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行云本以为这又是顾堂主来诓骗他的新招,便认命地嘲讽一句,没想到顾堂主却嗤笑一声,很是不屑:
“楚侠客你也太高看自己了,你又有什么宝贝东西,值得我堂堂顾家第一堂主天天挖空心思要来陷害你?”
顾雪堂把白骨召蛊铃一把抛来,楚行云接过,心中却漾起了一丝疑虑,若不是来陷害我,难不成还想来帮我?
突然灵光一现,楚行云脑海中猛地闪过了一个推断……
然而不等他理清楚,就见张宗师欠一欠身,伸出了手:“时辰已过,还请双方尽快交易。”
宗师一手扶着梨花木床,一手伸向楚行云。
楚行云将画轴交到他手中,于此同时,张宗师蓄力一推,梨花木床送至楚行云面前,上边的铁链尽碎,那沉睡的少女瞬间挣脱束缚,猛地睁开眼睛——
一对血红的双眼,仇视着楚行云,紧接着,她捏住一段碎铁链,猛地向楚行云掷来,楚行云偏身一躲,运起十阳真气,点住她几处大穴,不料,她竟立刻挣开,满身阴狠的杀气,手捏两截铁链就要甩过来——
正在这时,虚弱的谢小魂握住楚行云的手腕,晃了晃他手中的白骨召蛊铃……
下一瞬,少女脸上的杀意毕退,乖乖顺顺地坐在床上,行如木偶,机械地开口叫了一声:“哥哥。”
铃铛停下,她又倒回去,宛如一具人偶,毫无生气。
楚行云心中……很不是滋味,一句话也说不出,惶惶无措。他曾经想过无数次若能找到妹妹,会是如何?是兄妹痛哭,还是相见不识?从未料到真到了这一天,竟是如此诡异的光景……
此时,张宗师已将绣锦画递给顾雪堂,他完成了宗师盟所做之事,帮双方顺利达成交易,便轻功一提,潇洒远去。
顾雪堂却还没走,他看了看楚行云,开口道:“弄回你妹妹可废了我不少功夫,不过,这幅绣锦画想必也废了楚侠客不少心血,两相抵去,各不相欠,你若贪得无厌,还想要她变成正常人,那就自己看着办吧。”
“顾堂主,请留步。敢问你是在哪里找到我妹妹的?她到底怎么了?为何会变作如此……”
“我又不是你爹娘,有什么义务回答吗?你有手有脚有武功,若有心,自己不会去查查吗?”
顾雪堂说罢就要离开,眼见他就要提起轻功,楚行云震开十阳,拦住他,急中生智道:“顾堂主,没必要这么急吧?我忽然想明白了一些事,还想请教堂主。”
“楚侠客武功恢复,想跟我拿乔了?”
楚行云看得出来,顾雪堂内力不高,十阳一放出来,顾雪堂便面色有异,像是此处是顾家复仇派营地,顾雪堂挥挥手,不知会招来多少高手。
楚行云不想把事情闹得太大,遂收了收十阳,心中的推断还没想全,但他急于想说点什么让这堂主留步,便和缓道:
“我近一个月来,经历诡异,步步惊心,但到了这几日,我才想明了许多事,可还是有几个疑问困扰我,直到方才顾堂主说,我身上没什么好东西,你没必要挖空心思陷害我,所以我才换了个角度想,或许顾堂主是在帮我呢?这么一想,有一些事便有了眉目……”
“你可真是自作多情。”
楚行云一笑:“是不是自作多情,顾堂主听我说一说不就明白了?当时我从人头窟出来,急着找展连,但却碰到了一个假展连,音容笑貌全都挑不出毛病,独独竟不知道展连的马是什么样的,被我一试就试出来了,我发现他是假货,自然赶紧跑路。这个假展连,是顾堂主吧?
“当时顾家复族派在人头窟附近,他们抓到了真展连,拿到了绣锦画,但是没有找到雪墨,所以想假扮成展连来套我的话,若套不到就要把我抓起来。顾堂主是顾家复仇派,复族派是你们的敌对派系,你当时或许恰巧潜伏在那,观察他们的动向,发现他们的意图后,你不想让我被他们抓住,却也不好大喇喇地跑出来提醒我,所以你干脆先扮成展连,易容变声没有人能比你厉害,然后故意卖一个破绽,来提醒我,让我逃脱。”
顾雪堂不语。
楚行云又道:“还有一个疑问,当时在李府地下,我搅黄了顾三少的交易,顾三少只想杀了我,我那时武功尽失,他就算一次杀不成,之后还可以再带着雪墨组杀我,我也不能如何,但后来却变成他给我种蛊,虽然种蛊也很痛,但比死好多了,而且在斗花会上,我使计害顾三少,身体中的蛊虫却并没有发作,所以我猜,要么这蛊被掉包了,要么这蛊顾三少本人根本不能控制。那么,顾家有谁能做到这样的事情呢?”
顾雪堂沉默。
楚行云还道:“再来,是萧砚冰的事,斗花会第三轮,萧砚冰突然挑事,撩怒史达理,打架斗殴,双双违规出局,我便直接晋级了。想来,这也是顾堂主安排的吧?”
顾雪堂无言。
“最后,就是我妹妹的事。顾堂主费尽心思,早早地找到了我的妹妹,却压着这牌不打,等到了时机,才跳出来威胁我这个武功尽失的人,叫我帮你去赢斗花会赢绣锦画,这不奇怪吗?楚某虽然不太明白,若顾堂主想帮我,为何要这样拐弯抹角?不过,这份恩义,我以后一定会还的。”
顾雪堂看了他一眼,忽然道:“不,你已经还过了。”
楚行云心觉奇怪,他正欲张口,顾雪堂却不想再多言,挥一挥衣袖,转起轻功千里雪,便消失了。
风萧萧,飘来一片树叶,叶上写着:欲知令妹之事,今晚子时,此地再见。
楚行云捡起树叶,满腹疑虑,一头雾水。
不远处,顾雪堂御风而行,轻似一只白鹤,悠悠越过崇山峻岭,风满盈袖,花袍拂荡,黄金鬼面下,一张姣好的脸,微微翘了翘嘴角。
楚行云不会知道了,当年的红指甲小童,现在有一个雷厉风行的名字。
叫作,顾、雪、堂。
作者有话要说:记忆指路标红指甲出场地方:
第十五回一叶熊8和9;第二十四回变形记1;
第二十六回牡丹游345;第二十七回惊秋逃1和2;
第二十八回畜生道1;第三十回不夜城3
第四十六回 明月崖2
两丛翠竹,一池绿水,凤尾森森,龙吟细细。顾雪堂像往常一样,安安静静地立在池边。
“奴婢参见堂主。”
扫落叶的小侍女见到他,恭恭敬敬地问声好。
顾雪堂侧过头,淡淡地嗯了一声。
小侍女偷眼瞧着这位传说中的第一堂主,他脸上依旧戴着黄金鬼面。这么多年,她从没见过堂主的真容,也没听过堂主的真声,连姓名都不知道。外人都传堂主如何雷厉风行,她倒觉得他们堂主很亲和,至少从不跟他们这些下人发脾气,有时甚至能闲谈几句,一点儿架子都没有。
顾雪堂垂手立于湖畔,注视着清澈的池底,良久良久,他撩起袖子,从手臂上脱下一只银镯,轻轻摩挲着。
小侍女见了,很是高兴,她知道此处是顾堂主的还愿池,堂主手上戴了很多血镯子,每当杀掉一个仇敌,堂主就会来这,脱下一只镯子丢进去。
“恭贺堂主大仇得报!”
顾雪堂闻言一怔,继而笑着摇摇头:
“这个不一样。”
他蹲下身,把这只镯子轻轻放进湖里,池底沉着满满当当的血镯子,一片脏污的锈红中,独独这一只,是雪亮的银,干干净净。
清水澄光,晕一点银辉,顾雪堂静静地看着,轻轻道:
“只有这个不一样。”
风拂水,竹欹倾,清幽僻静,
顾雪堂转身离开他的还愿池,旧恩已了,现在,他手上终于只剩下最后一只血镯子。
宋家,血债血偿。
他家这一脉是顾霆刀的直系,当年被宋子岚害得最惨的一支,忠诚引蚕食心智,顾家动乱十年,死伤无数。他双亲亡故,年幼被拐,辗转流落……
他曾经万念俱灰,觉得他家完了,他也完了,从此苟且偷生,过的一日算一日吧。
那时候他还太小太小,家传的本事一个都没开始学,若当初他会制一点蛊,有一点武功,也不至于那样惨……
都过去了。
他还记得,爹娘说过,他是冬天第一场雪出生的,那天雪凝银辉,很是漂亮。
世多污秽,局中混杂,爹娘给他取名雪堂,愿他一生都像那晴冬里的初雪,干净敞亮。
可惜了,他既不干净,也不敞亮。
黄金鬼面紧紧戴在他脸上,像第二层皮。在这局中,无人知晓,才是最大的高明,他便是顾家的幽灵。除了“顾雪堂”这个名字,最好谁也不知他到底是谁。
忽听一声鹤唳,紧接着,一波又一波钟铃悠响,回荡山间。
时辰到,聚峰会。
凉山巅峰之上,有一座巍峨的石台。
此时,石台之下,密密麻麻地站了好多人,从第二堂主到第九堂主,连着九个堂的部下,全都垂手低头,恭恭敬敬地等着。
顾雪堂披了一件大红氅袍,迎风猎猎。他行如疾风,所到之处,似开山劈海,所有人自发让开道来。
黄金鬼面闪着刺眼的辉芒,诡异而威严,顾家第一堂主,逆着光,登上那座九阶石台。
石台底下的人,齐刷刷地跪下去:
“恭迎堂主——”
顾雪堂翘着腿,坐在高高的玉座上,好似人间小帝王,座旁有两位美姬,手执孔雀羽扇,座下一张金玉案,摆满了鲜果珍馐。
底下的人兢兢战战地跪着,等着顾堂主的命令。
往日里顾堂主很快就让他们起身了,可今日等了很久,堂主一反常态,格外沉默。
石台上下,一片死寂。
跪着的人汗如雨下,不知堂主是不是要发威了……
顾雪堂没有想发威,他故意沉默,不过心血来潮,且让他们跪一会儿。
金玉案上,有一串荔枝,鲜红可人,顾雪堂伸出一指,点了一下。
身侧的美姬立时会意,她老老实实低着头,一点儿也不敢往上看,伸手剥好荔枝,双臂前伸,奉到顾堂主嘴边。
十指葱白,粉颈低垂。
顾雪堂轻轻移开鬼面,露出一丁点下巴,斜倾身,微张口,衔走那一粒荔枝。
好甜呀。
他一边吃,一边看着底下齐刷刷跪着的人,忽而想起小时候,他万念俱灰,拖着脏污不堪的残躯,爬到院落里,想投井自尽……
结果被小楚行云拉住了。
那家伙叽叽咕咕说了些什么,他现在已记不清了,不过……
顾雪堂慵懒地靠在玉座上,享受着万人跪拜,他在心底笑了笑,那时候的楚行云果然没有骗他:
活着真爽啊。
明月崖上,雾气缭绕。
楚行云怔神地望着安睡的妹妹,阔别十几年,眼前人既是至亲,又似陌生人。顾雪堂说他妹妹不是个正常人了,不知这么多年,她受了多少苦。
谢流水也趴在木床旁,盯着楚行云的妹妹看,看了一会儿,又转过来盯着楚行云看,比来比去:
“嗯,是有一些相像……不过这世上的人都是两眼两耳一鼻一嘴,也没什么稀奇。”
楚行云道:“你没看见她方才……的样子吗?随手捏住一截铁链,就能准准地砸过来。”
“这有什么?准头这玩意儿可以后天练的。”谢小魂眯着眼,打量着木床上的家伙,哼道:“假妹妹。”
“血浓于水,真不真假不假,我自有计较。”
“喔——”谢流水作恍然大悟状,“楚侠客这种时候就不讲证据,改信直觉了?”
“这能一样吗?”
“怎么不一样了?”谢流水振振有词,“哦,碰到我,就要讲证据,讲理智,碰到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你就讲直觉,讲情感了?种种证据证明,我是个小坏人,好吧,我没话讲。可这女的明明也没有证据证明她就是你妹妹,可你楚侠客就说,啊我有个直觉!为什么,这不公平呀!”
楚行云无语:“你自己胡搅蛮缠,还要赖我不公平。我只是对症下药,看什么事用什么办法。理智,理、智,对理用智,情感,情、感,对情用感。你坏不坏干了什么事,自然要讲证据,用智处理。我妹妹是不是我妹妹,那是亲情,当然看直觉行事,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
谢流水无话可说,他偏头看了看,楚妹妹睡着了,很安分,若再醒过来,像方才那般满目仇恨,乖戾不驯,楚行云又要为难了,十阳神功所向披靡,奈何清官难断家务事。
怕什么来什么,就在此时,楚妹妹楚燕睁开了双眼——
她像是吓了一跳,整个人一抖,往床头缩了缩,满脸仍是仇视,却在这份敌意之下多了几分惊恐,像被猎人捉住的小老虎,小爪子被捕兽夹夹住,又愤恨又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