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语中的,但楚行云佯装不在意:“此事我自会去查,不劳你编故事了。”
“我又怎么编故事了。如今变成这魂样儿,生死由你,任你搓圆揉扁,很可以了吧……”
“呵,搓圆揉扁,你倒是会挑词儿,怎么不提提反客为主?”
“你什么意思?”
楚行云转过头:“当我傻吗?人头窟里,你自言用幻境困我,没成功,反被女童怨鬼冲撞,才在体外成了形。可事实上,你早成功了,控制我,从展连身上偷东西……”
谢流水眯起眼睛,他想起昨夜楚行云突然醒来,张口就问展连,又想起自己梦见的小行云,便道:“你能读我记忆?”
眼前人虽仍是嬉皮笑脸,但楚行云忽而感到蛇一般的冰冷盘上心头。他斟酌少顷,还是如实回:“见了三个片段:你偷展连东西,展连来接我,还有……你和你娘吃饭。”
谢流水怔了一下,忽然笑了,问他:“我娘好看吗?”
楚行云不懂这人思维怎么跳这来了,但还是“嗯”一声。老实说,谢流水的娘起止用“好看”来形容,他有生以来没见过如此绝色,便是武林第一美女赵霖婷,怕也比不及。
心头的蛇一下跑掉了。谢流水神情一丝未改,还是笑:“反正楚侠客也没看全,不如这样,人头窟里有关你家展连的所有事,随便问。我只要你回你那据点,帮我身上的伤重新包扎,别给捂烂了。”
“清林居在西,据点在东,绕一大圈。今日事忙,以后再去。何况等展连回来,自然真相大白,何须用你?”
“到时又不知道回来的是哪个展连咯!就算他回来了,干嘛要对你实话实说?”
“展连自不会骗我。”
谢流水笑一笑:“当夜展连问你:从哪得知天阴溪的事?你敷衍他‘说来话长’,心里却在盘算怎么把跟我的事都掩盖了。你有心骗他吗?也不是,只是一来没人信什么灵魂同体,二来追源溯本,还要从我闹华楼讲起,太麻烦,某些情节还少儿不宜。你自己如此,凭什么要求别人展连就得对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何况你宋家长大,王宋两家向来表面和气,他若拿他当王家侍卫,就更不会对你说什么了。”谢流水又言,“说他存了坏心故意要骗你吧,可能也不是,但说他没骗你吧,偏生字字句句又都是假的。”
楚行云皱了眉头,他听出谢流水话里有话:“你意思是,人头窟那晚,展连从头到尾说的都不是真的?”
“我可没这么说喔,省得楚侠客又来教训我疏不间亲了。你不是信证据吗?口说无凭,眼见为实。我反客为主之后,偷了展连什么东西,你梦里自己瞧得很清楚。”
“你从展连身上摸出个白石头……”
“那不是石头,是个墨块。”
墨块……白色墨块……
雪墨!
只听谢流水再道:“那晚寻雪墨的,根本就不是什么雪墨组,是展连自己。”
“等等!你别张口就来。昨日在密道,分明听那黑面怪说雪墨到手了,如何又在展连身上?”
谢流水笑:“世间有宝贝,自然也有西贝。你家展连拿的是哪一个我就不知道了。他那晚说的话,我觉得不对劲,可你傻乎乎的,我没办法,只好去搜搜身,嘿,结果偷着块雪墨,可大发了!”
楚行云没好气:“展连有何不对劲?他平日里便是那样……”
“不是神情性格,是他说的话不合常理。他自言带人上天阴溪后,被所谓的雪墨组攻击,带人退到林子又遇血虫,侥幸躲进白`粉山洞,化险为夷。可深更半夜,危机四伏的,他不好生安歇,自己一个人跑出来探路,什么毛病?”
谢流水顿了一下又接道:“再退一万步,就当展连作为头领,出来为弟兄们探明前路,来探路的老大迟迟不归,作小弟的会有多心焦,他应当挂念一二。可后来困于人头窟时,他却一句也没提到他弟兄。要么是他最先躲的那个山洞出了变故,那群人折在里头,他自己出来,又或者从头到尾,就只有他一个人。”
楚行云不认同:“展连当王家侍卫多年,和手下同生共死。而他当时确实带了人上天阴溪去,又断不会弃之不顾,那照你这说辞,这伙人岂不是蒸发了?”
谢流水沉吟了一会,忽而道:“如果那伙人全被掉包了呢?”
楚行云怔住。
“我算猜明白了。那晚来李府给宋长风报信的少年,后来上山就变作无脸人,打得你跳崖,大约展连带的那批人,早就有问题了。真展连行至一半,忽而发现身边人全不是自己人,就像你遇到假展连一样,赶紧走为上计。出于某种原因,进到血虫林里,瞧他对待血虫镇定自若,不像侥幸死里逃生的家伙,大概早有准备,从山洞里拿来白`粉,开始一边撒一边寻找……”
“若是如此,他应当……”
“应当怎样?跑回宋府求助你和宋长风?同生共死的手下尚且不知底细了,他又怎知你俩真假?喔,难怪当夜在人头窟里,展连不顾周遭境况,偏要旧事重提向你道歉,一来试你真假,二来求个冰释前嫌、同舟共济。哎呀,好细的心思呀!”
第十六回 行路难2
楚行云不想理会谢流水的弦外之音,展连在他心里,一直是个说话太实诚的好孩子,故道:“你一面之词罢了。既然你执意认为展连是在寻雪墨而非探路,那你倒说说,他怎么个寻法?”
“展连那晚是不是说过,他出来探路,并生了火堆做照明标记?”
“是又如何?”
“楚侠客想一想,那火堆有何特别?”
楚行云仔细回忆,忽而想起,那火堆外有一圈圈白`粉撒的圆界。
圆……界……
心头一记灵光闪过。那一圈圈缩小的圆界像在确定范围,而处在圆心的火堆则像个定点,楚行云顺而想起人头窟里,石刻画前那三个发红光的大字——
“火溪源。”谢流水笑看着他道,“你家小展连那晚探并不是路,而是地底下的火溪。先定源头点,再定分支点,接着生火做标记,两点定一线,用白`粉描出水道……”
“等会。那晚在石刻画前见到‘火溪源’三个字,已是进到人头窟里了,展连的火堆生在洞外……”
“楚侠客还说自己信证据,换成你自己人存疑,就开始死命反驳,不断狡辩,动也不肯动动你的小脑瓜。那夜在人头窟里,我们走的是直道吗?”
楚行云无法反驳,当时谢流水叩开机关,他们走入石径,这石径的曲直就不能确定,到了千头窟,又遇黑影人来毁阵,仓惶入水而逃,也不能笃定水道笔直,更不用说石刻画那里,干脆就是个圆道了。写“火溪源”的地方,在地上就对应着洞外火堆,也不是不可能。但展连向来直性子,心里装着东,绝不会说西去,谢流水的猜想算有一定道理,但和他认识的展连,性情对不上,因此总想揪出些纰漏来,脱口质问:
“火溪在地底,展连如何能在地面上描出水道?再退一步,就算他描出了水道,这和寻雪墨又有何干?”
谢流水冲他吐舌头,不跟他说话了。
楚行云问出来时就忽然明白了……
绣锦山河画。
那画黑山红水,红者为火溪,本质是张地图……
没等楚行云想完,谢流水忽然插道:“如果这张地图一开始就在展连手上呢?”
是了,照着地图描水道,之后自然按图寻物,最简单而合理的解释。但如此一想,楚行云马上觉察出不妙:“照你这么说,雪墨是展连寻的,绣锦山河画也在展连手上,那顾三少两大所图之物,岂不是都落入……”
“你以为展连为何去而不复返?”
他无法复返了。
楚行云心头极剧不安:“所以,那夜跳出来毁阵的黑影人,还有红蜥爬满洞窟时,恰好灭掉的火光,这些都是冲着展连来的?”
“我又不是谢上仙,我怎么知道?但如果他真和绣锦山河画扯上了什么关系,那怕是要惹一身腥了。”
“那画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哔哔,我们只说人头窟里的小展连,你跑题了,我不告诉你。”
楚行云无语:“那好,你回答我,最后来接我的展连,到底是谁?”
“谁也不是。”谢流水沉默了一会,“那不算人。”
云有心试水,明知故问:“什么叫不算人?”
水眯着瞧他:“楚侠客,当时的石刻画你自己也看过了,咱们就明人不说暗话,来接你的就是人首蛇身的怪物。它先是发出展连的声音,你一个欣喜若狂,上赶着就去手牵手。当时四路无援,你还是个武功尽失的小瞎子,我能怎么办?就这么由它拉着吧。接近出口时,我拽着你逃开,从瀑布口跳出去,在空中硬拉住你,才没摔出个肝脑涂地一尸两命。后来我看到展连带着人来了,也就没多想,谁知你起来就说他也是个假货,麻溜要跑路。”
“既如此,我也打开天窗说亮话,从假展连那翻墙溜出,书柜前抽书开密道,那本书的封面便是个穷奇纹,里边完整地绘着一个人如何变成蛇身怪物。”
谢流水挑挑眉:“那又如何?”
“某人不是说,十年前,有人大力肃清穷奇假玉,自此穷奇在知情人里就表清剿之意。还说,这什么局,就是由混沌、穷奇、饕餮、梼杌,四凶之玉而引。我遇着的那些小白瓜,脚踝处又纹着饕餮。至此,我便有个小猜想,穷奇纹并不只是剿灭之意,它很可能是某个邪教或者家族的标志。”
楚行云停了一下,想看看谢流水接不接话,然而小谢难得安静,楚行云只好继续道:“我想,这四凶,大约是四家图腾。每家都有图腾玉,有何秘籍禁`书,也纹上这印记。谁家干了什么大事,大伙就用图腾来代称。如此一想,还算合理了。只是不知,十年前弄出大清剿,十年后又弄来人蛇,叫我生出掌中目的这只穷奇,到底姓什么?”
他以为,此番话至少能让谢流水脸上那胶水似的笑意干了,不料此人哈哈大笑:“这有何难?楚侠客今夜李府幽会,自会得佳人芳名。实在不济,你就死皮赖脸拉住别人不放呗,姓嘛叫嘛是否婚嫁都可问个清楚。”
论插科打诨没个正经,楚行云自认输水一筹,于是不再理他,沿着原来的方向,大步走了。
谢小魂瞧他仍是不去据点,慌了,忙跑上来拉住他:“好楚侠客我错了,对不起,你别不理我好不好,我们去据点嘛,走嘛,行云哥哥。”
其实楚行云心里听别人叫他“哥哥”,是很舒畅的,尤其是比他年长者,瞧他们不得不拉下身段求自己的样子,妙极。可谢流水这叫得太廉价,张口就来,好没意思,倒显得他被调戏了一样,故而十分不喜。
何况被谢流水这样一说,他更忙了,更没时间去据点。那雪墨本是展连的,友人跟贼人灵魂同体于是东西被偷了,这种事神仙也算不到。楚行云只怕谢流水此番举动已坏了展连计划,陷他于不利,如今不得不重返人头窟,取回雪墨来,早寻得真展连,尽快完璧归赵,亡羊补牢。想着,便走进了条捷径山道。
谢流水上前拦住他:“你这是去哪?”
“回人头窟,取回雪墨还给展连。”
“你疯啦!你以为那是什么地方!人头山洞一日游,免费观摩骷髅头?”
“你若不做那奸贼事,我又何苦为之。”
“行云哥哥血口喷人,我不过做了回小贼,就污蔑我奸了。”谢流水眯着眼,流里流气地上下打量他,“你说说,我、奸、谁了?”
楚行云有时真想撬开谢嘴欠的小脑瓜,瞧瞧他里边怎么长的,寄人体内、仰人鼻息,还偏要哪壶不开提哪壶,一身贱骨要讨打,成全你!他捏起拳头就要揍下,不巧,路上来了个眼尖的小孩:“娘,那个大哥哥一个人在哪里干什么呀?”
“别乱看,快走!”
谢流水狂笑不止,楚行云无言可对,只好若无其事地自己走。没过一会,谢犯贱又跑来了:“楚侠客若取回雪墨,可千万别犯死脑筋想不开,今夜先占为己有,用上一用。”
“我用它做什么?”
谢学究摇头晃脑道:“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时有还无。那黑面怪回禀完雪墨到手了,又提到‘对方’要改交易地点,想来顾家三少是要拿雪墨去换点什么。今夜子时李府,待他俩一碰头,我们就举着另一块雪墨跳出来,真真假假,多有趣!”
这倒不失为一计,想这雪墨也跟穷奇玉那劳什子似的,赝品一堆,到时就拿这六耳猕猴去恶心他们一下,搅黄这些坏家伙,总是极好的。
念及此,楚行云忽而记起一事,将谢小魂扯过来:“你那时把雪墨藏在人头窟哪了?”
“嗯……这个嘛,行云哥哥帮我包扎包扎伤口,我就告诉你,不然人家是不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