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吗?”林远扑进妈妈怀里,难过地说不出下一句话。
“真的。”
林远一抽一抽的:“妈妈骗人,隔壁的李叔叔和阿姨天天吵架,经常为了谁洗臭袜子,谁做饭,谁洗碗吵个不停。李佳佳最怕她爸妈吵架,总是跟我一起做作业。她用了我的橡皮,我的橡皮第二天就会丢,好烦。”
宋望舒笑着说:“这很正常。”
林远吸了吸鼻子,“妈妈说的不对,你把爸爸说得那么好,我觉得像童话。”
宋望舒耐心地解释:“婚姻里有琐碎,也有浪漫,甘蔗没有两头甜,但是日子过成什么样,可以由自己决定。”她神情骄傲地看着儿子,“妈妈相信,如果爸爸还在,即使生活里会出现争吵,我们还是有信心让生活偶尔出现童话。”
林远似懂非懂,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可能是受妈妈的影响,林远在感情上也是一个很纯粹的人。他很渴望安全感,心里始终有个地方,封存着不朽的爱意。
这份封存,是他成长中的力量,受到挫折和委屈后的慰藉。
所以认识钟恺凡以后,随着心扉敞开,他对钟恺凡特别真挚。
时隔多年,经历了这么多事,林远有时候在想,可能就是自己这么理想主义,把钟恺凡也拖下水了。钟恺凡从本质上讲,是一个占有欲很强的人,最开始可能只是凭着一丝心动和好奇靠近他,久而久之,越陷越深,直至无法自拔。
想到这些暖意,林远心里好受了一点,他暗暗告诉自己,一定会越来越好的。不管外界怎么辱骂他,他不要往心里去,生命中还有其他东西值得守护。
他在咖啡店待了很久,中途还点了简餐,免得妈妈又担心他不按时吃饭。环视四周,这间咖啡店虽然不大,但看得出来店主很用心,原木色的北欧风格,卡座与卡座间有隔离,不用担心被打扰。不远处有一面书墙,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籍。
林远在想,以后有机会,他也想开一家咖啡店。不用宾客盈门,守在城市的某个角落,开一盏灯,播放一张CD,把时光融进咖啡里慢煮。
下午三点多的时候,他准备离开了,手机屏幕上出现一个陌生的号码,来电显示地是北京。
林远的心突突直跳,这些天以来,他把自己藏在人海里,以前的号码也换了,甚至不用任何社交软件,就连八卦热搜也不敢看。
什么人还会跟他打电话?
会不会又是辱骂他,或者诅咒他即刻去死,想到这里他有点害怕。
按理说,这个号码除了安然、李萌她们知道,不会泄露出去。林远屏住呼吸,待手机震了十多下以后,才接通了电话,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听见一个苍老又熟悉的声音:“是林远吗?”
心脏开始猛跳,林远很快就意识过来了,想了想才开口:“是我,钟伯伯您好。”
钟鼎恒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疲惫,“你近期有时间吗?不知是否方便喝杯茶。”
林远心里一紧,不管之前发生过什么,钟鼎恒毕竟是钟恺凡的父亲,他语气恭谨,实话实说,“我还在北京,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钟鼎恒呼吸沉沉,“就是聊聊天,不会占用你很多时间。”
“不方便在电话里说吗?”林远心里还是有点不安,他见过钟鼎恒怒不可遏的样子。
钟鼎恒说:“别紧张,我只是认为见面谈更有诚意一点。”
林远沉默了片刻,半晌才说:“好。”
“行,你把地址发给我,我派人过来接你,免得你出行不便。”
“好。”
挂了电话,林远尤觉不安,他在想这个时候要不要跟钟恺凡说一下,以前钟恺凡因为他隐瞒钟伯伯找过他的事情而生气。但钟鼎恒在电话里什么都没多说,也许事情没有想象得那么糟。
还是等见完面以后,再跟钟恺凡说这件事,免得让他担心。
约莫过了一个多小时,咖啡店门口停了一辆黑色奔驰。
林远收拢思绪,把手机放进口袋,竭力保持镇定,上了那辆车。
车厢内只有司机一人,林远通过透视镜打量对方的眉眼,这个人不是肖正,也就是说钟鼎恒今天找他的事情,钟恺凡应该不知道。
一路上车厢宁静,隐隐闻见皮质座椅的膻味儿,车窗及座椅一尘不染,右手边的收纳盒里放着一副老花眼镜。
看样子,这辆车钟鼎恒经常坐,是真的有诚意。
司机看上去五十岁上下,面容严峻,看不出任何情绪。
林远胡思乱想着,没过多久,司机把车停在一家高级会所门口。服务生帮他打开车门,林远匆匆扫了一眼,心里有点紧张。
服务生在前面带路,顺着庭院往前走,穿过抄手游廊,能看见不少假山石,耳畔传来潺潺的流水声,气氛十分静谧,宅院看起来有些年月。
七拐八拐,林远停到一间茶室门口,服务生欠身站在一旁,“到了。”
门开了,扑面而来是清新的茶香,屋内窗明几净,雕花窗户有种粗粝的木质感,往右拐,林远看见茶具摆放整齐,两把官帽椅对立而放,椅身色泽圆润而漆黑。林远以前见过不少这样的道具,觉得这两把椅子很不简单。
茶香袅袅,时光沉静到了极致。
“来了?”钟鼎恒的声音从林远身后传来。
第227章 别把恺凡带走
林远转过身,发觉钟鼎恒站在茶室另一侧,身穿浅灰色羊毛开衫,里面衬了件白衬衣,人看上去很放松,正弓着背,专注地练书法。
“钟伯伯。”林远恭谨地喊了他一声。
“嗯。”钟鼎恒轻轻应声,没有挪动视线,只是朝林远招手,语气舒缓:“你过来,瞧瞧我这几个字写得怎么样?”
林远心里一紧,喉结艰难地动了动,朝钟鼎恒走过去。
其实他不怎么懂书法,小时候他好动,只要做完了作业,他一刻也静不下来,非要把精力消耗干净才肯罢休,是后来因为恺凡的字好看,他才略微了解一番书法。
视线挪至书桌上,只见宣纸上写着‘家和万事兴’几个字,笔力遒劲,字与字间距匀称,重心极稳,整体层次分明。林远以前听说过字如其人,现在看来,钟伯伯的书法跟他的气质很像,沉稳有力,笔触间不乏恢弘之势。只是这样的笔法,该写‘人生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这样超逸的诗句。
见林远陷入沉思,钟鼎恒哂笑,问:“哪个字最好看?”
林远回过神来,撞上了钟鼎恒锐利却略收光芒的视线,心跳不自觉加快,手心里全是汗。
“怎么不说话?”钟鼎恒将毛笔轻轻搁在砚台上,鼻息处透着苍老的声音,声音很轻:“别怕答得不好,按照心里的想法直接说。”
林远思索了片刻,“是‘家’字。”
钟鼎恒笑出声,面容看来没那么严肃,眼角里藏着皱纹,林远担心自己说得不好,侧过脸,悄悄打量钟鼎恒,他发现钟恺凡的侧脸跟他很像,沉稳、克制、镇定。
但钟恺凡的轮廓看起来更温和,虽然说话不好听,生气时,怒火如飞刀,让人应接不暇,明明担心他没吃饭,话到嘴边就是‘我看见你就饱了’。
“聪明。”钟鼎恒由衷地赞叹道,他将双手剪在背后,踱步向前,“喝茶。”
林远跟了上去,待钟鼎恒入座后,才缓缓坐下来。
钟鼎恒亲自给林远斟茶,手背苍老,“碧螺春,也不知道你们年轻人爱不爱喝。”
林远连忙端起茶杯,“谢谢。”
茶水倒好后,钟鼎恒将双手搁在椅子的扶手上,面容舒缓,“家里都好么?”
“都好。”林远敛住眉眼,等待着钟鼎恒的下一句话。
“我听说,你妈妈的手术很成功。”
林远实话实说:“是,这件事还得感谢恺凡。”
钟鼎恒呼吸沉沉,眸光温和而复杂,半晌才说:“恺凡这个孩子,真的很倔。”
林远没说话。
钟鼎恒接着说:“我以前倒没觉得他那么犟,小的时候他话不多,性格沉闷。我工作忙,忽视了他,好在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很争气,一直都很优秀。”
林远心下黯然,听见钟鼎恒语气感慨:“这三个孩子里,其实子铭最像我。”
林远诧异地抬起头,不知道钟鼎恒为什么突然提起钟子铭,印象里,钟恺凡一向跟钟子铭不和,俩人见了面,话都不愿意多说一句。
以前林远老是劝钟恺凡:“你别老对钟子铭那么冷淡,就算长辈之间有什么恩怨,也不该牵连在钟子铭身上。”
钟恺凡当时没好气地说:“钟子铭自尊心强,你以为是对他好,在他看来,他只会觉得你在怜悯他。我有病吗,犯得着自讨没趣?”
林远那时幽怨地看着他,瓮声瓮气地说:“你总是这么凶。”
钟恺凡没好气地横了他一眼,“我那么凶,你还挨着我?”
林远把脸埋在他脖颈处,缱绻地蹭了蹭,小声说:“我不怕你。”
林远收回思绪,抿了一口茶。
钟鼎恒微微抬头,视线停在左手旁的雕花窗户
上,透过玻璃,隐约看见庭院里墙头出的迎春花,一团团,一簇簇,金黄而璀璨,在风中轻轻摇曳。犹如盛开在白墙之上的满天星,细碎中透着宁静。
“小灿心思至纯,容易心软,适合承欢膝下;恺凡坦率无畏,有心胸,志向却在别处,注定留不住;子铭果决,狠得下心,不怕吃苦,扛得住事,禁得起摔打。”钟鼎恒缓了缓,接着说:“不瞒你说,这三个孩子里,我最新欣赏子铭,只是可惜了,他身体不好,难堪重任。都说‘过慧易折,情深不寿’,前半句在说子铭,后半句在说恺凡。”
钟鼎恒目光苍老,眼眶潮湿,“我有时候在想,这可能就是上天对我的惩罚,上天把钟灿收回去了,成为我此生最大的遗憾;恺凡越发坚决冷冽,人在跟前,心却很远;子铭虽砥砺前行,身体早已不堪重负……”说到这里,他笑了笑,面容谦和,“喝茶。”
林远点头,不自觉有些动容,钟灿也是林远心里最大的伤疤,只是不敢轻易提起,越说反而越难受。索性把情感全埋在心里,夜深人静的时候才拿出来想。
“说到小灿,”钟鼎恒眸光沉沉,人虽苍老,看起来精神矍铄,“阿远——”
听见这个称呼,林远的心脏涌起一阵抽痛,眼圈开始发红。
钟鼎恒敛着眉眼,面带歉疚,“希望你不要介意我这样喊你,我以前在恺凡的房间,看到了他写给你的信,我没拆,信封上有一句话,‘给我的挚爱——阿远’,我才知道他这样叫你,”钟鼎恒语气沉重,接着说:“这么多年了,钟伯伯一直想说,我欠你一句‘对不起’,小灿去世的事情不能怪你。我心里明白,是小灿想救你,我得尊重小灿的选择。其实最开始我不能接受恺凡的性取向,我们那年代从来没有听说这样的事,我在想,这不是胡闹么?将来日子怎么过?别人怎么看?”
“小灿去世以后,我没想到恺凡近乎跟家里反目,当然,这件事我有责任,是我没有经营好家庭,没有成为一个好父亲,让恺凡受了很多很多委屈。恺凡很倔,越痛越不吱声,一滴眼泪都不肯流,他不像小灿爱服软,也不子铭那么圆滑。恺凡骨子里充满英气,适合走在阳光大道,追求心之所望。”钟鼎恒笑了笑,“从这点看来,他和你真的很像,我知道你的事情,经历这么多还能熬下来,也是了不起的孩子。”
林远的竭力克制着泪意,他知道自己的状态时好时坏,不管怎么样,他都不能在长辈面前失态,不能给钟恺凡丢脸。
“后来我也慢慢想通了,每个孩子有自己的特质,不能按照咱们的意愿去改造他,要学会尊重孩子。”钟鼎恒深呼一口气,哂笑道:“但是,我明白这个道理太迟了。”
“其实恺凡在浙江念书那几年,我去看过他,只是他不知道。我也是从那时候才意识到,他跟你分开以后,很不快乐,脸上几乎看不到笑容。”钟鼎恒轻轻晃着茶杯,吹了吹杯口,“后来一直等他博士毕业,我才跟他谈,让他回来。恺凡重情,还是回来了,但我记得当时跟肖正说过——”
提到肖正,钟鼎恒顿了一下,“肖正你认识吗?”
“认识。”林远点头。
钟鼎恒接着说:“我让肖正亲自协助恺凡,那时候家里的事很多,恺凡回来以后等于转行,万事开头难,他很争气,一路都没掉链子,咬着牙奋力前行。期间他还病了一次,我知道是他工作压力太大了。直到耗时两年的股权争夺终于结束,看到这个结果,我很欣慰,但又不敢跟恺凡明说,怕他心生负担。其实我有很多东西想给恺凡,但是太迟了……”
说到这里,钟鼎恒沉默了片刻。
“为了让他回来,我让肖正给他开条件,可以见你,但不能像从前那样胡闹。”钟鼎恒闭了闭眼,十指交叉,食指轻轻点着另一只手的手背,仿佛陷入了沉思,半晌才
说:“恺凡答应了,所以他往新锐砸钱,不过那笔投资还不错,至少没赔。阿远,你也在给恺凡争气。”他说最后一句话时,目光透着欣慰。
“现在年轻人在网络平台的发言,我一般都不看,一是跟不上潮流,二是新闻具有时效性。我这辈子,可以说是经历多次浮沉,该见的风浪都见了。滔天的事,随着时间流逝,都会被遗忘。稍微荣幸一点的,能浓缩成一句话,其他的,都吹为浮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