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行云眯起眼,打量着崖边来人,金红袈裟绿萝衣,正是寂缘和萧砚冰。
“楚侠客,别来无恙呀。”
楚行云搂紧妹妹,冷笑一声:“二位,有何贵干?”
“楚侠客,不必误会,出家人不爱打架,我们不过是来传一个消息。”
寂缘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萧砚冰用无影丝拴着递来——
是一束新鲜的夏枯草。
楚行云紧紧皱着眉,他知道,夏枯草克鲛皮,而鲛皮,最常用来做人皮`面具……
“你们这是何意?”
“楚侠客不妨试一试,把夏枯草汁淋在你妹妹左手心上。”
楚燕抬头,有些不知所措,楚行云搂紧她:“别害怕,没事的。”
他攥紧夏枯草,挤出一点汁,抹在她手心……
不一会,就从妹妹手心中搓下了一层极薄的银膜,楚行云认得这个,这是鲛银,最贵的人皮`面具,不仅可以用来易容,还可以用来遮掩身上的伤疤……
楚行云一颗心越跳越快,他好像看到妹妹手中有什么东西……而那东西让他惊恐,楚行云指尖发颤,心脏鼓噪,他一点点剥开那些鲛银……
心跳到最快的时候,忽地,像被一双冰冷的手捂死了。
楚行云浑身发冷,他最后,看清了那个东西。
楚燕的掌心中,有一个血红的眼睛。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妹妹的掌心……和他一样,长出了这种可怖的东西!
“又死不了,你冲我们大喊大叫有什么用!”萧砚冰收着一根无影丝,把可怜的神鹰收回来,“你小时候没人教你不要到处乱碰吗?小心长奇怪的东西。你自己要去碰那人蛇怪,怪谁啊!”
“砚冰。”寂缘看了他一眼,转而道,“楚侠客,燕姑娘,这眼睛并非不可治,还请冷静一些。二位大约是用手碰过了人蛇怪的皮肤,这怪物……邪的很,碰到就会传染,掌中生目,待这眼睛完全闭合时,就是发病的时候……”
“会发什么病?”
寂缘踌躇片刻,道:“人蛇变。”
楚行云心中一抖,那日在人头窟里的石刻画前,他和展连见到壁画上有一个人划船去了一小岛,然后把掌心摁向画中的人蛇怪,接着划船回去,然后高举着手倒在地上……
接着,他们发现那石刻画的死循环其实是一圈圆水道,入口可能在下,展连潜水而出,却迟迟不归,他和谢流水只好冒险下水,却发现下面有七个入口,而且周围的石壁上写满了“杀”。
那时他眼睛暂盲,伤痕累累,谢流水与他同气连枝,也是精疲力尽,再那般耗下去非死不可,紧接着,他就听到疑似展连的声音在叫他,心中大喜,遂跟了过去,牵着它的手,让它带自己游出去……
后来,楚行云才知道,那是一个人首蛇身的怪物。
“人蛇变……让人变成和那怪物一样?”
“楚侠客与令妹的掌中目都还睁着眼,尚未病变,也就……不必了解太多吧。”寂缘不愿多谈,只道,“万物生生相克,不知楚侠客可否听说,人蛇克红蜥,红蜥克血虫,血虫克人蛇。而血虫,素来是顾家掌控,凉山又正是顾家营地。”
楚行云:“你们到底想说什么?”
“我们只负责带个消息:此地西去三里,有一条瀑布,水中吊了一座小石塔,里边供奉着一种顾家的血虫蛊,可以解救你和你妹妹的掌中目。楚侠客拿来后,将其弄死。此蛊有些特殊,若是被人故意弄死,死前它会发出一种高声哀叫,声传一里,闻者解毒。但它本身朝生暮死,若等蛊虫自然死亡,万事休矣。言尽于此,逾时不候,那里是顾家腹地,人手严多。如何行动,还请楚侠客自行定夺。事成后,也请不要对人讲起。告辞。”
寂缘说罢,抱起黑犬,萧砚冰一撤无影丝,两人齐齐消失。
楚行云抱着妹妹轻功一转,凭空借力,翻回山边。
日头渐西,霞光云岚,好不绚烂。楚行云静静地望了一会儿,心中想,这消息恐怕是顾雪堂传给他的,此人身为顾家第一堂主,怎么好亲自开口叫一个外人来闯他们家,故请了寂萧这两个外援来传消息,万一最后事有不逮,也跟顾堂主没有丝毫关系。
楚行云很感念,真不知当年到底有什么大恩,值得顾雪堂这么还他。只不过,通常,顾雪堂的“帮”都会夹一层私心,不知这次他又夹了什么?想着想着,他忽然发现很不对……
谢流水去哪了?
怎么不见了!
“谢流水?”
“我在。”
谢小魂十分幽怨地飘过来:“你半天才发现我啊……”
楚行云迷茫地看着眼前,一片山水绝佳,他使劲睁了睁眼睛,最后道:“我……我看不见你了。”
四下沉默,过了一会儿,听谢流水说:“是吗。”
楚行云不知如何接话,只道:“我准备带妹妹去拿血虫蛊。”
“嗯,我跟着你。”
云霞满天,楚行云背起妹妹,拎起谢流水的身体,往西奔去……
快要分别了吧。
三里不远,轻功一转,更是快得很。楚行云赶到地方,发现此处水木清华,云岚秀润,是块宝地。浩浩荡荡的人往瀑布那集中,好像是在准备……祭祖?
“顾家三年一祭祖,无论复族派还是复仇派,全族有名有姓的都要来,楚侠客,看来咱们这是赶上大的了。”
楚行云看不见谢流水,只能听到他说话,他拉着楚燕,躲在树干后,楚燕缩在哥哥怀里,看见不远处有两个背着弓箭的人骑马而来,不知箭术如何,但内功看似平平,于是她从袖中摸出石胆子,“当当”两下,瞬间出击。石头弹在大脑门上,那两人晃了晃,接着,从马背上摔下来——
楚行云简直爱死自家妹妹了,怎么这么聪明!他上前接住那俩晕人,将他们拖到隐蔽处用树叶盖好,接着和楚燕背好弓箭,换上这顾家人的衣物,上马混了进去。
越往里走,人越多,香火缭绕,供果堆叠,但并没有见到立碑牌位,楚行云混在人群中偷听了一番,发现顾家有自己的习俗,每年各分支自个儿祭自家的祖宗,但到了三年大祭的时候,全族统一来到此处,祭最早的先祖蛊圣。楚行云猜测这顾家似乎有蛊虫崇拜,他们认为血虫蛊之所以能为己所用,是因为先祖蛊圣保佑,血虫蛊就是先祖的化身,所以每三年就要供奉一次。
顾家血虫蛊的类别有很多,楚行云听他们说,专门祭祖供奉的这个蛊叫什么金身圣蛊,仅有米粒大。不是血虫蛊中最厉害的,也不是最难炼的,只是耗时最长,最能体现对祖宗的诚意。据说每三年才能炼出一只,朝时生暮时死。等天黑蛊死,他们才开始正式祭祀。
楚行云看了看时辰,乌金渐西,他得赶在这小虫子自行死亡前逮住它,弄死它,让它哀叫一声才行。
楚行云和妹妹跟着人群在下边打转,而此时此刻,顾雪堂正立在瀑布之上,低头俯瞰,看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他让楚行云来,除了报恩,还有另一番打算。
顾家与宋家的血海深仇,是时候该算一算了。只不过,起事总要有个由头,要有一个……导`火索。这个火信子要长,要够劲,如此,导出来的火才烧得旺,才烧得人片甲不留。
顾雪堂心中微笑,楚行云十三入宋府,肯定早就被下过忠诚引,可这么多年,却不发作,宋家也不明面上认楚行云,反倒同意他出宋府,成为一个游离在外宋家人。
他知道宋母宋父那俩老狐狸打得什么如意算盘,楚行云武功十阳,还跟宋长风一块长大,是保护他们宝贝儿子的一张好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宋长风若有个万一,楚行云就须乖乖地护他一世周全。
顾堂主披着红袍,拎着一块玉,晃来荡去。上好的和田玉,上好的奉承物,他两指一松,玉跌在地上,再轻轻提脚一踢,那块玉便落下去,顾雪堂冷冷地看着它坠进溪涧,摔了个粉身碎骨。
想让楚行云做宋家的看孩狗?
偏不让你们如愿。
那家伙十阳在身,救妹心切,可四处严加把手,一蛊难得,无可奈何之下,他就会硬打硬抢。
就像他当年打出不夜城一样。
那时候,这地方就要被搅得乱七八糟,楚行云抢来蛊虫,抱紧妹妹,他们骑着马,一路打出去……顾雪堂像想到了什么,微微带笑。此地高手不少,楚行云或许会有些艰难……不过,他总会放水让他出去的。
事是人做的,话也是人说的。等楚行云一走,事情就会变成另一种样子:十阳神功楚侠客被忠诚引所控制,受宋家之命,深入凉山顾家禁地,抢夺神蛊,大闹祭祖。
顾家派系之争久矣,一个想报仇雪恨,一个想保存实力。顾雪堂望着瀑布中的石塔、石塔中的血虫蛊,灭宋之事,不能单单他复仇派来做,他要拉复族派下水。若在祭祖之时,被杀祖宗的宋家狠狠闹一场……如此丑事,颜面扫地,到时,恐怕连复族派也不得不跟宋家翻脸。
众怒难犯,义愤填膺,他倒要看看向来温和的复族派顾家主还能如何,怕是只能依了他复仇派,齐心协力,跟宋家对战。
顾雪堂抬手一招,一位手下似鹫鹰般俯冲而来,收翼一落,落在顾雪堂脚边:“堂主有何吩咐?属下听凭差遣。”
“听说,宋长风快要成亲了?”
手下恭恭敬敬道:“回禀堂主,正是,女方是贺家二小姐。”
“你去查一查,成亲的吉日是哪一天?”
“属下已查明,宋家拟出了三个吉时,但到底哪一天,还未定。”
“无妨。”顾雪堂摩挲着手腕上那一圈血红的镯子,笑了一下,“我们准备准备,让宋家大少爷,红白喜事一块儿办了吧。”
“是!”
瀑布水浩浩荡荡,倾泻而下,顾雪堂最后望了一眼,红袍猎动,转身离开。
祭祖的场地很大,楚行云见众人四处乱转,还挺闲散,也纵马漫行,仔细观察此处地形。一道白练悬涧,一座石塔悬挂在瀑布中,承受着雷霆万钧的水势。这石塔不大,仅有半臂高,他要的蛊虫乖乖地呆在第三层,里边有一个拇指大的琉璃瓶,装着一只小金虫,真的只有米粒大小!正沿着瓶壁活蹦乱跳地爬来爬去。
日薄西山了,一寸光阴一寸金,楚行云心中有些焦急,他必须赶在天黑前把蛊虫弄到手。但顾家祭祖之日,顾雪堂叫他来闹事……楚行云隐隐觉得此事不妥,恐怕会不好收场……可此地情形却让他越看越心凉,这蛊虫就放在众目睽睽之下,放在此地最中心,放在这瀑布中央,无论怎么偷拿窃取,最后都免不了一场硬战。
楚行云转头,看向身旁的妹妹,寸金难买寸光阴,再拖下去,蛊虫一死,就再难挽回了。他咬咬牙,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要打,就想好如何全身而退,从哪攻,从哪撤……
最终,楚行云骑着马,选定了一处离瀑布稍远的小树林,这里杂草丛生,守卫稀疏,最好的情况是,他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直取瀑布石塔小蛊虫,虫子哀叫死后,他以最快的速度向西北撤,那时他会吸引顾家所有的火力,而妹妹就往东南跑,一个时辰后,他们在玄黄教那小破庙门前汇合。
这实在不算什么好计策,楚行云理了理妹妹的头发,他不知道,万一一个时辰后,他等不到妹妹,或者妹妹等不到他,又该如何?
楚燕像是察觉到了,她仰起头:“……哥哥?”
楚行云笑了笑:“哥哥要办一件大事,你先去那边东南角,对,那棵大榕树后藏好,你只管记着,一听到虫子哀叫,就快快逃走,越快越好。”
“那哥哥呢?”
“你忘了?你哥哥武功……天下一绝,无人匹敌,你放心好了。”
楚行云说完这话,心想,谢流水定要在一旁露出那种意味深长、十分有趣的表情了,他下意识地往身旁一瞧,却是空荡荡的,一点儿影子也无。
喔,他看不见他了。
楚燕不知楚行云所想,她见识过哥哥隔空碎大石的本事,便信以为真,乖乖地跑去东南角。
楚行云骑在马上,看妹妹远去,心中微舒一口气。他恍惚觉得,谢小魂似乎……好一会没出声了。
“谢流水?”
楚行云试探地在心中叫了一声,无人回应。
是不是……现在谢流水也听不到他心里说话了?于是,楚行云开口:
“谢……”
忽然间,他被捂住嘴,一股不容反抗的力道压过来……身后有人!
马背上,一个大布袋软塌塌、轻飘飘地躺在那,它似乎装过什么很沉的重物,但此时这袋子松了口,像跑出了什么东西……
谢流水一把擒住楚行云,摁进自己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