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rama King(下)
季玩暄扶额做眩晕状:“主任,我觉得我需要去趟医务室。”沈放冷静又直白:“我很担心,所以陪他。”一个装傻,一个充愣,两人把他要说的话都堵死了。彭主任的眉头拧了又拧,最后还是无奈地吐了口气,侧了侧身:“赶紧回去上课,大好时光就是被你们这么浪费掉的。”“谢谢主任!”季玩暄脚步轻快不似刚长跑完的人,悄悄和沈放说话时也神采飞扬的:“多谢你和我一起浪费大好时光。”他被人送到班级门口,一班同学们正捂着耳朵背英语课文,小李老师就站在讲台上看着他俩,抱着双臂,半边眉头高高扬起。季玩暄膝盖猛地一弯,险些跪倒在地,扶着旁边的墙才勉强站住。沈放被他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扶人。季玩暄抓着他的手臂,两腿抖得和电动马达一样,表情脆弱又真诚,声音不大不小,刚刚好可以让门边的人听见。“谢谢你,沈同学,没有你帮我,我真的没办法从操场上回来了。”刚才那个打了鸡血的人完全换了一副面孔。沈放:“……”季玩暄兴致勃勃还想继续即兴发挥,小李老师已经走到门边,压低声音,皮笑肉不笑:“别演了,赶紧回来上课。”一句话落地,季玩暄腿也不抖了,声也不颤了,站直了对两个人甜甜地笑了笑:“老师您好,好好再见。”其实腿还是很酸的,跟灌了铅似的。但季玩暄很爱面子,转过头背对他们时才夸张地皱起五官呲牙咧嘴。少年自以为帅气实则一瘸一拐的背影渐渐往自己座位挪腾,小李老师有些好奇地看向沈放。“他刚才叫你什么?”季玩暄拖着步子回到自己座位的时候,早自习的下课铃刚好打响。靳然从英语课本上抬起头:“大功臣回来了?”季玩暄干笑了两声。他还有三篇古诗词没默写呢。到自己地盘就没必要端着了,季玩暄敲着自己酸胀的大腿哼唧,刚坐下来郑禧就把脑袋探了过来:“快,数学作业。”季玩暄闭着眼睛装死。郑禧“啧”了一声,退了回去,但屁股刚坐下练习册就被从前面丢了过来。他嘿嘿一笑,低下头开始对答案。季玩暄友爱同学,同学也友爱他。靳然从旁边给他递过来两张纸:“给你,三篇宋词。”季玩暄拿起稿纸惊奇地翻看起来,压低声音称赞:“靳然,你是什么小天使?我都怀疑这是不是我自己写的了。”男生对他得意地弯了弯眼睛。正笑闹着,老张便从前门走了进来,一边打哈欠一边懒洋洋开口:“周三晚上要小测,但课还没讲完,这两天就不安排复习了。”一片唉声载道。郑禧把练习册从后面传过来,靳然帮忙接过时扫了一眼:“第三题你是不是做错了?你看看我的解法。”季玩暄探头过去和他研究,不过只看见一眼就摇了摇头:“不是的,我刚开始也和你一个算法,不过这题其实是在骗人,没有那么复杂,你看……”“季玩暄,上课铃都响了你俩还交头接耳干什么呢?”张宜丰掏出一根粉笔头,作势要扔他们。季玩暄举手投降,没想到老张却突然转移炮火:“靳然,昨天作业第三题答案是什么?”男生慌张地站起来,捧着练习册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说出了自己的答案。“不对,坐下吧。”老张转过头开始在黑板上画图:“这题表面上需要用到一大堆公式求解,实际上只需要画一道辅助线就能立刻得到答案……”季玩暄偷偷瞥了一眼低着脑袋的同桌,悄悄给他塞过去一团纸球。靳然盯着题目不理他。季玩暄毫不气馁,又戳了戳他的胳膊。男生不堪其扰,终于还是叹了口气,抓起纸团展开看了一眼。是一小幅老张叉腰骂人的速写漫画。靳然瘪着嘴无声笑起来。季玩暄松了口气,但下一秒就乐不出来了。“季玩暄,我看你今天精神百倍,拿书去后面站一会儿吧。”周围同学怜悯地投来目光,季玩暄牵强地笑了笑,抓着练习册向教室后面走去,腿真的打起颤来了。今天除了和沈放聊天好像就没碰见什么好事,虽然只站了小半节课老张就在大家低头算题的时候过来,拍着他的脑袋让人回去了。但就算季玩暄脸皮厚比城墙,也是个爱面子的一个男同学,一下课就委屈地趴在桌子上郁郁寡欢,谁的话都不搭理,低气压一直持续到第二节课下。靳然看着他的后脑勺,和好心过来安慰的温雅摇了摇头。“季玩,有人找!”门口同学在喊。季玩暄把脸换了个方向,百无聊赖地投了个目光过去。杨霖煊。他端庄地坐起来,叉着腿走了出去。小男生打量着他一脸古怪:“你残废了?”季玩暄快崩溃了:“我为了谁啊?”不知道是不是眼花,杨霖煊竟然有些难为情。“谢谢。”他飞快地嘟囔。季玩暄心里的震惊快要掀起一层海啸了。他有多少年没听过杨霖煊和自己好好说话了?八年?十年?杨霖煊和他好好说过话吗?“你刚说什么?”杨霖煊羞恼地压低声音:“你别装傻占我便宜!”被识破了。季玩暄挠了挠鼻尖,笑了两声:“不客气。”杨霖煊又瞪了他一眼,不过罕见的没有说刻薄话。不知道那晚杨又庭回去和儿子做了一番怎样感人的深入交流,杨霖煊对他的态度简直与之前云泥之别。季玩暄在受宠若惊的同时,飘飘然生出了些得寸进尺的念头。“霖霖。”他神神秘秘的。男生发寒地搓了搓胳膊,皱眉看他:“干嘛?”“那天那个男孩,”季玩暄眨了眨眼,声音很低,“你俩是……内个吗?”杨霖煊:“……哪个?”季玩暄伸出两个大拇指,面无表情地挨了挨。杨霖煊震惊地后退两步:“你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gay眼看人gay。他又把人气走了。小男孩离开的背影怒气冲冲又急匆匆的。初中部和高中部隔了一段距离,杨霖煊从来没有过来找过他。而今天千里迢迢过来,只是为了和他说一句“谢谢”。季玩暄眨了眨眼,回到座位时,感觉心情忽然又好了起来。“刚才那个男生……”靳然好奇地问道。杨霖煊恼羞成怒的脸红模样好似还在眼前,季玩暄嘴边挂着笑意:“哦,那是我弟弟。”“呃……”靳然的表情有些犹豫。季玩暄唇边的弧度淡了淡:“怎么了,你想说什么?”靳然挠了挠头:“没什么,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听错了。就上次我低头打游戏的时候进来给你塞信封的人,那个声音……好像就是你弟弟。”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季玩暄眨了眨眼睛,机械地转过头,恍惚地看了看窗外。“你说什么?”这个上午是否太过漫长了。他想。
从前,从前(上)
“红灯绿灯小白灯!”女孩捂着眼睛脆生生地喊了一句,转过头来时,两条羊角辫在空中划过一个好看的弧度。大约是被这两弯绑着彩色皮筋的小黑辫晃了眼睛,本该木头人一样一动不动的小男孩向前走了一小步。女孩立刻指着他大喊起来:“你动了!下去!”小朋友们忍着回头看他俩的欲冲动,仍然遵守游戏规则保持牢牢不动。男孩很不高兴:“我没有!”女孩皱起眉头,小大人一样:“我最讨厌不诚实的小朋友了,你快点下去!”男孩脸上很挂不住,声音抬高:“就这么几个人玩,我走了还有什么意思?”女孩眼珠子转了转,指了指一旁坐在秋千上发呆的另一个男孩:“让他来换你。”不知为何,听到这句话后男孩反而得意了起来:“我妈说过了,不让我和他玩,如果你和他玩的话,我就再也不会和你玩了。”低头装木头人的小朋友里也有人悄悄应了一句:“我妈也说了。”“我也是。”女孩犹豫地皱了皱眉:“好吧,我们继续。”好像什么都听不到那样,五岁的季玩暄正在抬头看天。他两只手握成空拳放在眼前,向外的小手转了转。“你在做什么?”季玩暄转过头,看见旁边的秋千上不知何时坐了一个比他还小的小男孩,正一脸好奇地看着他。他重新把手摆了回去。“我在用望远镜看云,你看过吗?”“骗人,你根本没有望远镜。”季玩暄瘪了瘪嘴:“我这就是望远镜。”“不是。”“就是。”“不是不是不是。”“就是就是就是。”“不……”季玩暄打断了他:“弟弟,你会背诗吗?”小男孩皱了皱眉。季玩暄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我家邻居弟弟像你这么大,已经会背唐诗三百首了,每背一首,爸爸妈妈都会给他奖励一个好东西。”小男孩眨了眨眼,心动了。夏日的夕阳渐沉,各家爸妈都从窗户里探出身子喊小孩回家吃饭。红灯绿灯小白灯的故事告一段落,季玩暄肚子里的唐诗也倒空了。楼下院子里只剩下他和那个小男孩,季凝还没有下班回家。“爸爸!”小男孩惊喜地叫了一声,扑到了从远处走过来的男人怀里,打着滚撒娇:“我会背诗了!”男人抱着他掂了两下,很惊讶:“背诗?你背给我听听?”男孩抱着爸爸的脖子,奶声奶气的:“白日依山尽!”爸爸点头:“嗯,然后呢?”“然后……”男孩有些为难,“然后呢?”男人笑了出来:“黄河入海流。”男孩声音又拔高了:“我早就知道了!”“对对对,你最厉害。”两人渐渐走远,季玩暄的头转到了嘎嘣响的角度。他捂着脖子回过头来,无聊地自己荡起秋千。季凝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擦黑了。季玩暄从秋千上跳下来,学着那个小男孩往她怀里扑。“妈妈!”季凝笑着蹲下来抱他:“逗逗饿了吗?”季玩暄摇摇头:“等你回来才饿。”季凝似乎有些疲惫,没有抱起他,只是拉着小逗逗的手往新租的房子走。“今天和小朋友们一起玩了吗?有没有交到新朋友?”季玩暄蹦蹦跳跳地对她咧开笑脸:“我们玩了一下午红灯绿灯小白灯!轮到我当鬼的时候,小胖子还犯规,我大喊一声就把他镇住了!”“小胖子,”季凝有些晕,“季玩暄,你又给小朋友起外号了?”小男孩对她摇头:“我没有,妈妈,他就叫这个名字!”季凝没有力气和他追究了:“好吧。我今天买了面条和蔬菜,家里还有一点肉,吃面好不好?”季玩暄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悄悄皱了皱鼻子,回过头又是笑眯眯的:“好!”大约实在是太累了,吃完饭后季凝就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我睡一小会,等下就去洗碗。”也不知道是在和自己还是空气说话,说完季凝就推开小屋的门栽到了床上。季玩暄跟在她屁股后面,蹭着小短腿爬上床,给她把被子拉好又滑下来,搬了个小板凳熟练地回来站到水池边上。“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他会背一整首诗,但没有人抱着他夸奖他。水龙头节省地滚着水流,隔壁又传来了邻居小弟弟的哭声。这栋楼的隔音效果一点也不好,他家隔壁的叔叔每天一到这个时间就按时打老婆,一分一秒都不差。从来没有会背唐诗三百首的小男孩。季玩暄悄悄把水龙头开大了一点。季玩暄五岁了,还没有上过学。本来杨叔叔带着他去了一家很漂亮的幼儿园,幼儿园里有温柔漂亮的老师,活泼开朗的小朋友,还有很多的玩具和故事书。季玩暄正被小女孩们拉着去跳皮筋,杨叔叔家的阿姨就出现在了自己面前。“阿姨好!”他仰着头礼貌地叫人。阿姨打了他一巴掌。季玩暄捂着脸,生平第一次体会想哭但不可以哭的感觉。他离开了幼儿园,季凝带他搬了新家,杨叔叔好久都没有出现。“你怪不怪妈妈?”“我爱妈妈。”新家很好,除了小朋友们都不认识,隔壁比闹钟还准时的哭喊,比从前更晚回家的季凝,一切都好。这里的婆婆婶婶也比之前的地方要更得闲,一有空就坐在院子里织毛衣说闲话。夏天的傍晚,季玩暄每天都坐在偏僻的角落里等妈妈下班。他上不了幼儿园,季凝给他买了更多的故事书,但也被他全看完了。季玩暄没有提起这件事,每天下楼换了别的兴趣爱好,自己做手工,竟然做了一个有模有样的弹弓出来。他不打鸟,也不打邻居的窗子,只是用他的乒乓球打叶子玩。大多数时候打不中,偶尔打中就带回家夹在故事书里。“新搬来的那对母子,你知道他们吗?”乒乓球滚到了花坛背面,季玩暄小跑着捡了起来,蹲在原地没有动。“知道啊,那个女人挺漂亮的,自己孤零零带个儿子。单亲妈妈哟。”独眼的婶婶摇头叹息。另一个女人古怪地笑了笑:“没准是未婚母亲。”“……”“最近有个男人找到这里,四处打听有没有带着一个男孩的漂亮女人,估计就是在找他们。啧啧,那个男人手上还戴着婚戒,没准哟,是婚内出……哎哟!”乒乓球砸到了她的脸上,季玩暄被人从花坛后一把拉了出来,耳边全是谩骂。挣扎时不知是被谁推了一把,他直直地撞向花坛角落。爬起来的时候,眼皮上糊满了血。婆婆婶婶们面面相觑,都不说话了。“你差一点点就瞎了,知不知道!”医生严肃地看着他。季玩暄左眼戴着眼罩,咧开嘴笑了出来。“你还笑!下次不许再这么乱跑乱跳了!再受伤的话就不会这么好运气了!”季玩暄笑得止不住,直到季凝走进来他才闭上嘴,打了个嗝。“妈妈,对不起。”季凝的眼睛红红的,走过来抱住了他。第二天季凝请了假,久违地和季玩暄一起去儿童公园玩了一个上午,之后还带他去吃了麦当劳的儿童套餐。“还想吃什么?或者要再去玩一会儿吗?”季玩暄很困了,摇了摇头。季凝看着他,似乎很惋惜,又问了一遍:“真的不要了吗?”季玩暄伸出两只手臂:“妈妈,我想回去睡午觉。”这一次季凝终于抱起了他。软软的,妈妈的怀抱,他几乎一陷进去就闭上了眼睛。“你怪不怪妈妈?”她好像又问了一遍。“我爱妈妈。”季玩暄在半睡半醒间回答。季凝亲了亲男孩的额头,一滴滚烫的眼泪落到了他的眼皮上。“妈妈也爱你。”再次闭上眼睛,他似乎做了一场很长的梦,梦里有很多的棉花糖、水果糖、奶糖、巧克力糖。很多,免费吃。他吃了好多,回头想叫妈妈一起来吃,但身后一个人也没有。他应该是被吓醒的。好在睁开眼后就是妈妈,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她哭得好伤心。我们以后一起好好生活好吗?好啊,妈妈。我们一起。他又睡着了,这一次醒来的时候,床边坐着一个男人。很熟悉的男人,但不是杨又庭,他甚至也从来没有见过他。但是好熟悉。是哪里熟悉,眼睛吗?男人看着他,表情漫不经心的,但是他好像天生就长这样。不知为何——季玩暄觉得——他似乎已经竭尽全力在表现得友善一点了。“你是谁?”男人的声音有点哑。“我是你的舅舅,除了妈妈以外,最亲的人。”季玩暄不怎么意外地点了点头,终于有机会用到了那天下午学来的话。“我早就知道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