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正午。
秋高气爽,彷佛是记忆中的名词,秋老虎猛烈不输夏日的狂狮,烈日、潮湿又有温度的微风活像个自然蒸笼,炊著人肉汤包。
和在一群挥汗如雨的黝黑男子走进自助餐店里,头戴工事帽、身穿白衬衫、浅蓝色牛仔裤,上身又套了一件铁灰色工事外套的面白男子显得特别。
原先专注认真听著工头大哥和几位质朴热情的建筑工人閒谈的年轻男子,一走进人多吵杂却非常凉爽的自助餐店内,也不禁微微松了口气—热浪总算阻隔在那扇玻璃自动门外,纵使疯狂叫嚣著也不得其门而入。
「小罗!很不习惯吧?」耳後插了枝黄皮铅笔、工事帽勉强挂在顶上的工头大哥,豪迈爽朗的大声量在闹烘烘的自助餐店内倒显得刚刚好。
「还好。」被唤做小罗的白面男子拉起挂在颈间的白毛巾在发际、额间抹了抹,客气地笑了笑。
「不赶工时,大伙儿喜欢来这店里吃顿饭、纳个凉,图个舒服畅快!」工头大哥识途老马的取了两只乾净的餐具,递给小罗的同时也顺便在选餐队伍排了个位置。
小罗紧跟在工头大哥身後,眼睛却好奇地在四周观察了下。
这是一间占地面积不算大的自助餐馆,尤其在用餐期间排队选餐和结帐的队伍蜿蜒了好几趟来回,提著结帐後的餐盒离去的客人似乎永远赶不上加入排队队伍的客人,满满的客人将这家原本就不大餐馆塞得水泄不通,让这家店更显得「容量不足」。
虽然排队点餐的人多,但工作人员手脚麻利、店内动线流畅,即使很长的队伍也不会排上很久的时间就能顺利选餐、结帐,难怪大家都心甘情愿地排队顺便联络感情。
「……你可能吃不惯,但工地附近就这家自助餐算是好料又便宜,就勉强凑合先了。」
像是看出小罗的不熟悉,工头大哥突然想起年纪轻轻的小罗是近些年业界有名的建筑师,更是师出名门且在学校任教的年轻教授,若非这次合作以来,小罗亲切有礼的态度赢得工人们的认同与尊敬,在业界,建筑师和工人间有如水火的敌对情况时有所闻,不算什麽新闻。
不待小罗反应,排在小罗後头的同行者阿忠便直顺顺的老实说道:「罗老师,比起打电话叫的饭盒,这家店的饭菜简直是太好吃了!一样是五十块,在这里能吃到新鲜的鱼、肉,现炒的青菜,还有免费的热汤和冷饮和舒服的冷气吹,对做工的人来说可是个难得的良心店啊!」
「阿忠!」工头大哥连忙制止。
虽然他书念得不多,但传统的义理还是多少明白的。虽然有些人恃著多念了几年书而盛气凌人、目高过顶才会惹得越来越多的工人觉得不受尊重而采取不合作或故意偷懒的手段找他们的麻烦,然而绝大多数的工人还是对於学历高的读书人怀著敬意,莫名的崇敬与羡慕。
不是有人说的什麽「唯有读书高」麽?
「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小罗有些期待的探头看看前方摆放各式美味菜肴的大餐台,转头解围似地淡淡一笑,「轮到我们了!」
2.
闻言,一行人个个将视线钉在大餐台上的佳肴,认真得像是草原上的狮子、猎豹专注地盯著猎物,只不过,也有人醉翁之意不在酒。
「老师,你看!左边算过去第二个帮人夹菜的那个人就是店里最有名的镇店小花。」阿忠悄悄在小罗耳边补充。
小罗依著阿忠的提示,抬头看了一眼,接著不明所以的回头问道:「小花?」
鲜有人能将身形高大的男人(男孩?)与花连结在一起,更别说再加上一个「小」字,怎麽看都觉得突兀,虽然那人的五官是细致了些,头发长了些也柔顺了点,虽然口罩遮掩了他的口鼻,略长的前发用黑色头带匡得乾乾净净,但属於男人的英气却是掩不住的。
他是个男人,无庸置疑。
「嘘--」急促的气音和慌张的以指堵唇的动作显然慢了一拍,与之同时的是好听却閒凉有馀的声音:「我看你是吃饱了閒话,是吧?」
阿忠急忙摆手澄清,那逗趣的表情惹笑了一群人,被称做小花的男人不领情的哼了一声,却也没怠慢手上的工作,快速将客人指的菜肴盛进餐盘中,让保持流动的队伍依序前进。
一同帮人夹菜的大婶嘻嘻笑著问:「老赵,今天多了一个新人?」
工头大哥应了声是,同时手眼明快地指了几道菜色,不到几秒手上就是满满一盘了,小罗有些反应不过来地往後一看,连阿忠也是满满一盘,看得他目瞪口呆。
看著自己空无一物的餐盘,再往餐台上满满的菜色一看……根本来不及思考就只能随著动线往前移动,眼见自己就快移出点餐餐台区,说不上是著急还是无奈的心情盈满他的心口,最後只能盯著眼前的一框咸菜乾和乾净得很的餐盘苦笑。
正当他思考著待会儿可能要喝汤配白饭时,他手上的餐盘突然被取走,不到五秒回到手上的餐盘也是满满一盘。他吃惊地抬头,只见递给他餐盘的正是那位小花,嘴里不客气地叨念著:「手脚那麽慢,吃什麽饭啊?」
小罗感激一笑,有礼地道谢:「谢谢你,小花,但我吃不了那麽多……」
未及说完完整的道谢辞,工头大哥和阿忠倒抽了口凉气,一人抢去他手上的餐盘,一人赶忙捂著他的嘴,连拉带拖将他拉离点餐区,其间不忘乾笑著请人让让,活像逃命。
他满腹疑惑地在忙乱中回头看了小花一眼,却看到那人也正抬首看他,似有言未竟。
然後,说不清是骄傲还是别扭地别过头去。
结帐後,一夥人好不容易找到一张用餐者刚吃饱离去的方桌,一行六人挤挤凑凑的,总算勉强塞进一桌。
阿忠和另一个工人阿正热心地端了六杯冰镇的冬瓜茶,才入桌坐好,大家不约而同地端起冷饮畅快喝下,之後还有很整齐的「满足的叹息」。
小罗取下头上的工事帽,端起纸杯轻抿了口,等大家一口饮尽冷饮,有如炸开了锅地朗笑閒聊、用餐,才举著开动。
「不好意思,粗人比较不懂礼仪,也不太留意,别介意。」工头大哥老赵留意到小罗的刻意等大家一齐动筷,再加上刚才的点餐发生的事,总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没的事。」小罗咽下一口鲜甜可口的蕃茄蛋,才笑著说:「『吃饭皇帝大』,看大家吃得那麽香,总觉得饭菜是更可口了,更何况大伙辛勤工作了一上午,能和大家大口吃饭正是种福气呢!」
「嘿!罗老师,很好吃吧?」阿忠塞了满口鸡腿,口齿不清却一脸想得到赞同的得意神色。
「嗯,好吃又便宜,真是很有良心。」小罗说著刚刚阿忠介绍时的用词,点头肯定。
阿忠乐得像要跳起来,又夹了一大口淋了肉汁的米饭往口里一塞。
「吞下再说,别喷得满桌都是饭粒。」老赵无奈地再次出口制止。
3.
等阿忠那满口的饭菜吞下,又静不下来的吆喝著大家说说午餐那一大盘花了多少钱。
看到每个人原先满到尖出座小山的餐盘,转眼间扫到剩下平原,小罗顿时有种吃饱了的错觉。韭菜花枝、蕃茄炒蛋、快炒青江菜、和一截酱烧姜丝鲜鱼,加上一大碗白饭,他口里嚼著鲜脆的花枝,安静地想著那个人夹给他的份量都快是他一整天的食量了。
吃不完,怎麽办?
应付似的咽下两口白饭,小罗转而努力奋发地消灭菜肴,一口接一口,慢条斯理。
「老师,你呢?花了多少钱?」
阿忠是个才二十出头的年轻小伙子,个性爽朗直接,是工地的康乐股长。有他在,永远别怕场子冷,是个连笑声都能让人心情愉快的开朗男人。
工地的工作辛苦又沈闷,除了自得其乐或者倚靠著坚毅不拔的意志力外,这份工作实在很难让人乐在其中,还好有阿忠这号人物总能逗得大家哈哈大笑,驱走那份原先就沈闷、无趣的气氛,活络大夥儿的工作情绪。
「40块吧!」小罗下意识的看了腕表一眼,接著在同桌者的餐盘扫了一圈,这才发现大家都已停筷等著他,赶紧加快速度塞了两口青江菜,却习惯地在口中慢慢嚼著……
有些恼自己的跟不上,但又确实加快不了多少。free
「什麽?才40块!?你的鱼比我的大块,竟然只要四十块?我的就要五十五了……小花未免也太偏心了,怎麽可以这样?也不想想我为了他才来这儿工作的,就一点方便便宜的都不给,平时还对我冷言冷语、冷嘲热讽、拳打脚踢的,我怎麽这麽命苦啊!」阿忠一脸不依的耍赖表情哇哇大叫起来。
小罗发现邻桌开始有人将目光投射过来,有些尴尬地以竹筷指著餐盘尚未动筷的一片鱼,安抚性的问:「那这片鱼给你?我吃不了这麽多……」
「真的吗?」阿忠睁大发亮的眼睛,忙不迭地将鱼肉塞进口里,满足又开心地笑著:「真的好好吃喔!饱了还是想吃……」
看著他的反应,小罗禁不住淡淡笑出声来。
有人吃得这麽香,连带的让食物也变得好吃起来,闭上眼睛也能想像到底有多好吃……
「意见这麽多,那你到外头包饭盒啊!」夹菜男子趁著排队点餐的客人没那麽多时,提著桶水、拎了条抹布从阿忠背後走过开始给用餐後的空桌擦拭起来。
「小花!?」下意识的捂住沾了鱼肉降汁的双唇,阿忠讨好的改口:「别这样嘛!小晴?冬冬?冬晴?好嘛!好嘛!小韩……这样可以了吧?」
「哼!」取下口罩的夹菜男子的面部轮廓线条有种简洁的俐落感,五官却是精致秀美,冷哼时的胭红薄唇和微微骄傲上昂的下巴让稍显柔美的五官变得生动起来。
「小韩……」阿忠继续讨好著,「那我来帮你?好!那区都是我的了……咦?抹布勒?」
被唤做小韩的夹菜男子也不搭理人,继续在一张张空桌上擦拭著。
随著阿忠去找抹布的声音越来越远,大夥儿刹时失了看戏的对象,一时间也安静了下来。
小罗则是继续与餐盘上的菜肴奋斗,反覆进行咀嚼动作。
未久。
「你不喜欢吃吗?」那副閒凉的好听嗓音在顶上响起。
「啊?」小罗抬头看相发问者,一时有种被扒开衣裤被看得清楚的羞赧,「菜很好吃,我也很喜欢,只是今天胃口不好。」
「长那麽白嫩瘦小,还不多吃些饭菜,管什麽胃口不胃口的,真是个任性的小孩!你这样在工地可有得苦头吃了!」
说完,小韩便提著水桶转身离去。
任性的小孩?
说的是他吗?
4.
之後,小罗又在工地待了一个星期,直到工程又赶上进度而先前工头大哥提到的问题也解决後,才准备北上回家一趟。
其间,为了解决设计图和现场施工间差异的问题,小罗时常忙得没空再和大夥一起到自助餐厅吃饭,必须抓紧时间协调一批技术工来处理问题,晚上也得经常熬夜修设计图。
其实,并非真忙得连一顿饭的时间都没,只是觉得不妥。
那天之後和阿忠他们又去吃了两次自助餐,但明明才点两道菜却比其他人点了五六道菜的餐盘还满,价钱又比其他人便宜,这让他成了一夥人揶揄的对象,
「老酥,小花对你浑好喔……」一位工作很俐落,说话的音却常从牙缝漏光的老工作人员嘿嘿笑著。
「哼!小花偏心~偏心啦!」阿忠这麽一个高壮男人立即不顾形象的哇哇大叫,只差眼泪乱喷和双脚乱踢了。
小罗受不了邻桌好奇的窥探,只好赶紧将自己的餐盘推给阿忠:「你想不想吃芦笋炒虾仁?三色蛋我挖了一勺,你不介意的话……」
不待把话说完,阿忠已经大匙一挖吞了一大口,马上又往芦笋炒虾仁进攻了……
老赵看不过去,用眼神警告了阿忠一眼,才对小罗解释:「你别听阿忠乱说,这里不是以量定价的,而是看你点了几道菜算价钱,你才点个两道菜当然用不了多少钱……」
即使老赵都这麽说了,他还是觉得无辜让人冠上偏心之名不太理想。
因此,大多时候还是让其他人帮忙从自助餐厅包饭盒回来给他,或是请其他粗工打电话订餐盒时多加一份,而他也经常是有一口没一口的吞了几口就当是一餐了。
是了,就是这样……其实,他是个不爱吃饭的人。
当然,这并非意味著他不爱吃白米饭。正确来说,他是个不爱吃东西的人,什麽多好吃的饭、菜、面条、面包、蛋糕、零食……,他都提不起兴趣。对他而言,吃东西就像车子没油得加油、手机没电得充电一样,是必须而非喜欢、享受。
因此,纵使小罗就跟他的名字「罗四维」一样兼顾礼义廉耻、进退有守,是个让父母、师长安心的乖巧又用功的孩子,然而,他的母亲却经常为了他不爱吃饭而苦恼。
从喂他喝细熬了大骨精华的汤粥、哄骗吃饭会很快长大、鼓励他只要吃饭就有奖品、带著他到处吃颇受肯定的名厨做的餐点……一直到消极地觉得只要他肯多吃点东西,就算是毫无营养的零食也无所谓了,还是无法令宝贝儿子多吃口东西。最後,连他青春期都过了,再也长不高了,这才无奈认命。
幸好,虽然身材是瘦点些,个儿倒也没矮到哪儿—还好,比他父亲还高上两公分哪!
至此,他的母亲才总算接受自己的儿子只是食量少,能平安健康就好。
这天,工事的所有工作人员订下晚上的自助餐厅一起同乐,主要是为了感谢小罗这回特地下来帮忙。
老赵代表所有工作人员邀请小罗参加时,他正攒著一大轴设计图在工地四周做确认。原先白晰的脸晒了十来天也没黑上多少,有点像沾了薄薄一层酱油的白萝卜,显得更美味了。
老赵不禁咽了口口水,用力甩头甩去那种奇怪的联想:「小罗,你喜欢吃白萝卜吗?」
「嗯?」用2B铅笔在设计图上做了标记後,小罗才不明所以地抬头看著老赵:「白萝卜?」
老赵对於自己脱序的发问有些不好意思,结结巴巴解释著:「那个……晚上有烤肉也有关东煮,你喜欢白萝卜块的话可请餐厅多买些……呵呵……」
「没关系,大家尽兴比较重要,看大家喜欢吃什麽就多买吧!」小罗客气笑了笑,单手调整了下工事帽後又低头做确认。
5.
放工後,大夥儿围在水龙头洗手、擦把脸,空气中充满放松的欢乐。
即便汗湿了又乾、乾了又湿的的衣衫著在身上并不是那麽舒服,咸咸的汗味和著空气中的水泥粉尘,是一种很难形容的工地专属气味。
小罗回办公室将设计图收进画筒,才到外头与大家会合,一起信步走往自助餐听。
隔著路口就能闻到烧炭烤肉的味道,一夥人乐得眉开眼笑,走近一看,正看到小花和几位阿桑将吐沙过的蛤蜊、姜丝和洗切好的丝瓜放上锡箔纸包好,放上烤架烘烤。
「刚刚好。」小花抬头看了我们一眼,湿漉漉的手往大腿一抹就站了起来,正要往里头走,「关东煮在里头,也准备好了。」
「小花!你染头发了?也很好看耶!」阿忠涎著笑讨好的跟上。
「吃饱了閒著?我哪有时间去染头发?」小花取下口罩没好气地瞪了一眼。
显然是马屁没拍著而拍到马脚的阿忠一脸困惑地转头向坐在烤肉区的阿桑们求救,其中一位满脸笑意地掩著嘴:「刚才起火的时候烧著的,烧了一小片,心情正差勒!」
阿忠理解的点点头後赶忙跟上,其他工作人员看戏之馀也不忘找了个位置落座休息,手里拿著不知何时变出来的罐装啤酒,边吆喝著谁也别客气,喝吧!
老赵递了根烤好的玉米给小罗:「大家就是这样……你想吃什麽就自己拿,千万别客气了……」
接过还流著酱汁玉米,小罗礼貌性的啃了一口:「你也用,我会自己来。」
才一会儿,无论是里边的熟食关东煮区还是外头的烧烤区,伴著空气中的酒气和划拳声,气氛热络了起来。
现场除了一锅锅腌了酱料的猪肉片、小鸡腿、鸡肉串、新鲜香菇、蔬菜串之外,还有几个大腿高的大水桶,里头装满了冰水、双手合捧般大小的冰块和冰镇著的啤酒,而水桶内的罐装冰啤酒也是最受欢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