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两点,桌上杯盘都没收拾,狼藉一片。
人都走了,剩下他俩对坐,顾灼灼一脸迷茫,温岳脸色苍白而疲惫。
“两个什么?”
“盒子。”温岳声音全哑了。
“等等我先去倒点水……”
“别去!你先看盒子。”
顾灼灼吓了一跳,重新坐下,狐疑地看着桌上并排放着的两个标本盒。
一个是几个月前他在书柜上发现,放进抽屉里,昨天又翻出来的。比一般装首饰的丝绒盒子更大,里面垫着白色小枕,大头针钉着一对翅膀。
另一个是温岳刚刚带回的,木头盒子,垫着的白布上没有幼稚的黑色笔迹,其它都一模一样。
“是我小时候送给你的翅膀?为什么会有两对?”顾灼灼喃喃问。
温岳盯着它们,神色晦暗不明。
在灰市的会议一开完,温岳片刻都没休息地飞回江城,去了老宅拿这个盒子,再匆匆赶回家。面对一屋子的人,他一句招呼都没打,也没像平常一样露出无奈的笑。
就好像没看到似的,非常反常。
顾灼灼愣了足足一分钟,心跳渐渐快起来。
他忐忑地站起来:“我去倒水。”
这一次温岳没有拦他,却仍然盯着这两对一模一样的翅膀。
两个盒子的来源已经问清楚了,但越是清楚,越是诡异。
温岳喝了热水,也缓过来一些:“你拿出来的这个,是我搬出来后就放在海庭的。布包上的黑笔也是我亲手画的,我不会记错。”
顾灼灼抿了抿嘴。
“管家说,木盒子装的这个,也是我的。十多年前他从我老宅的房间收拾出来的。”温岳双手交握,眉头深锁:“怎么会一模一样。”
关键就是这个一模一样。
就算同种的蜻蜓,翅膀长得一样,却没理由连扯碎的角度,折痕,甚至是边角一点残破的印迹都完全相同。
而且造这种假能得到什么?这只是不值钱的普通昆虫标本,除了温岳,谁也不会把它当成个宝贝。
而温岳确信,只要自己不是突然精神失常且失忆,可以保证没做过这样的事。
“……你突然找翅膀干什么?”顾灼灼僵硬地问。
“想给大师做戒指。”温岳捏了捏眉心:“我已经把照片发过去了,这个不用担心。”
“那不就结了。”顾灼灼强硬地拽他:“两个标本,难道还能飞起来扇出海啸吗?不管怎么样,你得先睡一觉,否则思维也不清楚。”
温岳的确很累了。他总觉得不安,但一时半会儿又想不出头绪,只能应了一声,顺着顾灼灼的提议回房睡觉。
顾灼灼把他安顿好,关上门,站在门口,久久不动。
手指握在门把上,想松开下楼,却像被粘住了似的。低头一看,原来手僵了,细看还在微微发抖。
他把手指掰开。
没关系的。
顾灼灼想,虽然很奇怪,但这和他重生一遭并没有关系。
就像他说的,翅膀能干什么呢?
但是……为什么会有两个?
时间不早了,顾灼灼座沙发上靠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昏沉着睡着了。
有个念头控制不住地张牙舞爪,像个浑身冒着黑刺的触手怪物,紧紧缠着他的喉咙。
可不是两个吗,他也是,温岳也是。
***
顾灼灼这一觉睡得极沉,还是温岳把他叫醒的。
睡了一夜,温岳已经迅速调整好了状态,仿佛拿两个盒子没摆在桌上似的,反过来担心顾灼灼有没有生病。
“还好。”他摸顾灼灼额头,感受了一会儿,皱眉说:“怎么不上去睡。”
“几点了?”顾灼灼翻了个身,把脸埋在抱枕里。
温岳答道:“十点半。”
说罢看看四周,笑起来:“我不在家,你就开宴会是吧?”
顾灼灼有点想笑,又有点难受,闷闷地说:“是哦,就差弄个炉子烧烤了。”
剧组不放假,但今天他拍摄任务在晚上,下午出发就行了。
两人简单吃了个午饭,等保洁阿姨把乱七八糟的客厅收拾了,时间就差不多了。
温岳也没有急着要追究那两对翅膀的意思了,不知道在心里想什么。顾灼灼也不敢问,也不敢思考,打了声招呼去了片场。
最近都是夜戏,他晚上拍,白天在剧组附近的宾馆睡觉。一周回一次家,也就跟温岳一起吃个早饭。
也不太爱笑了。
小唐最先察觉到他的变化,明里暗里问了好几次,也没问出什么来。
临到过年,剧组终于放假,顾灼灼收拾收拾回家,小唐在车里迎接他,递给他一个纸袋说:“顾哥,快过年了,我请你吃炸鸡啊!”
顾灼灼意外地接过,难得笑出来:“芮姐好大方啊。”
小唐嘿嘿笑,稳稳地踩油门。
回到海庭,温岳已经在家等他了。
今年两家已经说开,按理说应该一起吃饭的,但顾灼灼一直心事重重,恨不得连过年都快忘了,温岳竟然也就没提,还是默认两人过。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跟父母说的。
顾灼灼觉得他演技是真的提高了,把自己这一年来什么样子记得清清楚楚,完美地扮演了一个快乐的自己,说了一通剧组的事,公司的事。
明天自家出品的第一章 电影上映啊,再过几天王叔叔的电视剧也要上啦,《白日梦》入围了金柠檬奖,林西和彭英杰上了个不错的综艺,乐檬的经纪人也找到了……
温岳一直听着,也会说些灰市项目的事。晚上他甚至坐在钢琴前,给顾灼灼弹了首《夜曲》。
顾灼灼拿微单拍他,拍得脸都红了,最后稍微剪辑了一下,发了条微博。
祝大家新年好。
然后睁着眼睛直到夜里四点。
温岳已经背对他熟睡了很久,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他实在受不了了,撑起僵硬的身体,轻手轻脚出了门。
从二楼看漆黑的客厅,这个画面太熟悉了。熟悉到他几乎产生错觉,这一年的生活才像一场梦。
他曾经无数次坐在餐桌前,回忆温岳用温柔却冷淡的声音提醒他,把左手拿上来。
或者不满被关在家,故意抠他的沙发面,坐在地上玩手机被他拎起来,光着脚在家瞎蹦。
顾灼灼现在不会再做这样的事,也不会再眼巴巴地捧着生日蛋糕,在无人的别墅跟空气庆祝。
因为他有温岳了。
可凭什么是他?为什么偏偏是他这么好运?
为什么这个平行世界发生了一场火灾?
这个世界的自己又去哪儿了?
蜻蜓翅膀又代表什么?
顾灼灼知道自己爱逃避的毛病又犯了。小时候争不过父母就逃家,现在担心意外就逃避思考,就连上个十年,报仇的事也都是温岳父母做的。
他害死了温岳,还配过快乐的生活吗。
顾灼灼套上羽绒服,全副武装地出了门。
好久没开车,上手开了一段才渐渐顺畅了些。来到江城郊外码头时,已经是凌晨四点半。
这里太萧条了。新月微明,星星被江城盛大的光污染遮得一颗也看不见。
水声哗哗,岸边的铁桩生锈了,四周甚至还留着火烧的痕迹。
漆黑的江面照过去,不见半片船只的踪影。
顾灼灼原地坐下。
十一年前那天,说起来也很简单,并没有什么隐情。温岳死于心脏病发作,温父温母甚至没有怪他。
他只是没办法原谅自己。
对那时的他来说,海庭是监狱,温岳是狱卒,父母家庭学业,全都是束缚。他恨不得孑然一身活在这个世界上,才能自由的做想做的事。
所以林建一撺掇他逃出来,还说要带他见识自由的海上世界,他立刻信了,恨不得插翅膀飞出来。
外面冷风嗖嗖,小灼灼裹着棉袄,悄咪咪地来了一场旷世大逃亡,浑身的血液都是滚烫的。
温岳发现他不见了,自然派人去找,甚至亲身上阵。
但顾灼灼经过几个月的出走-被抓-出走-再被抓的过程,自认是个合格的反侦察猛士了,加上码头这个地方谁也想不到,一路轻轻松松到了目的地。
那天风更大,码头后方还有个荒废的球场,两架照明灯将整片空地映得亮堂堂。
小灼灼老远就看见了林建他们,乐呵呵地跑过去。
他穿了双软底鞋,风又大,两人一时没听见脚步声,他们自己的说话声反而乘着风飞来,灌进顾灼灼的耳朵里。
“小东西细皮嫩肉的,覃先生看了照片就说喜欢。”
“我们运气好,这家伙自己撞上来……况且我也没骗他。跟了老板,肯定有戏演啊?”
“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命从公海上下来了。”
……
后面还有些话,不堪入耳,小灼灼头脑发昏,这时候知道怕了。
他想立刻逃跑,不料林建忽然转身,小灼灼被照明打出的长长的影子,直接暴露了他的位置。
小灼灼反应很快,当即发挥他全部的演技,装作刚刚到,对听到的话一无所知。
“林大哥!”他背后出了一层层的汗,笑出虎牙来,亲亲昵昵地撒娇:“你说的大船在哪儿呢?”
林建缓缓放松了警惕,指指江水里,安慰他:“得乘小艇过去,我们毕竟是偷偷上嘛……咱们可走不起正门。”
“哎哟,”小灼灼皱起眉,摸摸肚子,欲言又止:“林大哥……我想上厕所。”
“急吗?”
“有点。”小灼灼脸涨红了,像要哭。
“行吧,我陪你去。”林建无奈地把绳子递给同伴。
顾灼灼记得那时每一个细节。他是怎么紧紧抠着裤兜里的手机,在寒风中牙齿打颤,又在爱砖墙后蹲下。
林建站在他身后五米外,视线烧着他的后脑勺。冬天身形臃肿,让他得以拨通了温岳的号码。
他眼泪已经流了满脸,风一吹腌得疼,口中不敢漏出一丝呜咽。
幸好,温岳秒接了。
“温岳……救我……”他咬着牙,极轻地贴着话筒说。哭腔漏得不成样,他生怕温岳听不懂,不断重复:“救我吧温岳……我害怕……我在码头……你快点来,快点……”
他生平第一次明白害怕,可这震撼教育过了头,让他牙齿打着颤。
“码头是吗。”温岳没有废话,在那头跟别人说了什么,又对电话说:“别怕,我马上到了。有人看着你吗?”
“有……有。”顾灼灼听到林建动了动,僵了好几秒,又装作肚子疼哼哼了几声。
“他看着我……你快点来……”
“好,你别说话了。我不挂电话,灼灼别怕。”
别怕,灼灼,别怕。
灯光将他的侧影照在地上,无端拉长三倍,像个僵硬的石头怪兽。
耳边是江浪声,哗啦啦,哗啦啦。
恶魔在身后看着他,一道充满恶意的视线。
唯有他紧紧贴着耳朵的手机,传来令人安心的声音。
别怕。
时间度日如年,温岳还没来,林建却向他走来。
“灼灼?你上好了吗?”
小灼灼吓得脑袋一片空白,却迅速把通话中的手机塞进了袖子里。袖口收得紧紧的,一时半会儿掉不出来,可没等他摆出合适的表情,恶魔先发现了异样。
“……你没脱裤子?”
被发现了。
顾灼灼心一横,转身撒腿就跑。然而他蹲了太久,腿全麻了,三步后就一头栽在地上。
咒骂声如雷般轰鸣,两个成年男人掐着他的脖子和四肢,绳子在身上收紧。
小灼灼疯狂嘶喊,企图引来人,却很快被堵住了嘴。
他近乎绝望,不住挣扎,嘴里含糊的喊温岳,温岳……
“灼灼。”
意识回笼时,温岳正喘着气抱着他。
“别怕,灼灼,别怕。”
温岳单膝跪在地上,把他摁在肩头,重量缓缓朝他身上压下来,似乎累得不轻。
保镖们正在追人,小灼灼能听见他们的呼呵声和脚步声。随后水声大作,似乎有人跳进了江里。但小灼灼没空注意那些了,他感觉耳边的呼吸越来越重。
“温岳?”
他惊慌地想抬头,温岳却不让他看。
“别怕。”他手指痉挛,抠得小灼灼后脑生疼。他说:“不管发生什么……别怕。”
…………
“灼灼?”温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顾灼灼无声笑了笑,按灭手中的烟,撑着地站起来。
就知道他会来,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太阳还没出来呢。
“忽然醒了,发现你不在。”温岳摸了摸他的额头,触手冰凉:“怎么想到来这儿。”
今天是新年第一天。
无论人类社会发生多少起生离死别,太阳总会照常升起。
“我想起来一些事。”顾灼灼故作轻松地笑了笑。
“和我有关吗?”
“有关。”顾灼灼说。
逃够了吧,顾灼灼。他想,是时候面对了。
那对完全相同的翅膀,就好像一座将他震醒的警钟。告诉他想一辈子瞒下去,也太便宜他了。他明明是个苟活的罪人。
现在是一对翅膀,将来会是什么呢?
坦白吧,别等到无法挽回,被人厌恶,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天边泛白,在他沉默的几分钟里,太阳缓缓跃出云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