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宴会厅往外面看,里面的窗口不像食堂,倒像外面商场的美食专区,各个窗口前的玻璃被拆掉了,空间显得宽阔不少,角落窗口里有一盏夜灯,柔柔散发荧光。
温元嘉咽下口水,缓缓走到那里,喉结滚动几下,小心翼翼吐息:“您好······”
他想知道里面有没有人,可不可以卖给他食物。
米饭也好,冷汤也好,凉菜也好,什么都可以,能入口就足够了。
后面没人回答。
胃里咕噜噜叫喊抗议,温元嘉鼓起勇气,提高一点声音:“您好,请问有食物吗?”
依旧没人回答。
温元嘉揉揉脑袋,自嘲笑笑,勒住沉重书包,转身往外面走,刚挪出半步,里面传出淅索声音,火舌舔|舐锅底,爆炒油香满溢出来,温元嘉走不动了,脚腕被铁钳攥住,他探出脑袋,鼻翼轻轻抖动,忍不住靠近窗口,身体半探出去,盯住布帘背后的影子。
那个影子戴着高高的厨师帽,手下动作不停,火舌升腾起来,在锅底上熊熊燃烧,那影子不慌不忙,洒下各种调料,浓稠汤汁飘散出来,温元嘉牙齿微抖,险些吞下舌头。
五分钟过去,帘子被人掀开,厨师打着哈欠,端着满满一托盘食物:“同学,这么晚才回学校······”
温元嘉身体僵硬,踉跄后退两步:“邢······”
邢烨看清来人,手下一颤,差点把托盘摔了:“声音怎么成这样了?这么晚才回学校?”
温元嘉不想回答,转身往楼下走:“我回去了。”
“回来!”邢烨上前两步,攥住温元嘉肩膀,把人拉回椅子,“来了就跑,我是洪水猛兽,还能吃了你么?”
温元嘉清醒过来,只觉自己反应太大,更加欲盖弥彰,他拆下书包,抬眼不敢看人,视线越过邢烨,盯着他后面的牌匾:“为什么······会在这里?”
“两点到六点都在这里,后面有张小床,我在这里睡的,”邢烨说,“每晚都要点货点账,早上的工作还要交接,实在走不开了。生活广场那个铺子盘出去了,修电脑可以直接过去,提我给你打折。”
“打折还是打折,”温元嘉小声嘟囔,“你那里好危险的。”
他本意是想开个玩笑,干巴巴笑了两声,抬头发现邢烨神色不对,这才想起自己的肋骨,探手摸了两把:“早就好了,一点都不疼了。”
声音越来越小,到后面听不到了。
邢烨看他两秒,认真说道:“对不起。”
“没关系,”温元嘉,“不怪你,不疼了。”
无言的沉默。
邢烨挠挠头发,转身端来托盘,放在温元嘉面前:“吃饭吧,我给你煮点梨汤。”
没等温元嘉拒绝,他回到后厨,点火熬煮梨汤,清甜果香飘来,温元嘉咽下口水,喉口干燥如沙,眼珠跟着他的背影,舍不得挪开半点。
邢烨端出乳白色的小煲,里面盛满梨肉,润红枸杞浮在上头,旁边悬着几粒红枣。
温元嘉舀出一口,汤勺被邢烨按住,邢烨拿过勺子,轻轻在里面搅动:“你先吃面,这个太烫了,等凉点再吃。”
温元嘉眼巴巴看着,不得不先挑起面,夹两根放在口中,仔细吞咽咀嚼。
这面条格外柔韧,咬劲十足,上面铺着黄澄澄的荷包蛋,旁边点缀几粒葱花,底下还压着两片新鲜番茄,明明是最简单的食材,可汤头浓郁鲜美,能品出虾汁的味道。
温元嘉饿得狠了,狼吞虎咽吃掉半碗,面条里果真夹着几只红虾,各个硕大饱满晶莹剔透,邢烨不停让他慢点,把放凉的梨汁向前推推,示意他喝上两口。
除了面条还有不少糕点,邢烨不知从哪把糕点铺带过来了,桂花糕糯米糍老婆饼绿豆糕应有尽有,林林总总摆满桌子,温元嘉吃不过来,眼睛不知道该盯哪个,咬一口面条喝一口汤,喝一口汤吃一口糕点,小肚子撑成鼓起的皮球,圆滚滚凸|显出来,舌头香的都不会卷了。
他特别喜欢面条,但家里从来不做面条,外面卖的他吃不习惯,自己还没有做饭天分,只能把这爱好埋在心底,他听说自己素未谋面的妈妈做的一手好菜,可他没机会吃到,这种极度饥饿之后的满足,瞬间让他忆起过去,血丝缠绕眼球,喉口涌来酸涩,牙齿几乎咬不动了。
他抽|吸两下,咽下莫名情绪,把盆干碗净的面碗放开,用纸巾擦净筷子:“吃饱了,谢谢你。”
邢烨二话没说,进去盛碗新的,给他摆在面前:“再吃点,看你瘦的。”
温元嘉自认算不上瘦,只是平时没有锻炼,肌肉比常人要少,他看看面碗看看邢烨,犹豫摸摸肚子:“真的饱了。”
“那把鸡蛋吃了,”邢烨说,“喜欢溏心的吗?”
溏心还是实心,温元嘉并不在意,他只喜欢甜的,面前的糖酥饼被他横扫一空,糖粒都舔净了。
“喜欢甜的,”他不自觉说了,好像在邢烨面前,很难藏住秘密,“所有甜的都好喜欢。”
“那一会把酥饼带上,”邢烨变戏法似的,从箱子里搬来糖饼,用油纸包裹严实,拎起来簌簌掉渣,“刚烤出来的,早上卖不了这么多,你都拿回宿舍,吃一周不成问题。”
“吃不下吃不下,”温元嘉连连摇头,“上次那些都送······”
说到一半他噎住了,后半段吞回肚里,逃避邢烨的目光。
“上次带过去的那些?”邢烨听得清楚,轻轻摩擦后牙,“都送出去了,送给谁了?”
温元嘉卡住了,张口结舌半天,半个字没吐出来。
邢烨敲敲桌子,似乎正在思考:“我想想,那位叫程俊的同学?不会,他一个人吃不了那么多,那还有谁,附近宿舍的同学?”
温元嘉心惊胆战,腰背不自觉弓起,脑袋快要塞|进胸膛,变成红透虾米。
“怕什么,怕我说你?”邢烨严肃不起来,忍不住乐了,“好了,不逗你了,送你的就是你的,要怎么处理,都由你来决定。”
“不是,”温元嘉不知道怎么解释,“我就是······不想欠你什么。”
“欠我什么,”邢烨越听越懵,“好吧,要是非这么算的话,你都没要我赔偿,该我欠你才对。”
温元嘉摇头:“不怪你,不疼了。”
食堂里只有他们两个,夜灯柔柔发亮,窗外晨曦涌来,光芒洒在脸上。
原来······在这盏每晚都亮起的灯火里,都有邢烨坐在后面。
在公园那条长椅上面,在温元嘉所以为的,每一个孤独沉默的夜色中,都有他在遥遥相伴。
“这是什么,”邢烨眼尖发现什么,拿来温元嘉的手套,“自己织的还是外面买的?”
“回来的路上买的,”温元嘉说,“可能是老奶奶自己织的。”
“我能试试么?”
“当然,”温元嘉乖乖点头,慢吞吞补充,“好的。”
邢烨小心套上一只,他手掌太大,温元嘉戴着松垮的东西,被他完全抻开,他活动手指,五指来回弹动:“很暖和。”
“当然了,”温元嘉说,“很厚的毛线。”
邢烨不知想起什么,对那手套爱不释手,一会摘下一会戴上,半天舍不得放开,温元嘉来回观察,试探开口:“喜欢的话,送给你了。”
“那怎么行,”邢烨动动手指,狡黠笑笑,“这都欠你这么多了,再欠下去,不知道用什么抵债了。”
用你自己啊。
温元嘉在心里回答,那声音像初生的幼苗,被露水滋润几滴,疯狂肆意生长,枝丫向上拱起,顶|开喉管穿透舌尖,在眼前开出白花。
那声音太急太响,似爆开的鼓点,要冲出理智的束缚,后颈腺体蹦跳,那种电鞭似的感觉又回来了,脊椎动弹不得,呼出的气都是烫的。
邢烨吸吸鼻子,拧眉左右看看:“薄荷味······你闻到了吗?”
温元嘉不敢动了,甚至不敢掐住腺体,他强压心跳,舌底弹动,硬邦邦转移话题:“没有没有,什么都没闻到,那个,手套送给你,你拿回去吧。”
邢烨比划一会,恋恋不舍放下:“不敢不敢,家里管的可严,要是被雪峰看到,我可少不了挨骂。”
那朵白花谢了,骤然归于黑暗,像从来没有开过。
温元嘉探长手臂,把手套收回怀中:“不要算了,没人逼着你要。”
他背起书包,规规矩矩弯腰,一字一顿道谢:“谢谢你的招待,天亮了,我回去了。”
“带上酥饼,”邢烨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拎起大包小包,给人塞|进手里,“吃不了送给同学,他们会喜欢的。”
“不要,”温元嘉松开手指,把它们放回桌上,“他们不会喜欢。总拿东西回去,要被他们误会,我不知道怎么解释。”
“啊,”邢烨像被烫到,尴尬揉揉耳朵,“这样啊,好吧,是我考虑太少。”
“没关系,”温元嘉勒紧包带,一步步往楼下走,“你没做错什么。”
楼梯拐角黑暗,漆黑的夜色里,心脏勃勃跳动,撞击单薄胸膛。
温元嘉走下三楼,胸口闷的厉害,舌尖被塞进高压锅里,蒸腾浓浓白雾。
下楼时有些恍惚,一脚踩空,肩膀被人攥住,那只手掌发烫,热意浸透衣服,几乎烫伤皮肉。
“什么意思,”邢烨缓缓开口,手指分毫不动,卡住对方动作,“温元嘉,你到底想说什么。”
第28章
温元嘉恍惚一瞬,背脊被电流烫过,蜇的他浑身发颤。
他几乎止不住颤抖,战栗层层堆起,将皮肉串成窄条,放在火堆上炙烤。
被发现了。
这种想要埋在心底的,隐秘的疯狂的背德的情感,正让他变成怪物,跨过警戒的红线,将自己燃烧成灰。
如果好好藏着,好好躲着,每次见面都面不改色,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或许还能一直这样,保持不近不远的距离,遥遥看着对方。
如果说出来了,开诚布公说出一切,以他对邢烨的了解······会和他一刀两断,会对他视而不见,见面都擦肩而过,比陌生人还要冷淡。
这不是他想要的。
可他忍不住了,这种疯狂在不断叫嚣,他被这利齿咬住,啃噬皮肉焚烧骨头,被折磨的痛苦不堪,几乎无法忍受。
可他仍不敢越雷池一步,他怕透了也担心透了,他行走在钢丝上头,稍有不慎便会跌落下去,砸进万丈深渊。
“没······没什么,”温元嘉口舌发干,喉口含着砂纸,磨到嘶哑生疼,“太累了,太困了,太饿了,我胡说的,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那什么,你那个电话卡,能不能卖我一张,说这个很突然,对不起,今天手机丢了,唔没有,为什么和你说这个,想要张卡······”
邢烨没有放手。
他盯着温元嘉的表情,像用显微镜在那脸上翻找,一分一毫都不放过,指头擦过温元嘉的肩膀,站到对方面前,居高临下看着,把那惊慌失措的面容,一点点刻进眼底。
温元嘉语无伦次,手脚发颤,侧过眼睛,不敢面对邢烨,他知道自己暴|露的彻底,即使在黑暗的庇护中,也依旧被拆分出来,摆在显微镜下,一块块拨弄开来。
他想让邢烨说点什么,又想让他闭嘴,最好什么都不要说。
邢烨微微弯腰,想靠近一点,后者猛然闪身,勒紧背上的书包,像个燃烧的炮弹,咚咚冲向一楼,推开大门跑了。
温元嘉体质一般,很少报名参加运动会的项目,更没参与长跑短跑,他奔在路上,气喘吁吁汗流浃背,背上的东西重若千钧,可他毫不在意,一路跑到宿舍楼下,上楼时站立不稳,踩空摔在地上,摔的后背生疼。
一时爬不起来,肺部像要炸开,熊熊火苗燃在里头,将气管烧成灰烬。
短短一段路程,温元嘉从没这么快过,也从没这么累过。
晨光渐渐升起,走廊有脚步声传来,临近期末任务繁重,人人捧着大部头教材,头悬梁锥刺股背来来回回,都能看到挑灯苦读的同学,横七竖八倒在地上,旁边洒满散落的书页。
温元嘉揉搓脸颊,揉出一点精神,硬撑着支起两腿,进宿舍放下书包,去水房冲洗头发,把滚烫脸颊浇透,冻成硬邦邦的冰块。
他没敢看邢烨的脸,更没敢和对方说话,但他知道对方肯定察觉了什么,至少他的心思······再藏不住了。
或许从此就是陌生人了。
闹钟响起的时候,程俊迷糊拍掉声音,习惯性看向对铺,对面空无一人,他瞬间惊醒,探头往底下看:“元嘉,你干什么呢?”
温元嘉充耳不闻,失魂落魄,机械撕开糖包,往咖啡里倒。
“哎哎元嘉元嘉!”程俊拍打栏杆,险些砸落下去,“你倒太多了,糖都凝下去了!”
温元嘉手指一颤,低头看到满桌糖粒,咖啡被糊满了,搅起来像翻弄水泥。
“你喝咖啡干嘛,”程俊从上铺爬下,凑近来看,“咖啡过敏还喝,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看看你这黑眼圈!几天没睡了?”
“没事,”温元嘉魂不守舍,敷衍了事回答,“没睡好,该考试了。”
程俊这才反应过来,年终大考就这几天,之后便能回家,今天的测验格外重要,确实要打起精神,好好备战才行。
可看着小师弟视死如归举杯,闭眼一饮而尽·····还是够牙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