是一条死路。”
造成机器人下线的原因有很多种,对于多数机器人来说,最主要的原因是程序性死亡。
军部有专门的实验室研究如何唤醒程序性死亡的机器人,到目前为止,最有效的方法依然是格盘,一切回到初始,问题解决。
换作A10、A20、A30……金钦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格盘,可眼前的是镕。他的镕,他半生荣誉和悲哀的起点,他放不下,他相信,镕也放不下。
车传在四个小时后抵达旧屋,他肩上落了许多雪,最底下那层已经融化成了水、又因低温结成了冰。
他说了声“抱歉”,蹲在镕的面前,终于在迟来的几个小时后,连接了监测系统:“还是旧问题,有一个程序冗余的峰值,然后……运转清理状态后,程序发生冲突,导致直接下线。”
“为什么会直接下线?”
不只蒋辽源有这个问题,在场的每个人都有相同的疑问。
镕并不是低级别的机器人,几乎可以说,他是现阶段代表了落城区顶端科技实力的机器人。一个完美运行了近二十年的机器人,无论如何,都不会被小小的程序清理的问题逼迫到直接下线。
然而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毫无预兆。
蒋辽源拿过自己的终端。他不是多么有天赋的科研人员,甚至可以说,他是在场的人里,最不懂机器人的。
也正是这样一份“不懂”,让他看得比其余人都清晰:“镕自身绝不可能存在导致猝死的隐患?”
金钦点头道:“不可能,机器人与人类到底不同,程序有任何风吹草动都被记录在监管人员的系统中,这可比季度、年度的体检有用得多。况且,这是镕。”
车传在黑暗中抬了下头。以前的他视金钦为神明,狂热时连金钦在国庆日的十几秒发言都要反复听上百次。巴琼死后,他努力让神明落地,他努力去恨金钦,却被一句“这是镕”再次勾起了曾经的狂热。
他是普通人,无论他多么爱这个行业,天赋也只能让他和其他人一样,混够年资,滚蛋养老。可是金钦不同,他的职业生涯开端,就已经是绝大多数人一生都无法抵达的高度。
即便如此,还是有很多人说,金钦是落城区包装出的最成功的吉祥物。
“发什么呆?”金钦在车传面前的地板上敲了两下,“蒋辽源,你重新说一遍。”
蒋辽源深吸了口气,手指停在通讯录的某个名字上,异常简单地说:“能排除猝死,剩下的就只有阴谋。我维稳,你们救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