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杜子佑不同,他言行举止是静静的,流眼泪也是静静的,要不是徐涿注意到嗓音有点不对,可能等到他哭过一轮都不会发现。
徐涿在原地无关苍蝇地转起圈来,两只手支在脑袋两侧,语无伦次道:“我我我答应你,明天一定去找你……马术课,对了!反正我也没事干,我和你一起去上课!”
说着他充满期待地看向杜子佑,对方也抬眼和他对视:“可、可以吗?”
徐涿咧嘴笑:“我爸最喜欢让我学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他一定会同意的!”
自己的私课被评论为乱七八糟,杜子佑反而微微弯了嘴角:“好。”
见他似乎不会哭了,徐涿心里的大石总算落地,补充道:“然后再陪你去看、看……”
“看展,”杜子佑好心提醒,“是父亲资助的一个画家的画展。”
徐涿点头:“对,看画!”
杜子佑迟疑道:“你……我大哥有点凶,你还是别跟去了。”
徐涿眨眼:“他凶他的,我陪的是你啊。”
闻言杜子佑眼间蓬勃的笑意让整个人都散发光芒,心里的高兴和仰慕藏都藏不住,他觉得徐涿好厉害,什么都不怕,而且还很温柔,看到自己掉眼泪也没有像父亲和大哥一样露出厌烦的神情。
虽然不明白杜子佑为什么突然这样开心,徐涿还是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两人傻笑地一坐一站,一时间都没有开口。
这时门被敲响,女佣在门外喊:“少爷,司机车到了,方管家叫你们下去。”
徐涿马上去牵杜子佑的手:“走吧。”
他们一同上了车,在后座手拉手地说着悄悄话,计划明天的行程,聊起自己的事情。
徐涿惊讶地得知杜子佑和自己同岁,但是竟然已经读到五年级,而自己才上二年级。
“我迟上学一年,本来应该上三年级的。”徐涿竭力要证明自己。
杜子佑安慰道:“其实我没上学,请老师来家里上的课,说不定去学校也只能上三、四年级而已。”
徐涿想了想,摇头:“不对,你那么聪明,跳几级很正常。”能把自己无能为力的小提琴拉得那样出色,做别的事情一定也很厉害。
已经多少次了?杜子佑红着脸想道,两人才认识几个小时,徐涿就对自己夸了又夸,小孩子听到赞美哪有不乐意的,但是杜子佑心里某个角落却隐隐担忧,害怕自己以后表现得不够好,会让徐涿失望。
杜子佑的朋友不多,都是父亲朋友们的孩子,年纪至少比他大四五岁,说是朋友却没有能玩到一块儿去的。
况且父亲也不许他玩。
杜子佑空着的小手攥紧了皮椅,如果父亲把徐涿赶走了怎么办?
“这下麻烦 了。”徐涿说。
杜子佑猛地抬眼看他:“什么?”
徐涿指了指窗外:“我妈在等着,我不能送你进去了。”
段茹早早就候在停车坪,她没让徐有材跟来,除了担心他一个没忍住当场表演男子单打,还因为他需要留晚一点,而段茹要早点回家工作。
轿车停下,司机下来给杜子佑开车,徐涿拉着杜子佑的手说明天见,磨蹭好一会儿才松开爪子。
杜子佑乖巧地和段茹打招呼,小跑着溜回家里,徐涿还远远望着他消失的背景。
“行了,人走了。”段茹坐上车,把自家儿子的视线掰回来。
瞧他那副依依不舍的模样,当初搬家和小伙伴们道别都没见这么深情厚谊。
段茹揶揄笑道:“你小子这是看上人家了?可惜人杜家少爷可是高岭之花,你一泥地里打滚的小屁孩儿还想吃天鹅肉?”
她一大段话徐涿没听懂几个字,只能领悟到话里“杜子佑太好了你不够好”的意思,嘴巴一厥不以为意地哼一声:“我爸不也成功娶到你了么?”
段茹实在忍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
徐涿恼羞成怒,气急败坏道:“笑什么笑!我和子佑已经是好朋友了!明天我们还要一起去骑马!”
段茹总算停下大笑,揩眼角笑出来的眼泪,继续逗他:“朋友有什么稀奇,然然二妞他们不也是你的朋友?”
徐涿固执道:“当然稀奇!子佑和他们不一样!”
段茹挑起一边眉毛:“哦?哪里不一样?”
徐涿张了张口却憋不出话:“他……他……”
脑海里闪过一张瓷娃娃般白净精致的小脸,眼睑飞红,小手握起来又小又软,说话细声细语,长长的睫毛下是星光熠熠的双眸,蒙上了一层水雾……
嘴巴和脑子都打了结,徐涿无法表达自己的感受,只得一咬牙重复道:“他不一样!”
就是不一样!
第78章 两小无猜(五)
得知儿子提出要去上马术课, 徐有材抚掌大笑:“臭小子终于开窍了!”
想他辛辛苦苦工作不就是为了儿子的将来么?偏偏他每天苦口婆心赶鸭子上架才能让儿子上个小提琴课,都大半年了还维持在锯木头的水平上, 每回上课都把他气得够呛。
如今儿子主动提出学骑术,徐有材高兴得做梦都笑醒,半夜三更打电话给冯助理,让他联系合适的马场,明天就把儿子送过去。
徐涿赶紧把杜子佑去的马场告诉冯助理, 电话打完后还不去睡觉, 扭扭捏捏地在小客厅里磨蹭,欲言又止。
“乖儿子, 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爸今儿高兴。”徐有材难得一脸慈祥。
徐涿眼睛一亮:“真的?爸, 我、我还想买一台钢琴!”
徐有材错愕:“你又想学钢琴了?”
徐涿眼神躲闪,吞吞吐吐:“啊……是、是啊……”
徐有材没注意到异常, 思索着点一下头:“也好,反正小提琴是没指望了,换成钢琴可能有用。”
徐涿大喜:“谢谢爸!那我先去睡觉了, 明早还要去上课呢。”
他一溜烟跑得飞快,徐有材第一次见儿子去上课还如此积极,老怀甚慰:“这小子总算懂事了,也不枉我辛苦打拼多年。”
小客厅另一头, 段茹正在给自己冲咖啡,她今晚又要熬夜工作,没有咖啡提神可不行。听见丈夫的喟叹, 她头也不抬地拆台:“一小时前你还准备打断他狗腿。”
“嘿嘿,还不是因为气晕头了么,”徐有材不好意思地挠挠鼻头,“杜家到底不是寻常人家,我怕涿子得罪人。对了,那个杜子佑……怎么就跟涿子回家了呢?他们没有起冲突吧?”
段茹用咖啡勺敲敲杯子,然后放到托盘上,抬眼看丈夫:“别说冲突了,两小屁孩简直难舍难分。”
闻言徐有材却没有多高兴,沉吟片刻道:“能和杜家小少爷做朋友自然好,但是他们那些小孩,从小就有等级分明的小圈子,涿子又不是愿意吃亏的性格,指不定什么时候一言不合就打起来,唉……”
段茹好笑道:“又想让他凑上去,又怕他不合群,这世上哪有两全其美的事?你就甭操心啦,儿子总要长大的,让他自己磨砺一下有好处。”
徐有材虽说脾气暴躁,还有点小虚荣,但大体上还是一个殚精竭虑的好父亲,段茹的这番劝告暂时打消了他的顾虑,反正走一步算一步,儿子想要的都尽量满足他,看他能闯出个什么名堂。
傻儿子可不清楚背地里的曲折,他只知道第二天上午要去见杜子佑,一大早就爬起来洗漱吃早餐,还来得及给杜鹃鸟儿准备半天的伙食。
时间一到,司机载着徐涿兴冲冲地赶到马场和冯助理会合,然后马场的教学负责人带他们参观,徐涿迫不及待:“这里很好,我们报名!现在可以上课了吗?”
负责人哑然失笑:“好的,当然可以,不过上课前要把手续办好,还要选择马匹和骑师。你们想要我们提供的教学用马,还是自备马匹?”
徐涿想不到还有这么多麻烦事,苦着脸目光随意一扫,倏地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他挥动一只胳膊大喊:“子佑!”
杜子佑身穿雪白的骑士服,黑色长靴,头戴黑色头盔,手着黑色手套,一身黑白分明,一张小脸在熹微晨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整个人又飒又美,如钻石般耀眼。
他正拉着一匹白色乌蹄小马驹踱进沙场,后面跟着一个男骑师。他注意到徐涿的一刹那绽开笑容,步伐徒然加快半跑着走过去。
“你真的来了!”杜子佑喜道。
“当然!我怎么可能骗你?”徐涿试探着去摸小白马的脑袋,“你这马真漂亮。”
无论以何种角度看,这匹马都担得起“漂亮”一词,纯色的底色,四蹄却泼墨似地乌黑,体型健硕,体态优美,可预想长大以后还会更加飘逸。
马儿对陌生人的触碰和气味特别敏感,但是物似主人形,小白马和杜子佑一个性子,安安静静的,温顺地让徐涿抚摸。
“好乖哦,”徐涿心生喜爱,扭头冲马场负责人道,“你们这里有这种马吗?”
负责人和冯助理对视一眼,有些为难道:“您的意思是同血统的小马驹的话,十分抱歉,二少这匹同血统的没有公开购买渠道。”
徐涿失望之色顿起,冯助理立即说:“不一定要同血统,少爷你不觉得黑马也很好看么,和这匹白马也很搭。”
真不愧是被徐有材重用的人,冯助理出来工作没几年,察言观色的功夫比许多老同事还厉害,一句话便搔到徐涿痒处,徐涿闻言点头:“你说得对,一黑一白多搭啊,我要了!”
冯助理看向负责人,眼里分明在说“别告诉我黑身雪蹄的也没有”。
负责人擦擦额头的汗,他们马场虽然也做马匹买卖和中介,但是一些珍惜血统马还真没那么容易接触到。他无奈道:“不好意思……”
“我去问问,”杜子佑拯救了他,对徐涿微微一笑,“步影是从国外的马场运回来的,我叫人帮忙问问有没有你想要的。”
步影是小马驹的名字,杜子佑第一次见它时亲自取的。
徐涿满意了:“好!那我先用这里的马,快开始上课吧!”
他仰起头满怀期待地看向负责人,负责人做了个请的手势:“您请跟我去选马匹和骑师,前几次要在室内学习理论和基础。”
“什么!”徐涿大惊失色,伸手去拉杜子佑,“我想和子佑一块儿上课。”
负责人有些惊奇,这马场的学生有不少和杜子佑认识,但是与他这样关系亲近的,徐涿是第一个。看来这位徐少爷来头也不小啊,负责人更加耐心了:“这恐怕不太合适,二少已经学了五年,而且上的是一对一课程,您看……”
这家马场带有俱乐部性质,提供教学课程和练习场地,还可以组织赛事和马匹买卖,杜家是其中一个大股东,杜子佑有得天独厚的优势,三岁起便开始学习马术,现在同龄能够跟上他步伐的一个都没有,更不可能和徐涿这样的菜鸟新手一块儿上课。
杜子佑抓紧徐涿的手,怕他打退堂鼓直接离开。他注视徐涿的双眼,带上了点哀求:“室内就几节课,而且能看见外面的情况。等你练好出来,我们可以在相邻的场地上课,和一起上课差不了多少。”
这是个好办法,徐涿只好接受他们的安排,与杜子佑挥手暂别后跟负责人去往马厩。
接下来便是冯助理去处理手续上的事情,徐涿跟着骑师挑选装备、选马、上课。
从马厩窗口可以看见马场上的场景,一大片辽阔的沙地被栅栏划分为多个场地,几乎每处都至少一人在练习或者上课。其中正对马厩的场地上恰好是杜子佑,他潇洒地昂首挺胸端坐马背,步影迈着优雅的步伐绕圈子。
“这是长缰自由慢步,”骑师出声将徐涿投向窗外的视线唤回来,他笑道,“二少的拿手好戏,您努力的话也可以的。”
上课走神被捉包,徐涿不好意思地咧嘴笑:“子佑骑马真好看,哈哈。”
他们继续上课,骑师见他刚开始学习,难以长时间集中精神,便让他去休息一会儿。
徐涿屁颠颠地跑出外面看杜子佑练习,露天休息区里还坐着两个妇人,陪儿子来上课,徐涿坐到她们旁边。
场上杜子佑开始带步影跳跃障碍,一个飞跃跨过白栏杆后,一旁的骑师朝他竖起大拇指,场下徐涿怕惊动马儿只能无声地为他们振臂欢呼。
注意到杜子佑精彩表现的不仅是他,还有休息区另外两人。
“那是杜家那小子?”戴着大草帽的妇人扬了扬下巴。
她的同伴穿着一身鹅黄色泡泡袖连衣裙,手背托着下巴懒洋洋回答:“是啊,你看他那张脸,和范惠茹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俊得很。”
说着她警惕地扫视四周,能听得到她们谈话的只有徐涿这个生面孔,还是个小毛孩,她松了口气,两人的顾忌少了许多。
大草帽呵呵笑:“这小子马术水平挺高的,听说钢琴也弹得不错,今天圣诞要开一个演奏会。”
“杜总有福了,两个儿子都这样出色。”鹅黄裙说完,和大草帽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两人心领神会地捂嘴而笑,像是分享了一个了不得的小秘密。
徐涿听不懂她们的话,更不明白她们话外的意思,但是他直觉认为这两人不怀好意,于是心里像吃了只苍蝇一样恶心。
然而他总不能因此去和她们吵,闹大了他有理都会变成无理,毕竟她们明面上并没有留下话柄。
于是徐涿独自坐角落里生闷气,连杜子佑下了马快要走到他跟前都没注意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