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展板上占据显眼位置的图片,不是无人机的外观,而是一张三维透视建模。
带清晰的热成像的那种。
沈明洲的无人机外观,在这种全球大赛里根本不起眼。
银灰色外表,覆盖着有些粗糙的太阳能光板,体积不大,连沙特贵族学生弄出来的黄金无人机都比它外观炫目。
然而,内部的功能一列在展板上,似乎有些不太一样。
从事过专业研究的精英学子,对远红外不太清楚,但是这样可以穿透墙壁的功能,他们以前只在科幻电影里见过!
科研的世界特别现实。
哪怕他们昨晚还在嘲笑沈明洲异想天开,今早见了参赛的“蜻蜓”,他们也能围着沈明洲问东问西。
“这就是约瑟夫教授说的远红外应用吗?”
“处理系统难道已经变成你说的那一套了?”
“能不能飞?既然是项目展示,你能不能你的无人机出来飞一下?”
学生们提问的热情程度不亚于当天在面对面交流会上的举手。
“暂时不能。”可惜,沈明洲给了否定的答案。
他来了美国之后,还没有空把蜻蜓弄去暴晒。
室内太阳光强度不足,美国电压和接口跟国内截然不同。
昨晚,蜻蜓储电过低,沈明洲本打算今天去室外给蜻蜓充电,但是郭嘉良老师主动请缨,让他待在会场。
不能看到展板上吹嘘得神乎其技的无人机本体,围观者的无奈耸了耸肩。
等待参观的民众已经陆陆续续进场,于是看热闹的选手们,也渐渐回到了自己的展台。
雅各布从看热闹的人群里散去,回到了自己的团队里。
“太可惜了,我还以为沈明洲会在展示阶段用无人机一雪前耻呢,现场演示无人机系统的优点……结果他无人机都没带啊!”
亚尔曼盯着电脑上遗传基因监测数据,回答道:“没带不是很正常,因为不存在。”
他冷漠的语气讲出事实,令同伴笑得嘻嘻哈哈。
事实上,他们从见面交流会之后,就一直在聊这个笑话。
中国式科研的“新闻”他们可听得太多了。
造假、仿制,抹掉别人的LOGO重新喷漆号称国产的传闻应有尽有。
现在,又多了一个无人机。
“NONONO,不止无人机,还有无人机系统!”
雅各布强调道:“这是两个笑话。”
亚尔曼笑着摇头,今天对他很重要,威特老师特地邀请了无数专家教授参观,他必须得好好表现。
他重新看完解说资料,站直身说道:“待会老师会带着专家入场,你们要聊笑话还是躲远一点吧。”
“怕什么?”雅各布不能理解,“说不定教授们都已经内部笑过了,今天还要成群结队的来现场看热闹——”
他还没说完,其他人都露出了一副惊诧的表情。
展示会场入口,已经出现了一列浩浩荡荡的专家评审团。
是的,成群结队。
而且走向了沈明洲展台所在的方向。
雅各布看着那些西装背影,说不出话来,“难道我要成为预言家了?”
亚尔曼皱起眉,说道:“我去看看。”
沈明洲没有无人机,展台围观的人自然少了许多。
学生们来来往往,观众信马由缰,只剩下一名穿着T恤和工装裤的老人。
他背脊有些佝偻,却努力探头去看沈明洲的展板,并且对电脑上的数据模型很感兴趣。
“同学,你能跟我讲一讲,你这台无人机的意义吗?”
沈明洲见他看得吃力,正有此意。
“这台无人机叫做蜻蜓,是用于搜救的无人机,它的远红外扫描能够在复杂的天气环境准确捕捉到目标信息,传递到处理系统。然后我的系统,可以在几秒之内完成三维建模,形成热成像。帮助使用者准确定位生命体位置和状态。”
沈明洲说得仔细,对方听得认真。
老人微眯着眼,说:“那你这是做的一种理论模型,还是有实物演示?”
“有实物,现在正在充电。”沈明洲看了看表,“根据找个地方的日照情况,可能还需要两个小时。”
“两小时充能多少?”老人意外的没有发出太阳能无人机为什么需要充电的困惑。
沈明洲回答道:“两小时充满,可以维持四小时的持续飞行和信息传输,如果是在白天烈日下使用,理论时间会变得更长。”
一般,得到这样的回答,该提问该困惑该质疑,都可以尽情的出声了。
然而这位老人点点头,却说:“两小时,那我在这儿等一等。”
老人说等,看起来不是什么客套话。
沈明洲原以为他会转身去别的展台逛逛再回来,没想到这人就站在原地,继续凑到电脑面前,去看那些字体对老人来说小得不行的数据模型。
沈明洲赶紧给他搬凳子,说:“您坐着慢慢看吧,我给你说说数据模型的原理,还有每次测试的具体情况。”
沈明洲态度恭敬,老人看了看凳子,又看了看他。
目光十分困惑。
沈明洲以为这是什么美国特殊习惯,自己敬老的行为触碰了老人敏感的神经。
谁知老人慢慢悠悠的坐下了,偏头看他,“你知不知道,以前威廉能让我站着看完他的研究,都想不起来请我坐。”
威廉?
邵炼。
沈明洲一时之间有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在这个陌生的国度,好像邵炼无处不在似的。
老人拿过电脑鼠标,笑道:“他是我学生,脾气内敛又古怪,但我的学生之中没有人比他更优秀。只可惜,他还是走了。”
沈明洲还没做出什么反应,远处来了一列西装革履的教授们。
“阿诺德老师。”他们态度恭敬诚恳,走过来纷纷向老人问好,“您怎么来了?”
第31章
马克.阿诺德教授,计算机科学的重量级人物。
获得过美国各项国家科学奖,在计算机科学发展史上享负盛名。
如果说问到某某教授算不算业内大能,还需要犹豫的话,问到马克.阿诺德,直接可以果断的回复:他是科学家,权威性仅次于科学奖项创立者。
赶到现场的评审们,无论身负多少荣誉和奖项,面对他,都要叫一声教授、老师。
在得知他在等待沈明洲的无人机充能的时候,评审们竟然做出了一个非常中国特色化的要求。
“沈明洲,你先把无人机拿进来演示一下吧。”
面对评审的要求,换谁也该忙不迭的响应。
沈明洲却摇了摇头,“根据充能设定,蜻蜓需要两小时太阳光照。现在时间不到半小时,按照美国当地光照强度换算,能量不足20%,拿来演示有坠机危险。”
成长在新时代红旗下的高中生,对这样的特殊照顾几乎都要免疫了。
威特教授心属自己的学生亚尔曼,听到这番话不禁出声道:“作为一款无人机,它没有电力充能系统也太鸡肋了一点。”
“有的。”沈明洲回答他的质疑,“可我设计的是中式三角插头,时间紧迫没有地方能够买到转换头。而且国内供电压力220V,美国110V的电压充电,可能还不如直接晒太阳来得快。”
一时之间,威特竟然听不出这是在鄙夷美国的电压还是在炫耀自己的无人机太阳能充能速度。
阿诺德教授笑出声,“一直听说全球科技大赛准备齐全,这次没有给参赛选手准备转换头吗?”
威特解释道:“这也是学生必须考虑的参赛情况,所以都是按照自己项目需求,自己准备。”
阿诺德点点头,既然参加全球科技大赛,这些意外也是考察选手的一部分。
只不过,沈明洲样样比照国内标准,看起来根本没有考虑过美国情况,令阿诺德升起一种熟悉的叹息。
这可能是中国天才的共性,做什么都只想着自己的祖国。
“那就走走吧。”他站起来说道,“趁着无人机充电,沈明洲你陪我看看其他选手的项目。”
阿诺德只点名了沈明洲,可评审团的人不敢不陪。
老人带着沈明洲走在前面,颇有一种领导视察的意味。
虽然全球各地参赛选手,没什么官僚思想,见到这么一列隆重的队伍,仍是止不住好奇的眼神。
更重要的是,他们见到了沈明洲。
总是眼神淡漠的黑发少年,安静的站在为首的阿诺德教授身边。
教授随便转头看什么项目,那双澄清明亮的黑色眼睛,就会随之看过来。
之前还在大肆嘲笑沈明洲异想天开的人,见到这一幕不仅交头接耳起来。
“那位老先生到底是谁?为什么沈明洲会跟评审团在一起?”
“阿诺德教授,上帝,沈明洲身边那是阿诺德教授!计算机领域的科学家,也是世界最大计算机公司、软件公司的名誉董事。”
“那……沈明洲跟阿诺德能一起观看展示,是不是说明沈明洲的系统真的存在?”
话题走向过于惊悚,连带着这两天的嘲笑都像利剑一般自伤八千。
选手们视线盯着他们远去,说不上心里是遗憾,还是兴奋。
未来系统创造人在他们面前谈论即将统治世界的规划,他们却认为:这笑话太有意思了,再讲一个?
观看展示打发时间的阿诺德教授,并不像沈明洲想象的那种,对所有学生作品都感兴趣。
只有非常小的一部分研究项目,能够得到他一丝关注,停下来听一听选手的介绍。
不过选手说得再多,他也是点点头,并不提问。
沈明洲扫了这些项目的内容,路况监控系统、空间定位研究、智能化攀岩机器人,上面提到的理论技术浅显易懂,既然他都能看明白,估计阿诺德教授这样的老专家,只用看一眼对方的宣传展板,都清楚里面运用的技术。
结束了工程类的项目,能让阿诺德教授驻足的展台更少了。
生化类、环境类的展区,阿诺德教授一直在跟沈明洲聊邵炼。
“威廉来到MIT的时候,相当出名。年纪小,只有十二岁,居然要连续攻读硕士和博士学位,点名要当阿尔伯特的学生,钻研数学。阿尔伯特脾气比他还怪,不同意,所以我就把威廉要了过来,跟我一起做人工智能研究。因为我喜欢天才。”
阿诺德笑着在会场漫步,怀念过去一般说道,“天才是上帝的馈赠,他们来到这个世上是带着使命的。我当时以为,威廉就是为了掌控下一个时代,才来到世上的天才。”
沈明洲没有从邵炼那儿得到任何关于美国求学的经历,阿诺德教授却记得清清楚楚。
小小年纪的孩子,站起来刚到成年人胸口,却能将实验室的师兄、师姐说得心服口服,甘当助手。
十三岁发表第一篇人工智能论文,震撼人工智能界,顺利拿到硕士学位。
继续攻读博士,连一点儿享受灯光和赞誉的欲望都没有,全副身心都放在了研究上。
无人机、太阳能、神经网络、新材料,一切新鲜事物都能吸引邵炼的注意,关上实验室大门研究几个月,过不了多久,又能用论文指导领域下一个时代的方向。
“很多人说威廉冷漠高傲,其实他没有。”
阿诺德教授了解邵炼,“他只是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感情,说话直白又不留余地,认为简单的东西就会说简单,认为别人做法很蠢他就会说蠢,惹得不少人的痛恨。但是,我觉得他很可爱,他换研究目标,就像换一个玩具似的,用这样的方式表达他对世界的好奇。”
听一位长辈讲述邵炼,对沈明洲来说充满新鲜感。
原来,这么一个拿胡茬扎人、拖鞋短裤到处跑的家伙,在导师眼里的形象,仿佛一个探索未知世界的孩童,会因为研究出了新结果,骄傲的向世界炫耀。
也会在论文发表之后,彻底对之前的研究失去兴趣。
除了人工智能。
邵炼对人工智能的研究没有停止过。
就算他突然中途去了其他领域,对邵炼来讲,不过是遇到了瓶颈,寻求放松的方式罢了。
“威廉从没让我失望过。”阿诺德忽然停下脚步,凝视着沈明洲,认真的说道,“直到他回了中国。”
作为一个两辈子第一次出国的中国人,沈明洲听到老教授的话,不禁皱起眉。
这已经是阿诺德再次和他惋惜邵炼的离开。
离开美国,回到中国,似乎成为了阿诺德久久散不去的心结。
“你从中国来,可能不爱听我这么说。”
阿诺德教授重新迈开步子,“但这十年已经证明了,你们国家不值得。”
不值得他最优秀的学生放弃一切奋不顾身。
不值得他最挂心的孩子一去不复还抛弃所有牵挂。
他不止一次在夜里期望,能够收到遥远东方突如其来的好消息,哪怕裹挟着资本主义的唇枪利剑,只要是他的学生倾尽所有最终实现的目标,他都会在时隔12小时的彼岸,为他的学生落泪。
然而,他等了十年,只等到天才浪费了大好年华,悄无声息出现在论文署名之上。
“教授,你错了。”
就在阿诺德独自陷入埋怨情绪,沈明洲却坚定的说他错了。
“威廉热爱我们的祖国,为了热爱而付出,即使没有成果都会是值得的。”
阿诺德眼神定定的看着他,只觉得这个黑发黑眼温柔的孩子,在这一刻跟威廉无比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