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泽恩重重地喘息,鲜血倒灌向肺腑,他疯狂地咳嗽,像是要把所有的脏器都咳出来。
靳尧神情微微一动,他踩着水走上前,身后蓦然传来惊呼声,六个明星听到这边的动静都赶了过来,月光下他们最先看到的是许泽恩跪在河里咳血不止的画面,随后是靳尧一头栽倒在水里,惊起瓢泼的水花。
————
直升机的螺旋桨在头顶上轰隆盘旋,飞机上下来许多穿着白大褂的人,许泽恩依然剧烈咳嗽着,医生们把他团团围住,诊断后确认是重殴导致的腹腔出血,必须住院治疗。
许泽恩的眼睛穿过人群,盯着站在人群里的顾擎。
顾擎走进来小声说道:“放心吧,我会照顾他。”
“别……”许泽恩喘息,“别让他……知道……”
“不会。”
直升机的声音渐渐远去,一众明星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先前河边发生了什么,短短时间里,一个重伤一个昏迷,而许泽恩和顾擎都坚持靳尧不需要治疗,大家满心疑惑,却问不出口。
顾擎摆了摆手:“都休息吧,靳尧睡醒就会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啊,”陈啸然不满地咕哝,“叫了半天都醒不来,谁睡觉会那么死啊?”
顾擎也不理他,兀自在靳尧旁边铺上自己的睡袋钻进去,转脸看到靳尧闭目沉睡的样子,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靳尧在离开钟燃医院的时候,鉴于医生的职责,钟燃给他装了一个高压电流手环,遥控器在许泽恩那里,如果他有攻击性.行为,许泽恩只要按下遥控,靳尧就会晕厥,可顾擎看到许泽恩几乎奄奄一息的样子,那个人始终没有按下遥控。
这边夜阑人静,那头医院里人仰马翻,司徒和陈璋都连夜赶了过来,许泽恩虽然不需要动手术,但是却发起了高烧。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靳尧又打老板了?”陈璋在病床边走来走去,怎么都想不通。
“靳尧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想来他也不是故意的。”司徒又拧了一块毛巾给许泽恩换上。
“就算是失忆,也不能无缘无故打人啊,难道你没发现最近老板身上的伤就没好过,今天就更不得了,伤到了内脏,你看看老板的脸,这么肿的印子……”
“行了,老板都不计较你计较什么,你第一天在老板身边做事吗?”司徒沉下脸,“老板要是听到你在说靳尧,他会不高兴的。”
陈璋难过道:“靳尧怎么能这么狠,连我都知道,老板对他有多好……”
司徒叹气:“站在靳尧的角度上,当年老板要跟周四小姐订婚,的确是很难谅解的吧……”
陈璋瞪大了眼睛:“可那只是老板跟周总商订的计策,只有他订婚老董事长才会拿出百分之三的海恩股份作为聘礼,再加上和宏时交换的百分之三,有了这百分之六,老板就能提前接管海恩,这是当时最有效率的办法,就这百分之六,也是老板真金白银跟周家兄妹买过来的,他当时所有身家都拿出来了……”
“理是这么个理,但靳尧那个人眼睛里揉不进沙子,而且这些个阴谋策略,从来是他最反感的……”
“老板要提前接管海恩还不是为了他?”陈璋不服气,“老板那时候是铁板钉钉的继承人,又不是等不起,还不是为了靳尧才急着要提前掌权,他说靳尧藏一天就多一天的危险,为了避开老董事长的眼线,连光明正大找医生都不能……”
司徒也忍不住摇头:“当年他们分手也是因为老董事长对靳尧起了杀心,靳尧身手再好,别人有心算无心,也难保他不出事啊,那时候EM刚问世,资本界人人看好,老板把整个恩尧都并入海恩,就是要老董事长放靳尧一条命,还保证再也不见他……”
“那他为什么不解释?”陈璋不由恼怒,“几句话都能说清的事,老板为什么不解释?”
“解释了啊,”司徒说,“不然你以为靳尧那时候失明为什么还能在老板身边待两年?”
“那靳尧现在为什么又这么恨老板?就为了许周联姻那事?要为这,靳尧可就太不懂事了,连我们都知道这婚是订假的!”
陈璋又低头看向许泽恩,忽然疑惑道:“老板怎么在笑?”
司徒也看过去:“大概,他想到了什么高兴的事……”
许泽恩又见到了最初的他们。
一条狭窄的鹅卵石小道上,两个孩童远远走过来,一个胖嘟嘟,一个粉嫩嫩,一前一后,摇摇晃晃地走着。
胖嘟嘟的小孩是靳尧,粉嫩嫩的那个是许泽恩。
靳尧跟在许泽恩的身后,呜呜哭着:“恩恩呐,恩恩呐……”
许泽恩忍受不了地转过身,叹一口气:“哥哥啊,我只是去上课,下了课还是会跟你玩的。”
“那我……”靳尧抽噎着,“那我不能……一起上课吗……”
“可是父亲说要你去校场学武,秦师父说你根骨很好。”许泽恩无奈道,尽管他也不知道根骨是个什么东西,但是大人的话却不得不听。
“我不想学武……”靳尧打了个哭嗝,“会痛……”
许泽恩转起了眼珠:“我也不想上课,老师会打手心,哥哥……我们一起装病吧!”
两个孩子自己爬进浴缸,放了大半缸的冷水抱在一起瑟瑟发抖着。
“恩恩呐,”靳尧的牙齿直打架,“好冷啊!”
“我也是,”许泽恩也直抽鼻涕,“太冷了。”
浴缸的塞子被塞得很紧,再加上水压,小孩子根本没力气□□。
他们决定爬出来,然而进缸容易出缸难,缸子里的水没到他们的小胸.脯,缸壁滑溜得根本踩不住脚,最后许泽恩蹲着,那水几乎没到了他小小的脖领子,他嘶着气说道:“哥哥……你踩着我先出去……然后叫人……”
靳尧依言爬出了浴缸,他来不及穿其他的衣服,只裹上自己的小羽绒服套上小秋裤就跑了出去,他从小楼的二楼跑出去,见到人就拉:“恩恩在水里,恩恩在水里……”
一个园丁漠然地抽回手,一个女佣当做没听到,有扛着米袋的大叔从他身边绕过去,靳尧一边呜呜哭一边满园子转着,可是没有一个人跟着孩子回小楼。
许泽恩不知道自己在浴缸里待了多久,他只是在极度的寒冷中一点一点地意识到,整个南湖庄园的人对他和靳尧怀有怎样的敌意,那时候他并不明白这种针对从何而来,后来他被靳伯文从冷水里抱出来的时候已经浑身滚烫。
在他发烧的时间里,靳尧已经把他们为什么会泡在冷水中的原因一五一十说给了当家主母姜书鸿听,于是,他高烧甫退就被带到了书房,他很久才能见一面的父亲许崇谋正坐在书桌后看着他,而姜书鸿则是站在书桌前,对他笑得也十分温婉。
许崇谋第一次把儿子抱到膝头,和颜悦色地问:“告诉爸爸,你都喜欢些什么东西?”
孩子有点受宠若惊,他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扳着小指头奶声奶气地细数:“喜欢变形金刚,飞机,枪……”
他想了想,加了最后一句,“最喜欢哥哥。”
许崇谋向姜书鸿使了个眼色,姜书鸿走了出去,没有多久,一个佣人把许泽恩喜欢的玩具都带了进来,姜书鸿则领着靳尧进来。
靳尧先是笑嘻嘻对许泽恩扮了个鬼脸,两个孩子互相看着对方乐呵呵笑。
姜书鸿就是在这个时候突然拿起飞机模型狠狠砸在地上!
小飞机的翅翼“啪嗒”一声摔裂开来,两个孩子都惊呆了。
姜书鸿再拿起那个变形金刚,这东西摔不坏,她就一个零件一个零件把变形金刚拆卸开,支离破碎之后丢到地上,然后是那把八音枪,被拆掉了电池,卸去了螺丝……
最后姜书鸿走到靳尧面前,靳尧完全不明白怎么回事,只呆呆仰头看着那个一向高贵美丽的太太目光森冷地盯着他。
许泽恩蓦然发出一声像是小兽掉入致命陷阱一般的凄厉惨叫,他在许崇谋的腿上拼命挣扎又哭又喊:“哥哥,哥哥——”
姜书鸿的右手缓缓举起,靳尧呆呆仰着头,许泽恩的尖叫几乎要刺破书房的屋顶——
“啪!”响亮的巴掌声在空旷的书房内响起,小小的孩子扑跌在地上,他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哭喊,他完全吓懵了。
许泽恩哭得几乎要断气。
许崇谋挥挥手,佣人把吓傻到完全说不出话的靳尧抱了出去。
孩子惊天动地的哭声里,许崇谋的声音缓缓响起:“从今天开始,你要做一个有用的人,喜欢的东西你要靠自己去争去抢,抢来争来了,你还得有能力去保护,否则你所有的一切,你喜欢的玩具会被毁掉,你喜欢的人会被带走,只有强者,才有资格拥有。你明白吗?许泽恩,我的儿子,你要记住今天,记住这种耻辱,记住失去的滋味,只有牢牢记住,你才会拼了命成为强者,才不会让今天的历史重演。”
那天晚上两个小小的孩子抱在一起,靳尧后知后觉地哭着,他不知道太太为什么要弄坏恩恩的玩具,更不知道太太为什么要打他,他只是觉得脸上很疼,心里很怕,他哭着哭着就睡着了,四仰八叉睡得呼噜噜。
即使放到十几二十年后,靳尧大概都不能理解许太太砸飞机的意义,但是四岁的许泽恩却心里雪亮,正因为懂了,他才恐惧。
那些玩具碎了就碎了,总有更新更好的来取代,但是如果靳尧没了,那就再也没了,没有任何人可以替代靳尧。
许泽恩死命地抱着靳尧,用他瘦小无力的胳膊,那时靳尧要比他壮一圈,他根本环抱不过来,只能用一只胳膊搂着靳尧的脖子,一只胳膊最多圈到靳尧的小胖肚腩上,五只小小的手指捏紧了肚腩上的肉,靳尧在梦里都疼得龇牙咧嘴。
那之后的许泽恩和靳尧开始了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靳尧依然是那个没心没肺的胖嘟嘟,许泽恩却每天按时上课,即使下了课,他也很少再陪着靳尧到处疯玩。
彼时的许泽恩并没有想得很长远,他只是单纯知道,自己装病的行为激怒了父母,他还知道,如果他是一个没用的人,就会保护不了自己喜欢的东西,而一个四岁孩童能掌握到的本领,无非就是用功读书。
可是许泽恩错了,他越是发奋,越是优秀,在几个哥哥的眼里他便越是可恶,他们拿他没有办法,然而他们有的是办法欺负靳尧。
许泽恩只想着自己强大起来才能保护靳尧,可是他哪里能想到,岁月漫长,成长是那么艰辛的一件事,靳尧根本等不及他来保护,就死掉了。
那晚南湖庄园宴客,靳尧伤痕累累地躺在那里,圆润润的大眼睛无力而哀伤地看着他,晶莹的眼泪一滴一滴往枕头上滑落,他奄奄一息,却还想抬手去摸许泽恩的脸,他说:“恩恩,我身上很疼,我是不是要死了……”
“不会的,”十五岁的许泽恩压抑着汹涌的泪意,微笑着哄他,“等宴会结束了,医生就会过来了,会给你治伤的,你才十五岁,你不会死的……”
“我好后悔呀,”靳尧哀哀泣道,“如果我再厉害一点,我就能打赢AK了……”
“我太懒了,我是所有人里最差劲的一个……”
“只有你愿意要我做保镖,可我谁都打不过……”
“恩恩呀,我好后悔呀……”
“那次AK受伤,我就该打断他的腿,我放过了他,可他今天却要杀我了……”
“我太笨了……”
十五岁的靳尧忏悔着自己得过且过庸庸碌碌的短暂人生,最后他只是不停不停地落泪,不停不停地喊着恩恩的名字:“……我舍不得你,我舍不得你……”
这十五年,唯有他们两个相依为命,靳尧纵使有许多不争,但他对许泽恩确是死心塌地的好,南湖庄园是一座冰冷苍凉的古墓,唯有靳尧是这个古墓里唯一的温暖。
许泽恩握着靳尧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他笑得泪流满面:“你不用舍不得我,咱们说好的,同年同月同日生,也同年同月同日死,咱们说好的……”
许泽恩拿了一把剪刀,把床单剪成布条,然后给靳尧穿好衣服,把他绑在自己的后背上。
那天晚上大雪纷飞,许泽恩背着靳尧走出小楼的时候天边正炸开大朵大朵绮丽的烟花,宴客厅那里衣香鬓影花团锦簇,欢声笑语传出数里之远,许泽恩却不能往那个方向去,他今晚试着闯过去很多次找医生,都很快被拦下并且再押回小楼。
那个地方明亮璀璨如珍珠,里面的人却个个满面脏污丑陋狰狞。
许泽恩一边背着靳尧往大门的方向走,一边不时回头望,他想,若有朝一日我能回来,我要今天所有笑着的人,都跪在我的脚下哭。
我受过的屈辱,靳尧受过的折磨,我们流过的每一滴泪,我们淌下的每一滴血,我要你们所有人,加倍奉还!
大雪铺满山道,先前有人清过路,反而让路面更湿滑难走,许泽恩深一脚浅一脚走在山道上,他能感觉到背上的靳尧越来越沉重,呼吸越来越微弱,他的心情却变得很宁静。
他想,愚蠢的人注定要付出代价,靳尧是,他也是。
在他一脚踏空跌下悬崖的那一刻,他睁大了眼睛,任漫天雪花飘落进他的眼里,热泪裹着霜花模糊了他的眼眶,他双手向后反抱着靳尧,天与地之间像是一瞬间被按下了暂停键,那时候的许泽恩是微笑着的。
……
许泽恩是被一阵婴儿哭声唤醒的,他脑中的第一个意识是,他没有死?那靳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