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子鱼眼睛睁得圆滚滚的,嘴巴张得老大。z
不敢置信!他还一直以为他哥是只铁公鸡,为人阴险刻毒、冷酷自私、专横跋扈......没想到竟比楚王还高一个层次,为善不欲为人知!司马兰廷的形象突然光辉起来。
当北海王神色不善地再扫向苏子鱼时,被他眼内闪耀著小火花噎了一下。心里的不痛快倒是去了,可又升起一股无力感。他出力赈灾自然不是苏子鱼所想的缘由,这宝贝弟弟恐怕一辈子也无法走到跟他同一条心去,两人之间所想所看只能南辕北辙。
奉正退下後,苏子鱼箭矢一样扑到司马兰廷身边,扬起大大的笑脸。司马兰廷拔拉下抓著自己袖子的手,握住。无奈著:"不是说累麽?怎麽跑来这里了?"
苏子鱼眯著眼说不累,不累,身体却像没长骨头一样全靠在别人身上:"我是想跟你说,晚上你要是没要紧的事我们就跟郑叔一起好好吃顿饭。"
生辰......
司马兰廷微微一沈,没回答,伸手在苏子鱼脸上轻抚:"听说郑叔送了你一匹马?"
苏子鱼提起这事就心里高兴,不是为马,而是因为郑方圆对他的关怀,"是啊。郑叔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到庐山。但今年因为赶来看我,都没能上庐山看师父。"
司马兰廷心里起伏不定,一个外人都能做到这样,让他顿感愧疚:"对不起,因为今天是父王祭日,不能好好帮你贺寿。"
苏子鱼一顿,又笑接到:"其实没什麽,小时候我母亲每到今天也不高兴,我六岁之前都没有庆过生辰。母亲过世後,父亲倒会帮我做做生,也就是我们两个人而已,最多加上郑叔叔。这几年要不是郑叔每次上来,我自己也忘了。"
司马兰廷听得难过,失神道:"如果父王在世,他一定比苏卿怀更疼爱你。"
苏子鱼反而安慰道:"不必记得我的生辰,只要记得父王祭日便可。我也是这样,其实你不必介怀的。"
司马兰廷静静盯视他的脸,确无半分苦涩或勉强,明白他自心并不计较,心里也随之放宽,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也越发生出疼惜之情。
淡淡叹著:"你这麽懂事真让人不习惯......"
缓慢靠近对方殷红湿润的唇,吻住。
六十七 生日礼物
晚膳开在苏子鱼的栖逸院。虽然没有大肆准备,可开席的寿桃、寿面还是一应俱全。席前,郑方圆除了那匹大宛良驹又送了几样金玉的祥礼,惹得明叔也乐呵呵的凑兴,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一条翡翠銙带。
这一收,越发不可收拾。
秋水怯生生送了个锦丝绣荷包拖著常常的碧绿穗子,绣面上的鲤鱼跃龙门彷佛活的一般,溅起的水珠子盈盈润润,伸手捏了才知道不是湿的。旁的,奉祥、奉勇、奉喜、奉毅、奉勤连张守正等等,都各有表示。苏子鱼本不好收他们的礼,好在东西都不贵重,一张精弓、一柄扇子或者形状奇特的小饰品,难得人家一番心意,苏小哥自己心里实在高兴。收了也就收了。
倒是奉毅送的一个贴金小弹弓,让苏子鱼爱不释手,恨不得饭都不吃了立马出去试试手。司马兰廷看他喜欢,心里也跟著愉悦,出奇的没出言制止。晚膳时,苏子鱼非要留下奉明,他也由著许了,席开到一半,却来了不速之客。
那苏秋也不知怎麽想起这茬儿,派人送来贺礼,他送了也还罢了,竟连杨骏也一并差人送了礼过来。苏子鱼不知道这突然示好的原由,一时惊疑不定,看著他哥有些傻眼。难不成杨骏知道他苏子鱼的存在?还是说,单纯是看在苏秋和司马兰廷面子上才应景的?苏小哥一时转不过神来,码不清虚实。
司马兰廷和郑方圆心里就另是他翻滋味了,心里齐齐冷笑。好在这时候白马寺刚好差了小和尚送来供蜜,打了岔子,谁也没当场多做纠缠。
这顿饭足足吃了个多时辰,饭後苏子鱼仍旧跟他哥回大明居住。郑方圆虽然觉得奇怪,也没多做考虑,只当是他们兄弟感情好。
踏进外厅,一溜儿的新衣、新靴、新袜一字排开,恍惚间还以为进了裁缝店。苏子鱼咧著嘴抬头看他哥,两只眼睛忽闪忽闪的。
原来他哥也有礼物啊。
心里乐开了花,嘴巴却咕隆著:"这些礼物也太平常了......"说话间已经开始试起新鞋子来。
司马兰廷抿著嘴顺手去敲他脑袋,眼里全是一片一片的柔光:"这些自然不算。"
苏小哥捂著脑袋躲闪,听见这话大爷般点点头,到底装不了学究样,又装懂事小子,扭捏著:"也不用太破费......"涎著脸伸出手来。
司马兰廷失笑著拍掉他的手,突然沈默起来。看著苏子鱼的目光深邃幽暗,像思考著什麽,好半晌才对衣服堆里的苏子鱼道:"礼物麽,得你跟我去拿。"
苏子鱼也不知道事情怎麽会变成这样的。
他和司马兰廷换过夜行服,飞高走低地出了王府,正赶向某个不知名的地方。这可是正经八百的夜行服,非苏子鱼那种深色衣服凑数的替代品。衣袖、腰身、裤腿都经过特别设计,贴身紧密,一点不用担心走路带风。要说这王府的守卫经苏子鱼几场闹剧下来,还真长了本事,两人都是轻功卓绝之人,也愣让暗桩发现了踪迹,好在司马兰廷及时拉下面罩,没引起事端。
两人潜行一刻时间,停在一处大宅墙根下。苏子鱼依稀辩认出这是宣武大街後方,正因为辩认出来,也依稀想到了这是谁家的府第。前面心里鼓动的那些兴奋劲儿,消散无踪,一把拉住司马兰廷,神色怪异:"这......这是想做什麽?"
司马兰廷清透如水的眼光在他身上巡视一遍,看出他的心思,淡然道:"只是找样东西,你紧紧跟著我,别让人发现了。"说罢就投身入府。
苏子鱼虽还有些存疑,也只得咬牙跟著潜跃进府中。这正是当朝太傅杨骏的府第,原是魏朝权臣曹爽的旧宅,年代久远,院落幽深曲折,一层层的厅堂屋宇挨次相连。苏子鱼跟著司马兰廷东躲西闪,一路畅通无阻,活像在自家王府里穿行。
也不是说这堂堂太傅府第,连队守卫都没有,可司马兰廷穿行掠跃的时机非常准确,有时候落脚在一队护卫刚刚走过,另一队还未转过来的地方;有时候落脚处根本就是位置明显却偏偏成视线死角的地方,只不过几次起伏,苏子鱼便明白,司马兰廷必是事先下过一番功夫了解勘察的。
司马兰廷究竟想怎麽样?苏子鱼很想停下来问问,可他不能。谁都知道被人发现北海王潜入太傅府会引起什麽样的风波。
四周宁静得象什麽似的,在一豆珠光下,苏子鱼猛揉著眼睛。任是他不碍於物的性子,也不得不瞪大了眼睛,匪夷所思地望著眼前列得整整齐齐的金银玉器,屏风陶彩。谁想到这卧室里面竟还藏著宝库。
"快找。"司马兰廷埋头查看橱柜上的各种玩物,小心翼翼绝不多做碰触。密室透不进月光,却不能大张旗鼓的点上油灯蜡烛,就地取材有几颗鸽蛋大小的夜明珠,也不需要其他的照明用具。可要找什麽也该跟他知会声儿吧!难不成,他哥的意思是,这里的东西随他挑选?看上眼的就搬走?
苏子鱼腹诽著,就算今天是他生日,也不好这麽做吧。这个样子怎麽看都是偷盗啊。他皱著眉头眼睛乱瞟,端砚、玉如意、药材盒子、首饰盒子......眼见到橱柜最下面的格子里有一个眼熟的东西,不禁一震。
"哥!"苏子鱼蹲在地上,将短剑抄在手里。
果然是层霄!怎麽会在这里?苏子鱼抬起头来欣喜莫名。
"回去再说。"司马兰廷把他提起来,将手里的夜明珠放回原处,闪身出去。
一路上苏子鱼孵鸡蛋的母鸡,把怀里的东西按的紧紧的,捂得实实的,生怕一转眼又丢了。等回到王府大明居,立刻扑到灯下从怀里掏出来细细察看。看了半晌,又摸出小腿上另一把一摸一样的短剑,一点一点的对比摸擦,感叹著:"果然一模一样呐。"
司马兰廷扯出一个笑容,笑得有些疲乏,慢慢换下衣衫,看苏子鱼还在研究两把匕首,迟疑一下,还是转到旁边屏风後沐浴清洗去了。
等他出来的时候,苏子鱼仍旧伫在灯火旁,身形却已僵硬。
六十八 成长之心
司马兰廷心里一梗。慢慢踱步过去,目光越过苏子鱼的肩头,落在牵著丝绢微微颤抖的双手上。
绢纸右上角,几个雄浑凝重的行楷:子鱼吾儿......
果然,是苏秋所说的"遗书"。
没想到真在层霄里面......不!或者他隐隐想到了,也,正是这麽期盼的。他需要这贴猛药让苏子鱼彻底和杨家断绝关系,只是这下药的时机和份量让他心怀愧疚。
也许不该选在今天,但今天却无疑是最自然最有效的时机。几相权衡下司马兰廷做出如此选择,他仍对自己说,没有关系,他可以用其他方式弥补。
苏子鱼的唇抿得紧紧的,清幽的眼睛内酝酿著愤恨的火焰,同时也有被抛弃的哀伤。司马兰廷拥住他的肩头,有歉意和痛惜在胸中微荡,但环住苏子鱼的手坚实得不透一丝情绪。
苏子鱼僵硬的身子并没有因此放松下来,他轻轻的挣扎开去,动作不大却不容拒绝。
"子鱼......"司马兰廷因这小小的拒绝有些不高兴。
苏子鱼挥挥手,示意司马兰廷自己忙去。转身跌坐在矮榻上,心里冲撞著悲愤,思绪一遍混乱:"让我自己静静。"
慧清当初劝他的话:"你当时不过9岁,习武不过3年,即使存了杀苏秋之心......那一掌打在苏秋身上和打在久经沙场的苏卿怀身上也不可同日而语。若说找不到治疗的方法,我是不信的,为什麽一味隐藏拖至损命却是我们一直想不明白的了......"
现在这个疑问终於有了答案。可这答案并没有让苏子鱼轻松起来,不管怎麽样,父亲都是因为自己而损命。
但阅信之後,他更震撼於父亲的心思和留信详述的目的。
"......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纵做到极处,俱当如是,并不用一毫感激之念。如施者任德,受者怀恩,便是路人,便成市道。汝若心存偿还或执著仇怨,乃是倾覆我意,染污於我......"
不是要苏子鱼为他报仇,只是希望苏子鱼不要懵懂无知为人所趁。更重要的是,不希望真相泄漏後他的儿子纠缠於仇怨当中,扭曲弊垢。他希望自己的儿子走得踏实平顺,像他母亲一样,成为一个至美至坚的人。站起来是在他的肩头,而不是腐朽在他的阴影底下。
苏子鱼突然全部体会到苏卿怀对他的爱,有多麽宽厚深广。这样百折不回的真心,让他无所适从,纷乱无措。
什麽都不计较吗?
如果说他上洛阳时,还有心存亲善母亲家族的微末念头,那北邙山上方翰一席话已经让他裹足不前,心怀忿怨。但这封信,让他对那些岌岌经营者生出恨意。
为什麽求富贵权力心如鸠毒?
猛然抬起头,只见昏黄的烛火下映照著对面铜镜里的人满眼通红,青紫的面容上扭曲著杀机。苏子鱼一愣,扑到镜子前面,惊惧莫名。
这竟然是他自己的脸。如此可怖狰狞的脸!他颤抖著,一手扶著台沿,一手哆嗦著摸像镜面,他没想到自己居然会有这样的一面,就像......很久以前,他亲眼看到用毒蛇一样的鞭子夺人性命的司马兰廷。
这就是修行七年的自己?这就是想要证解如来,济世渡人的自己?这就是被师父夸做慧根深厚,悟性通达的自己?
可是,一生父,一养父,怎麽甘心?!怎能不怨?!
"啊──"苏子鱼狂喝一声,夹杂著胸口的沈郁狠狠拍向镜面。
薄薄的铜镜应声而碎,镜台上空旷一片,碎片横呈於地。苏子鱼怔怔地看著自己的手掌,因为发泄而平静下来的心觉得惶恐而空寂。
失望,对自己也对别人。
司马兰廷在内屋打坐,没有放过外面一丝一毫的动静,听见镜子破碎的声音,终於忍不住起身去看。正好看见苏子鱼推门离开的背影,心里一惊,急忙尾随而出。看清苏子鱼过去的方向知晓他是到栖逸院找郑方圆,放下心来,向闻声出来的奉祥示意道:"跟去守著。"
奉祥在栖逸院外守了足足两个时辰,才看到苏子鱼拖著脚步出来。他不知道发生了什麽事,突然间好好一个人,蔫了。苏子鱼一脸迷茫,虽然提著的是灯笼,却像是提著千金重量般步履沈重。在王府这麽多年,奉祥更知道主上的很多事不清楚反而是福气。也不多做猜测,赶在苏子鱼慢摇慢摇的脚步前,回大明居向司马兰廷回复了,等他退出来好一阵苏子鱼才走回屋内。
地上还残留著破了一地的碎片,他一脚踢过去,叮玲翻动。似有所见,苏子鱼蹲下去看时看见映出的许多个自己。
望著地面零零碎碎的人像,苏子鱼呆怔半晌。再低头细看碎片里倒影,心中有什麽乍现倏隐,突然泛起某种难以形容的味道。渐渐的,一对大眼亮了起来,脸上神色惊喜不定,突然长声大笑起来。
司马兰廷这一晚并不比苏子鱼好过多少,听见屋外一串意外至极的大笑,立时出来察看。对上苏子鱼放光的虎目,又是忧虑又是惊疑。
苏子鱼看他出来,对著他喜叫道:"哥,哥,我知道了!"站起来把司马兰廷扯到碎片边,笑叹到:"我原来就是这面镜子。我总以为我明白,其实就像镜子一样,照见了却没有进到心里去。镜子上有尘,就像人心被外物纷扰遮蔽,拘泥於情仇恩怨,无论何事何物在心中已经照不见它的真实影像。但打破镜子,就算什麽也照不见也不是空。"
苏子鱼抬头看著一脸惊奇的司马兰廷,笑容清浅怡然安宁:"空是任事物自然而入自然而出。万事万物本就水到渠成,瓜熟蒂落,我何苦为难自己。"司马兰廷虽知道事情本缘,却那里知道他心里有过的一番纠葛,只听得一头雾水莫明其妙。但隐隐约约,发现苏子鱼浑身透发出一种无思无碍,超然物外的心念。
沈思半晌,再进内屋时看到那宝贝弟弟竟已倒在床上酣然入睡。
六十九 意外访客
司马兰廷心情复杂的望著庭院里上下翻腾的身影。练功练得怡然自乐的人,似乎没有留下昨晚的一点阴霾。好像,一夜之间他长大不少。
那一场闹剧,司马兰廷猜中了开头和发展,却没想到结尾突然硬生生被削去。并不是他不高兴这样的结局,只是一个人运足了气力去搬东西,搬起来的却是纸一样的轻巧,他怎麽都会觉得空荡荡的无处著力。
司马兰廷正是这麽一种心情。
但转念一想,苏子鱼能决然超脱固然让自己意外,却也算不错的结尾。难道自己还真想看著那小子走自己以前的老路,纠葛不清麽?这样才正是他所喜欢的那个苏子鱼啊。
只是,今後真的没有走同一条路的可能了。更或者,他们从来就没有走上同一条路的可能。
这样,也挺好。
很多家长都有曾经挣扎过,是好好锻炼孩子,让他早早长大适应人生百态,还是保护得滴水不漏维持住那一片童心?前者,使人太早接触到人世真相,太早丢掉快乐。就像自己一样,懂事之後有多久未曾真心地展颜过。後者,与世隔绝,接触到的只能是一部分人情真实,并且太过依赖於人。他虽然有心为子鱼圈出一方纯净天地,也担心自己百密一疏。
可苏子鱼毕竟是苏子鱼,纯善剔透却并不弱小。也许他的子鱼真的可以做到深陷红尘,历尽世俗而一心不改。
慢慢的,司马兰廷舒展了眉头,一抹由心的笑意轻轻绽放在嘴边。
热呼呼的气息喷在脸上,司马兰廷睁开眼睛时看到苏子鱼笑嘻嘻地蹲在身前。後者大汗淋漓,头顶似乎还冒著烟,看他醒来微微一怔,有些不好意思:"你是在打坐练功还是在睡觉?"
"我在休息。"顺便练功。
"嘿嘿,我还怕又搅了你练功,不敢喊你。"苏子鱼傻笑著站起来,"那我们去用早膳吧。"走两步,看司马兰廷没动静,回过头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