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尧终于走进了电梯,墙壁缓缓合拢,顾擎和靳尧最后相视告别,许泽恩垂眸不语。
汽车快速平稳地在一马平川的大道上飞驰,两边的霓虹灯光不时流过车中人的脸庞。
靳尧上车后一直都很沉默,沉默到近乎冷漠,许泽恩找了几次话头,他都有些懒懒地,不是嗯就是哼,最后许泽恩好脾气道:“你要是累就先睡会儿,等到了我叫你。”
靳尧却盯着倒后镜,目露利光:“有人跟着我们。”
“不用管,那是我的保镖。”许泽恩安抚道。
靳尧奇怪地看他:“有保镖你还自己开车?”
“我从不让别人坐我的车。”许泽恩说着,十分有深意地又看了靳尧一眼。
有钱人的怪癖,靳尧撇了撇嘴,又看往窗外的车海流光。
然而他只凝眉敛目了很短的时间,就转过头来郑重警告许泽恩:“你别一直看我。”
语气里带着隐忍后的不耐。
他对别人的目光十分敏感,尤其是许泽恩这种,眼光几乎要化成了手术刀,恨不得把他的轮廓每一寸都切开来解剖,这让靳尧觉得很不舒服。
许泽恩却笑得十分温柔:“你这个样子,我没有怎么见过,现在看见了,就想多看看。”
“什么意思?”
“没什么。”许泽恩目视前方,深吸了一口气,你22岁的样子,我以前没有怎么看过,现在只想多看看。
车子进入京郊,开上一条盘山道,车速放缓,许泽恩降下半扇车窗:“你以前经常会在这条山道上跑步,来回十公里,用不到40分钟,你还总想拉着我一起跑,但是早上五点钟,我实在是起不来,”许泽恩笑,润泽的眼睛像是浸泡过的黑玉石,满是温润的情愫荡漾其间。
靳尧微蹙眉:“我接受的,是军事训练?”
许泽恩耐心解释:“你有三个师父,一个教你传统武术,一个训练你体能和射击,还有一个……”
“射击?”靳尧的拳头一下子握紧,指甲都掐进了掌心里,“我为什么要学射击?华夏是禁枪的!”
“因为我们十七岁以后要出国留学,许承仕……就是我大哥,他在国外遭遇绑架,之后你就多了射击课程,原本南湖庄园里是没有这项训练的,因为你要保护我,所以自己一定要学。”
许泽恩的声音软得不成样子,靳尧的眉心却折成锋利的弧度:“我开.枪杀过人?”
许泽恩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倏忽收紧,青筋都虬结崩起,车内的气温骤然冰封,空气里都凝结出寒霜。
“我是不是杀过人?”靳尧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横空而出的手攫住狠命往下拉,直拉往肋骨的最深处,他忍着沁骨的寒意,执拗地追问,“我杀过人吗?”
许泽恩叹了一口气:“你别乱想,国外虽然治安不算很好,但想杀人也没那么容易的,我们是遇到过危险,但那都是要自保,你其实很少用枪……”
“你别顾左右而言他!”靳尧厉声,“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第32章
许泽恩踩下刹车,车子停在山道边, 坚硬料峭的山壁挡住了冬夜的飒飒寒风, 但是靳尧却觉得自己冷得像在冰窖里。
“靳尧, ”许泽恩转头看他,“你没有杀过人, 真正杀人的, 是我。”
靳尧瞪大了眼睛,怀疑地看着他。
许泽恩的眼眶里一点一点绽出血丝,他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是我。”
所有的事情都是我让你做的, 所有的罪愆都由我来背负,法律没有判决你, 道德无权审判你,人心也不能指责你,你从过去到现在, 都是干干净净的。
许泽恩的表情十分痛苦,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 面色苍白得几近透明, 他颊边的咬肌绷紧着, 眼眸里雷电交加, 他猛地背过脸去,脖颈上淡青色的血管在车灯下浮着渐隐渐显的狰狞, 空气都因为他沉重的呼吸变得凝滞而粗糙。
靳尧的思绪顷刻间断裂了一下,许泽恩这个样子让他刚才满心疯长的藤蔓都似是被火燎到一般急遽退去,他这个人向来如此, 别人示弱一分,他总不愿意再恃强凌弱。
靳尧伸手,屈指在许泽恩的肩上敲了敲,他刚想说点什么许泽恩已经转过身紧紧抱住了他。
“求求你!我就抱一下,”许泽恩低低哀求,嗓音破碎喑哑,他手臂收得很紧,但又带着显而易见的小心翼翼,“我就抱一下……靳尧……”
许泽恩阖上滚烫的眼眸,敛去所有疯狂奔涌的情绪,他守候了太久,等待了太久,他小心翼翼诚惶诚恐过,他汲汲营营剑走偏锋过,他在这世间踽踽独行,没有人了解,没有人同路,唯一让他念兹在兹的人,是被他穷尽手段越推越远的人。
“靳尧,”许泽恩想解释,想再一次解释,然而话到嘴边却无力诉说,他不是没有说过,但是从前的靳尧不相信,如今的靳尧更加不会信他,他们之间相隔的,岂止千山万水天上人间。
千言万语,最后只凝聚成一句沉重千钧的哽咽,“我很想你,我太想你了……”
靳尧对他的陌生,无视,反感,质疑,都如同一根根带着尖锐倒刺扎向他心头的利.箭,他被刺痛地浑身战栗,只觉得自己全身的血脉都被靳尧那样冷漠的态度钉死。
他有太多的委屈,太多的痛楚,太多的有苦难言,太多的百口莫辩,靳尧一次次离开的时候他没有崩溃,因为他那时候坚信他能找回,他能追随。
可是如今,面对这样熟悉又陌生的靳尧,潮水般的悲伤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摧枯拉朽一般击溃他负隅顽抗的最后防线,那些累世叠加的重重枷锁,那些沉沦尘封的层层回忆,都在这一刻向他眦出尖锐的獠牙,要将他生吞活剥。
许泽恩痛哭出声,泪如雨下。
温热的眼泪顺着衣领一路滴落进颈线,靳尧有点无语,他推了推许泽恩:“那个,你……你别哭了,你一个大男人,我也没欺负你啊……”
“你有,”许泽恩嗓子里像含了一口血,控诉着,“你从见面到现在就没有正眼看过我,你以前眼里只有我,你什么都先想着我,但你现在不会了,你对顾擎都比对我好……”
“我跟顾哥认识很久了,他是好人,很照顾我,”靳尧实话实话,“我对你,真的不怎么熟,你这个人,好像人品还有点问题……”
许泽恩发出被重击后无力承受的痛哭,就跟小孩子一样,被大人责骂了,委屈不已,只是分贝压得很低,低低泣泣,哀戚欲绝。
我就操了!这还是不是个男人了?!
靳尧暗咒一声:“你别这么娘了吧唧了行不行?我他妈以前是有多瞎——”
许泽恩抬头不敢置信地瞪着他,眼泪挂在睫毛上,颤动得像是在晨雾中被露水打湿翅膀后疯狂扇动翅翼的蝶,这人一副冰雕玉琢的好皮相,这么沾泪含愁的模样让靳尧一下子只能举手投降:“行行行,我不说了,你还开不开车?你不开我来开!”
靳尧是真的拿会哭的男人没办法,他自诩强者,从不对弱者出手,这是他为人准则,就算对象是许泽恩他在这一点上也能坚持一视同仁。
车厢里重又陷入难言的死寂,许泽恩就那么目光复杂地盯着他,好似不太敢相信靳尧怎么变成了这样,牙尖嘴利对他毫不留情,但又好像挺高兴靳尧变成这样,好过冰凉冷漠完全不把他往眼里放。
“你到底开不开?”靳尧不耐烦地催促,许泽恩的眼光让他脊背上都炸了蚂蚁窝,寒渗渗的,他们两个始终不能在一个频道上,许泽恩拿着情深意长的剧本一会含情脉脉一会梨花带雨,但他对这个人却只有敬而远之的疏落。
偏偏自己的病还要依仗这个人,短时间内只能跟他拴在一起,抗拒一个人,又不得不承对方恩惠,这真是蛋他娘的疼!
许泽恩抹了抹眼睛,又发动起汽车,靳尧看他眼眶通红的样子,忍不住咳了咳:“那个,以后我们可能还要处一段日子,我们来个约法三章吧。”
“你说。”
靳尧摸了摸鼻子:“第一,甭管过去我们是什么关系,眼下这个情况,就当我们刚认识,过去好过也罢,有仇也罢,咱都一笔勾销!”
“怎么个一笔勾销?”许泽恩手背上青色的筋脉一根根清晰弹跳着,只是他呼吸放得极轻,努力压制着胸腔里的阵阵闷痛。
“嗯……你别动不动就哭眼抹泪的,也别老说些交浅言深的话,你把我当个普通人,我也能和你和平共处,其实你帮我吧,这个事本身我挺感谢的,但是,”靳尧咬了咬嘴唇,“我这个人,有点记仇……”
“我明白,”许泽恩哽着嗓音,“好,我会克制,你接着说。”
靳尧没想到他应得这么爽快,愣了一下才接着说道:“第二呢就是,我如果问你什么,你必须诚实告诉我,别骗我,即使你是要利用我,也让我明明白白——”
“靳尧,”许泽恩苦笑,“事到如今,我怎么还会利用你?我把你供起来还嫌不够……”
“你看,你又说这种话了,我不是很喜欢听,这让我鸡皮疙瘩都冒一身。”靳尧毫不客气地搓了搓胳膊。
许泽恩无奈:“好,我答应,还有呢?”
“第三条你来提吧。”
许泽恩有点不敢相信,受宠若惊一般:“我也能提要求?”
“啊,”靳尧道,“这样才公平啊。”
许泽恩眼睛拼命眨动,他似乎真的非常认真考虑这个问题,靳尧警告道:“你的条件不能推翻我的……”
“我只想你能放下对我的成见,试着信任我,无论如何,我都不会伤害你。”许泽恩眼睛黯然,有些哀伤,“我也不会骗你,如果有不想说的话,我会沉默,也请你能理解,好吗?”
靳尧琢磨了下:“你这是两个条件吧?”
“不是你说了,要公平吗?”
靳尧在心里比了个中指,真他妈蹬鼻子上脸不害臊!
“你看,你在心里骂我了吧?这要换了个人和你公平交易,你会觉得对方蹬鼻子上脸吗?”
许泽恩声音不疾不徐的,但说出来的话简直让靳尧惊悚了,他手指头都发颤地点着许泽恩:“你你你你你……”
“我没有读心术,只是你以前这样翻白眼的时候,心里常常都会这样腹诽,我只是太了解你。”许泽恩眼里流泻出一点笑意。
“我日!”
靳尧低咒一声,立刻把自己的脸板成了一副雕塑,好像这样就不能被对方窥探到心里的想法。
他有一种不妙的预感,这个看上去白皙又颀痩的人,并不像自己认为的那样,只是个哭包小白脸。
汽车转过一道弯,前方出现一座巨大的石碑,车灯扫过去,漆黑夜霾下四个铁画银钩的大字被照得雪亮:南湖庄园。
靳尧的脑子里像是过了一道电,把一块厚重的幕布重重分劈成两半,幕布后是浓深如墨的夜空,大地覆着厚厚的银霜,像是一块精美平滑的雪绸,铺满整个山道。
远远的,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出现在山道下,一步一步,往山道上跋涉而来,直到他渐渐走近,靳尧才发现,那是一个少年,他的背上还负着另一个少年。
“让你别喝那么多,人来疯!”许泽恩咬着牙,又把靳尧往上颠了颠,“趴好了!你重死了,臭死了,再乱动我把你扔下去!”
靳尧满面泛着不正常的红晕,一看就是喝多了,他嘴唇血一样红,不安分地往许泽恩脸上脖子上贴,那里十分冰凉,用来降温正是舒适,他嘟囔着:“不扔,不许扔……”
许泽恩顿了顿脚步,回过头用前额贴了下靳尧的脸,低声道:“好了,不扔。”
可他到底没有靳尧那么持久的体能,看到前面那块石碑,许泽恩便把靳尧放下去,让他立到石碑的基座上,自己也好缓一缓,站得高些,一会背起来也更方便。
靳尧摇摇晃晃的,两只胳膊垂在许泽恩的肩膀上,两人就靠着石碑歇着,他忽然在许泽恩身上到处摸琐起来。
“干嘛?”许泽恩转着头,愤怒得不怎么真诚,斥责得也有些无力,“你给我安分点!”
“手机呢?我要拍照!”靳尧嘻嘻哈哈手舞足蹈着,“我还没有拍过这块碑!”
“有什么好拍的,一块破石头。”许泽恩轻嗤,一边用肩膀抵着他,防止他从石基上摔下来。
“就要拍!靳尧和泽恩到此一游,你在这里背过我,这有纪念意义!”靳尧原本性子就固执,酒醉之后就更执拗,“就要拍!”
许泽恩深知不能跟醉鬼讲理,他拿出手机,靳尧把屏幕都拿反了,嘴里“喀嚓喀嚓”地叫着,其实一张都没拍下来,最后他跳下石碑,拉下拉链。
“你干嘛!”
许泽恩要被他气死了,拦都没拦住,靳尧一边尿一边给自己“嘘嘘”地吹口哨:“我要在这里留个记号,以后回来了,这就是我们的地盘了!”
“操!”许泽恩笑着骂,“这是你的地盘,没我的份,你个属狗的!”
“怎么没你的份呢!”靳尧急了,手掌张开大大的一个圆,用力划了一个整圈,“这都是我为你打下的江山!”
“滚你的!谁他妈要你尿来的江山!”
两个人笑得东倒西歪,许泽恩拍拍手:“赶紧的,站高点,我背你回去——”
……
靳尧盯着那块碑出神,许泽恩便停下了车,许久后,靳尧指着窗外,迟疑地问:“那里,你是不是背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