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市摊子的小老板们把影院围起来,觉得可以最后努力。可他们一不为国家交税,二不上交管理费摊位费保护费,吴窥江还自掏腰包雇保洁打扫。
偌大的广场白用三年,打从开始寥落几个摊,演变成全市最有名的夜市只用了短短半年。
用脚指头都想不出能改变什么,聚众连合情合理合法的标语也写不出来。夏还妃操碎了心说破了嘴皮子,白瞎了心,落了个四面楚歌。吴窥江忧心忡忡,不得不放下冷处理的架子,亲自出场。
卖烤面筋的大叔在人群外围隔岸观火,他本来就胖,冬夜裹棉袄,圆成了太极圈。干活时是个天下武功唯快不破的胖子,闲下来慢吞吞比树懒还要慢放几倍速。他悠悠哉哉地说:“这才几天没见,又白又胖了嘛。”
“是天冷了我穿的太多。”钟在御不想当小胖子,拍了拍大腿,“穿了两条棉裤呢。”
大叔只穿了两条秋裤,睨着眼,说好的小年轻要风度不要温度,眼前这位风度温度和平共处,半晌长吁短叹,抖抖双腿:“我得服老了,回头叫媳妇找棉裤。”他拉开拉链,掏出内兜里的粉色保温杯,打开盖子吹拂热气。
钟在御:“……”
见他直勾勾的眼神,大叔慷慨,递上保温杯:“喝一口?桂圆枸杞红枣茶。”
钟在御拿出袖里的保温杯,在寒气和金属杯壁的双重刺激下,差点没拿稳:“不用了,我也有。”
年后的天日过一日地冷,路灯打在两只保温杯上,模糊了颜色,仿佛铲掉重刷了一层新漆。钟在御和大叔同时诧异,他们用的是同款。
一只手轻描淡写地搭在钟在御肩头,吴窥江鬼影似的出现:“跟他说说你杯子里都有什么。”
“桂圆枸杞红枣……”钟在御抓紧保温杯,恨不得试一试杯子和吴窥江谁头铁,“还有……西洋参和冬虫夏草。”
记者想采访,全叫吴窥江推了,他那点嚣张憋了许久,寻到良机适时冒头:“听到没,还多了西洋参和冬虫夏草。”
钟在御听不明他这穷奢极欲的瞎显摆,大叔倒是觉得耳熟,眼尖的人认出吴窥江,一呼百应要围他。
吴窥江把钟在御托付给大叔,扯了扯衣领吸引火力,大阔步地挤进人群,没见他如何高亢,出口就是意气风发:“围了几天了,不冷啊。有冤情去市政府,钱不够我买票送你们去中央,来回机票五星级酒店,律师费我付,公诉费我掏。一个二个围着个老年妇女嘚啵算什么!改明儿挖掘机来了,履带前面躺,我看谁好意思!”
夏还妃没事都得被他气得吐血,“老年妇女”这一比“中年妇女”更具杀伤力的词横空出世,她有血也得积攒冲吴窥江门面吐。
钟在御先震惊于吴窥江的气势,震惊完又暗戳戳咬牙骂德行,面上倒是眉飞色舞,恨不得全球直播。
大叔双手背后,说:“老吴这脾气是一点没变,还没撞南墙踢过钢板。”
钟在御总觉得夸赞多过抱怨,保温杯里五种混合气体熏着下巴,凝了细密水珠:“你怎么不去啊。”
“我去什么。”大叔完全置身事外。人一旦从忙碌中闲散下来,从皮到骨都犯贱,腿不听话,把他送来看一场热闹,“歇了好,女儿今年高二马上高三,我回家正好给她做三餐。这几年摆摊攒了点,老婆也有工作,等她念大学了再找地方摆摊。你嘞,老吴不干了,你找好下家了?”
这大叔小门小户,满脑子以家庭为主,其次重心在面筋怎么烤调料怎么配好吃,还不懂现在恋爱流行大势。嗅得出孜然有没有多一两,就是嗅不出辛辣扑鼻的奸情。
钟在御说:“我还小着呢,马上就回去念书,明年考,跟你女儿一届。”想了想,他悄默默地说,“老吴打算负一层做美食广场,我会叫他给你留个位,到时候你搬进去,继续烤面筋,我还给你倒垃圾。”
“不干,八抬大轿请我都不去。”大叔像是勤勤恳恳小市民,猛地听闻穷凶极恶的连环杀人犯青睐本地,脸色倏地一变,十分嫌弃地往人海中看,“那种地方俺们路边摊不能去,去了就要遭到诅咒,千年道行毁于一旦,猪都不吃!”
第44章 第三人
吴窥江掏钱, 钟在御跑到二十四小时便利点买了两杯关东煮,顺手买的烟搁在帽兜里。本来就不乐意吴窥江抽烟, 打着你瞎看不见就别抽了的小心思。
吴窥江倚在车边, 看也不看, 趁钟在御从眼前路过,手如钢叉, 插鱼似的抄起烟。
车开门开空调, 钟在御和夏还妃在后座吃关东煮。
夏还妃嘴上说身材长身材短,该吃夜宵时坚决不含糊一口。
二十四小时便利店进入一日的萧条期,咖喱和香辣味各凑一杯。某些个小火熬煮整天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 夏还妃来者不拒, 吵了整晚筋疲力尽,一杯不够, 还骗了小孩半杯。
钟在御心里惦记的是冰箱里没喝完的龙虾粥,已经被养叼了,不在乎丰富多彩的人工添加剂组成的合成物。
吴窥江吞云吐雾完两根烟,不上车,就着寒冬数落:“你说你那么大年龄了, 不去跳广场舞,没事瞎凑合什么!比你大的百爷都知道躲着, 我他妈都成缩头乌龟了,轮得着您老人家出场?”
句句见血,字字恨得夏还妃想撺掇钟在御谋杀亲夫,她咬下一颗花枝丸, 急吼吼地说:“我晚上逛哪里还要汇报你?我去酒吧蹦迪你也管?”
“我巴不得你去呢,车接车送,你要看上哪个男人还能你们送酒店!”吴窥江在夏还妃面前混不吝,他扯着衣领,像撕扯橡皮糖。他替两人扔了纸杯,把小轿车开成了大卡车,估计想撞个什么解气。
夏还妃对镜涂口红:“刚才说了那么多话怎么没把你累死,你别跟我老人家呛,分分钟脑淤血信不信?”
吴窥江软硬不吃,倒是吃倚老卖老,这下哑巴了。
夏还妃得意,血盆大口轻启,“宝贝儿,你也涂点?”
钟在御连忙摆手。
“还真有约会啊。”吴窥江从内后视镜里一瞥,“回家吧,您老人家在外面我不放心。”
夏还妃呸了一声:“去你的,送我去小百那,我看他去。”收了口红,又喷香水,“他那小区住的都是博士啊博士后博士导师,硕士都没脸住。四五十、五六十的扎堆,好些个老学究帅得嘞。”
钟在御忘了龙虾粥,扒着车座:“我能去看看吗?新戏就是说一堆高学历的人!”
“去个屁。”
吴窥江在“非博士相关人员勿住”的小区大门前停车,送走夏还妃,把钟在御抓到副驾驶。车缓慢行驶,他状似不经意地说:“吵了一晚上架,嗓子疼,渴死了,连口水也没喝上。”
“渴死了也闭不上嘴。”钟在御倒了一杯盖的水,噘嘴轻轻吹,有闲心问,“不会真的开不了工吧。”
吴窥江轻描淡写:“怎么会,市长那边巴不得拆,秘书都上门几次了。我敢打包票,这段日子闹得再狠,动土那天也绝对一点影儿都没有。不用我动手,有的是人替我摆平。而且理呢,我的地不拆天理何在。”
钟在御把杯盖里的水都吹冷了,呡了口,又兑了点,递过去:“你有理,你最有理,快喝水吧。”
吴窥江喝了几杯盖,统统吹过头了,肺腑里冷,他单手开车,另一只手攥着钟在御的手腕。钟在御的皮肤温度对他而言烫手,他用拇指搓得皮肉更热,心火腾腾,觉得让钟在御多穿点的好处比滚雪球还多。
钟在御把口香糖嚼得啪嗒响,吴窥江说:“晚上去我家,不送你回去了。你就做作业背个单词什么的,我不碰你。”
吴窥江把钟在御和林森插进高中,两人经历丰富,往校园里一戳怎么看都格格不入。
钟在御成绩本就好,入学时摸底考是上学期期末卷,他考进五十,林森踩上一百的尾巴。在一所前一百名都是国内外高等学府的预备役的学校里,吴窥江抓紧机会嘲笑林森一番。
钟在御白天上学认真,放学跑摄影棚,还要给老丁当账房。
开学没两天,日子四平八稳,吴窥江发现自己成了孤巢老人,想发火都没处发。吴佩汉这个沙包专业出生的自我感觉良好,给自己放了个大长假,在南半球沙滩自然美黑。
钟在御惦记冰箱里的龙虾粥,想也不想:“好啊。”
吴窥江还不知道他和钟在御的思想又岔了道,他只是想多待一会,生怕哪一下碰撞,运气没了,人走茶凉。
“晚上喝粥吧。”钟在御含着口香糖,像想多吃个冰淇淋的孩子,“就是冰箱里剩下的。”
吴窥江不记鸡毛蒜皮,咂摸出味儿来:“不才吃过关东煮吗,还吃?我可是摸过你肚子,都圆了,吃多少都喂不饱你,换点别的给你吃?”
钟在御一愣,荤话滴水不漏,他似怒不怒:“我没成年呢,别说什么少儿不宜!”
吴窥江心情更愉悦了,眉飞色舞,哼起没头没脑的歌。
一路钟在御愣是听荤话听饱了肚皮,热好了不喝等同于洗干抹香不给吃,吴窥江喝了一碗,剩下的留做明天早饭。
钟在御要上学得早起,吴窥江能吃又能睡,在手机上定了八个闹钟。钟在御怎么劝他都不理,还生气:“我送你上学又怎么了?以前不也是我车接车送?嫌奔驰丢脸就换玛莎拉蒂,明儿送完就换。”
一点气势也不带地说完,好像在问明天午饭吃鳗鱼还是河豚,钟在御说:“我的意思是,我可以叫醒你。叫不醒,还能掀被窝。”他不动声色地抛出深水鱼雷,“以前我都是这么叫林森的。”
吴窥江一一删除闹钟,关床头灯前嘱咐:“记得掀被窝。”钟在御沾枕头就着,都迷糊了,还被晃醒,“别忘了掀被窝。”
次早吴窥江如同怀抱火炉,差点失手把人推下床。他不是第一次与钟在御同床共枕,就是这日热得厉害,吵闹声持续空旷,窗外还晕着稀释的黑。
吴窥江出乎意料的清醒,捏他的鼻子:“不是叫你掀被窝的吗?睡到现在,小猪啊。”
铺天盖地好闻的气息,钟在御直往被窝里缩,试图用这种气息把自己紧紧成茧:“是你的手机闹铃。”
吴窥江反应过来:“有人敲门。”
房屋大门铃声尖锐,确保屋内的犄角格拉也能听到。他一看床头的数字闹钟,起床气顿时蹭蹭往外冒,“谁他妈的找死啊,这个点上门。”
钟在御一听有人上门!一个激灵醒了,“我要躲起来。”
“你躲被窝里就行了!”吴窥江匆匆套毛衣,无奈地把他塞被窝里,看着床上的小包一动不动,才心满意足地下楼。
他一走,钟在御就从被窝里钻出来,收起酣睡心思,披好衣服跟出去。这么早叫门,得是大楼着火。
不怪他想不到好,和吴窥江在一起,他骨子里总有种战战兢兢的成分。
睡后关了空调,实木地板冰的厉害,钟在御怕拖鞋声响,光着两只脚丫子,差点觉得在上刀山下火海。
跟下来是对的,吴窥江打开门,来人块头更大。吴窥江净身高一米八八,那人超过一米九。
明显小了一号,像是给吴窥江加了个厚实的手机壳,他却二话不说,一拳把那人打了个踉跄。
来人也是硬茬,两人你一拳我一脚。可能以前都练过几手,下手带着呼啦啦的撕裂风声,跟看武打片似的。钟在御瞠目结舌之余,加了个两倍速的滤镜。
“别打了!都别打了!”钟在御冲过去,一点没想自己细胳膊细腿,随便哪一拳头都能把他揍得脑震荡。
来人似乎对吴窥江了如指掌,没想到看到陌生人。兄弟阋墙算不得什么,丢脸的事关起门来随便丢,丢到第三人眼里还是算了。
两人默契住手,钟在御发现来人像只春暖花开时节的棕熊,大衣像下垂的皮,脸上留着如口罩的络腮胡,乱草似的头发在头顶挽了个丸子。他如出入自己家,脱了外套往地上一丢,连哪个柜子里有杯子都知道,取了杯子接直饮水喝。
吴窥江没带“口罩”,脸上划了两道血口。
来人手糙,都是厚茧,揍起人来自带虎指拳扣。
吴窥江见钟在御盯着厨房里的人牛饮,弹了他一个脑瓜崩儿:“谁让你下来的!”转身去沙发上,气得他见什么都不顺眼。
地上有水脚印,钟在御跑到门口,寒风如冰刀子刮脸,意识到下雪了。他把来人湿漉漉的行李拖进来,关门,从鞋柜里翻出吴窥江的新拖鞋。
来人和吴窥江分坐两张单人沙发,大眼瞪小眼,上门就把主人揍了,还不知换鞋。钟在御把拖鞋丢到他身边,看见他掀开单薄的工装裤,刚才打架磕伤了。
“鞋小,你凑合着先穿。”钟在御说完,就跑了。
吴窥江气急败坏:“你又去哪?听句话不成!”平时是个贴心小棉袄,刚才还在被窝里暖着他全身,现在都挨打受伤,怎么就视而不见了!
钟在御抱着医疗箱回来,光脚踩得啪嗒啪嗒,蹲在那人身边,喷云南白药。那人腿上有其它伤口,像是长干粗活留下的,钟在御一时冲动,全给处理了。
吴窥江眼红:“你给他瞎喷什么?浪费纳税人的钱!”
钟在御虚心,骂他:“你把人打成这样了,还敢说什么浪费不浪费!”
“你知道他谁吗?”吴窥江忽的不眼红了,双手搭在扶手上,朝茶几努努嘴,“照片上的那个。”
茶几上原本只有张孤零零的合照,钟在御住进来后,抽纸遥控器零食盒纷纷扎营,无论多少旁骛影响,这张合照依旧鹤立鸡群,尤其是三人在眼光下的笑脸最是触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