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案子破得很快, 两个行凶者一星期后被抓到,供出幕后主使为一个因行贿被判1年刑的职工,之前曾任某分局的总务科长,他和父亲没有过正面冲突,但刑满后四处扬言要整垮所有让他跌下官位的人,从个性上看,他出身富足,从小备受溺爱,以钱砸开仕途前程,行事嚣张冲动,且年轻时有过短暂入狱的案底。买凶伤人很符他的作风。
但李凡的母亲对这个说法并无反应,结论出来时她面色简直冷若冰霜,父亲慢慢无恙之后,李凡常听他和母亲深夜谈论,性格温婉的母亲声音激奋,父亲则习惯性的冷静低语,偶尔李凡会见他伸出胳膊,把情绪异常的妻子很轻地揽在身旁。
父亲不擅表达感情,虽然夫妻恩爱,类似行为在他来说却似乎罕见,或许是生死一线让人感怀,但21岁的李凡直觉到其中另有原因,每每问及母亲,母亲却总敷衍:你还是学生,不要管那么多了。
朋友很多是同一家国企的干部子弟,大家小学玩儿到大学,对这件事都有所知晓,但或许只有和这家企业毫无关系的叶蜜,才真正看出这件事是如何改变了李凡,毕业时他放弃找好的杂志社工作应聘进这家国企,所有人都大跌眼镜,也只有叶蜜不动声色。
她毕竟是他的女朋友,曾几何时,他信任她,甚至些许依赖她。正因如此,叶蜜对如今的李凡分外迷惑,她说:我觉得奇怪,李凡,你从前好象什么都对我说,现在怎么什么都不和身边人说......
人都会变的。李凡答。
你是说你就是和他玩玩?短期投资?所以大家无须过多了解?既然这样,他觉得没法呆在你身边,离开你了,你也不该觉得有什么吧?还这么认真地来找我......
我就是想知道他到底因为什么走的。
恩,现在你知道了?他是因为什么走的?我是和他提了这个事儿,不过也没详细说,其实他不是你们那圈子的人,知道些陈年旧帐应该也没什么关系嘛。
我想不通你干吗要和他说这个,
叶蜜说:我也不知道,直觉吧,直觉加冲动,他问得很自然,就象随便一提的样子,说奇怪你怎么会选这么个职业,觉得不符你的性格......
然后?
然后?然后我答得就和你刚才那话一样,每个人都会变的,等等等等......
你说了我爸那个事儿,他怎么回答的?
没回答,没什么反应,只点头:原来这样。接着又谈广告去了,恩,满有职业感的男孩儿。
李凡没有说话。
叶蜜把手在他面前晃晃,我问你,你打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叶蜜"切"了一声,说实话,你们走在一起,倒是挺好看的,很默契,其实我觉得你这样也不错,只要开心,大家都不爱看你一聚会就失魂落魄的样子......李凡,你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我都不会再吃惊了......当年我真的已经吃惊够了......
李凡在就业问题上突然转变,多半源于他终于从母亲那儿打听到事情真相,得知父亲被伤很可能并非简单的个人报复,而是搀杂了威胁和恐吓。
李凡父亲所在的局检察院当时接触一个内部案件,起先只是基层人员匿名向局纪委投诉奖金分配不正常,之后一查却扯出大问题,简单说来,就是本地总局的劳资科滥用职权,以非常巧妙的方式和各分局勾结,定期发放并不属于预算范畴内的奖金,事情不仅严重在这里面行贿受贿的性质,更在于这种行为历时6年之久,金额可观,涉及的人面很广--从总局劳资科近20人到负责在奖金电报上签字的副总,从偶尔因其受惠的各部门人远到各分局名目繁多的大小干部,真查起来必定颠覆一片,到底是一网打尽还是尽量压下去低调处置,成了左右不下的最麻烦的难题。
知道这些之前,李凡从不知父亲的工作也会面临那么大的压力,也许在刚正的父亲看来,立案审理是绝对的当务之急,但身处这个裙带复杂,关系错综的国家机器中,每走一步却都象顶着千斤重石,不断有人旁敲侧击,不断有人来访,不断有人送上咋舌的厚礼......接着又辛苦地还送回去。从G市的总局传来形式各异的暗示,无非都在强调从轻发落,换言之,把风浪扑灭在最小的级别。
作为检查院院长,李凡的父亲一直对手下立案抱着积极态度,案子查了2个月,只有局里纪委的监察科长和他一样立场。但在最后的关头,这位科长也依稀改变了口风,他当时已经53岁,离退休只有一年多光景,父亲认为,他或许是对类似事情突然丧失了斗志,私下他曾对父亲说,依照规律,最后能被抓住的也只是最小的小鱼。
现实是腐败已成为一种风气,劳资科的受贿数额虽然,但恐怕只是冰山一角,李凡的父亲在官场这么多年,深知单位间行贿受贿也已是心照不宣的行为,但想到这个案子两边查得那么辛苦,手下办事中途受了那么多气,他还是决定写信给G市那边相关领导,看能不能剑走偏锋,换来最大可能的秉公办理。
结果他的信还没有寄出,就被人砍伤在寒冷的胡同口中,从直觉说,父亲也不认为这是一种巧合,这更象一种狗急跳墙般的示威。他很清楚那个曾因行贿被判一年的幕后主使,如果真要报复,绝对轮不到自己首当其冲。但从证据上说,此推论无法成立,而且当一切触及到微妙的层面,就会发现那张从根本上支撑着的黑网,散布得是那么庞大隐蔽,它们暗藏不露,简直已拥有无可匹敌的幽深。
那个幕后主使者最后被判两年,如果表现良好,还可以提前释放,宣判时李凡一家三口都面无表情,父亲终于寄出的信没起到任何作用,曾争取过的案子以党内处分低调了结。三个月后,在李凡暗自应聘这家企业时,父亲被调至法院担任院长。
总结从前,李凡说:那时的我太幼稚,以为既然不能抵抗规则......就不如融入规则,顺从规则,再以规则颠覆规则......简单说,我天天都在想要让所有伤害过父亲的人看到他有我这样一个儿子,我完全能够象他们一样八面玲珑,长袖善舞......
恩,最后还能比他们爬得更高。叶蜜接话。
没错。多傻,呵呵......
这么傻的事儿,我不想再和别人说。所以黄斌一直觉得我莫名其妙。
你也没这样和我说过,叶蜜看着他,有些幽怨。
但你似乎都明白?
那是因为我和你处了那么多年,谁说我明白?我也是长到现在,渐渐看得清楚了点儿,那时都快被你给弄疯了......
回忆起来,这也许算李凡经历过的最大的讽刺,自己在文字里浸淫多年的那种思维方式,被火热的愤怒和勇气掩盖了硬伤,他些许觉得投身在阴鹜却绚烂的战局,某一天幡然醒悟,却发现只是个浪漫主义的软绵绵的梦。他花了那么多心思,那么多精力,武装起圆滑,操纵起机灵,最后却在既定的路上越走越远,连假想或非假想的敌人都在不知不觉中渐渐烟消云散。
仇恨很难是终身的,而惯性总是永远的,李凡花了2年时间摸清这个圈子的套路,当中和默契越来越少的叶蜜分了手,他其实早已没有了奋勇向前的动力,他依然继续走着,走着,依然西装笔挺,谈笑风生,这仅仅是基于一个丢了爱情,丢了梦想,甚至丢了目的地的人生活下去的惯性。
叶蜜说:你现在放弃应聘,是厌倦了?
早厌倦了,只不过这次表现了出来。
以后呢?打算怎么办?
李凡摇摇头,就这样吧,走走看看,要应聘以后应该也有机会。
叶蜜笑笑:我知道了,你这次果然是为他留下来。
应聘可是人家不要我。
别骗人了,上次碰到你妈,她说是你自己不想去。
李凡"啊"了一声,我说这城市这么大你怎么老能碰上我妈呀?
少扯别的,喜欢别人就说嘛,回避什么?
李凡不说话了。
叶蜜说:我觉得你变了,李凡,你从前不是这样,你现在对人不象从前......
其实你知道吗?当时听他那么提起你,又好象不知道你爸爸那个事儿,我觉得特别纳闷,以为他对你而言可能就那么回事,我想既然如此,应该也得让他知道,你的今天曾是做了牺牲换来的,不可能为他耗了......
现在一想,幸亏他不是个坏人,不然简直就是给他掌握一个弱点......呀,好吓人......
李凡哭笑不得,怎么你做事还是这样?有点儿防人之心行么?
长得那么漂亮的人,又会坏到哪儿去呢,而且我这是相信你的眼力啊,他好歹和你住了那么久。
李凡一阵吃惊,你说什么?你怎么知道?
叶蜜叹了口气,我可没打听你隐私,是你妈说的,那次我陪你妈走到你家附近,她提起你和一找工作的男孩儿同住,还说那男孩儿很好看......李凡,我应该知道你的生活习惯,你这人最喜欢独来独往,最讨厌别人侵占生活空间,你会那么好心?而且她一说那人长相,我马上想到张阅,你不至于闪电般又出来一个什么好朋友。
所以?
所以?叶蜜笑了。
其实,倒不是因为这个我才怀疑......但这个证明了我的一些猜测,至少发现你对你妈撒谎......其实我第一次怀疑是在超市那次,李凡你记得吗?你和他戴着一样的手链......呵呵,我知道你很多年不戴这些东西了......而且你拉他的时候,那种眼神......别人就算了,我绝对不可能看不出......
李凡望着叶蜜,她似乎有些忧伤,他笑了一声:怎么这么伤感?
那个手链--他半晌说--其实两个不一样的,不过我和他的是一对儿。
你是喜欢他呢,还是喜欢所有男人?
什么话?所有男人?啧啧......
哈哈,说吧......
说什么?所有男人实在没法儿想象,没法儿说。
那就是冲着他才喜欢的......
......
为什么喜欢他?
搞笑,你当年为什么喜欢我?
他是男人。
没办法,中邪吧。还就是喜欢了,有什么意见吗?
干吗?搞这么拽?我没想讽刺你啊。
李凡叹了口气,我知道......是我不习惯说这些。
......其实我也不怕被讽刺,嘲笑或者什么的,都无所谓......你知道,我从来对这些无所谓。我担心过的也就是我爸妈,他们不至于逼我什么,但我还是觉得有些愧疚......
如果你真还象从前,又怎么不对他坦然一点儿。你对父母愧疚,也可以和他说嘛,非要他从别人嘴里知道......叶蜜不解,你们这样基础不劳。
是是,这不就被你挑拨了么?李凡笑,男人就是这样的,而且......我已过了什么都想和人分担的那个年纪。
呵,足够强大了?全自我消化?自己搞定?叶蜜也笑,我还是不能理解,换句话说,如果我是他,一定就会觉着你对我不够信任。
......也许,李凡沉默下来,我也不知道。
走回家的路上,李凡脑子里一片乱麻,下意识拨了几次张阅的电话,都没接通--倒也算是意料之中。
虽然如此,他还是有点烦,想着,还躲我?真有毅力......
躺上床,琢磨半晌,发现聊了一晚,看似真相大白,其实毫无所获,起码不是言情小说那样峰回路转, 想起叶蜜问他:你确定他因为我那些话走的?他竟答不出来,只咬紧牙关,好象怕一开口便承认了自己也不是那么了解张阅。
他现在很想找张阅说话,问问对方,即使随便扯些什么,可是张阅不开机......
李凡躺着,朦胧起来,望着天花板恍惚,迷乱里,瞧见黑色的胡同口,摇曳走在视线里的身影,那身影象自己,也象别人,摇着,摇着,胡同很长,很深,很黑,仿佛天经地义的安宁......不过慢慢的,外头传来一些发动机般轰隆的声音,然后,有金黄色的光束扫过来,扫过墙壁,扫过胡同口的尽头,莫名落到眼前的地上,地上黑麻麻一片,又似乎厚厚的,脚抬起来,却踩不下去......
那些都是什么?好象有人在问......
那是血,血的颜色深了......
为什么这么多血?......
因为这里出了凶杀案......
是谁呀?......
不知道,听说是一个干部......
四周吵起来了,警笛声,喧哗声......四周亮起来了,是月光吗?还是路灯?在那应该黑色的时间,李凡却看见耀眼的白,警笛的声音在远去,他突然发现年轻的穿着牛仔服的自己。拿着手机站在那条胡同口......楞楞的,象座被凝固住的雕像......
爸!爸!李凡突然喊着,冲出那些人群,就象电影里的定格一样,面前闪过一双双惊愕的眼睛......
......都是什么啊?**......李凡应该在张嘴,他在说话,他很想说话,却没有听见自己的声音......几次三番,胸口折腾得喘不过气,他惊慌,却也很镇定,一遍遍抚慰自己,安静,安静,要快点睁开眼睛,努力,就这样,别紧张,快......
说起来......那天夜里的风真凉啊,他的眼泪掉下来,又全被一一吹干......那是21岁的李凡,在冬日的夜里,玩儿命般跑着......他一直都没有告诉母亲,自己是在路过那个现场时接到她的电话......
他不知该怎么告诉她......
那场面闪过好多次了,清醒时,睡着时,白天,黑夜......以至他渐渐都记不清那个时候到底有没有警笛,有没有亮如白昼的光线,自己有没有真的踏在那些血迹上......他已经记不清了,那是现实,还是梦?......他只记得去医院送饭的路上,在漆黑的胡同里,想起47岁的正直的父亲,自己被痛苦与仇恨缠到难以呼吸。他不敢看,却又强逼自己看地上模糊了的血迹,那些黑色,黑色,到处都是黑色......
这一切......都让他晕眩......黑夜!......对他来说,那么痛楚,那么伤心,但又多么默契,多么多么的亲近!它们听过他最真实的声音,擦过他不愿被瞧见的眼泪,它们从头至尾看着他摸爬滚打,把无数次扑进来的李凡托出水面......
......张阅,你想看看这样的我吗?......恩,我带你去......
你为什么还不开机?
11点半,他摸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你好,我是李凡。
对方沉默,又笑了一声,飘来那奇特的慵懒的尾音......一如N个月前。
多巧,幸亏我还没回上海......
(31)
这是李凡第三次见苏言,人还没到,已经听见标志性的声音,醇厚低沉,语气淡淡悠扬,"......另一位该在的,好了我自己找找吧......"
往楼下看,瞧见服务小姐措手不及跟着,不知是白色的夹克还是剪短的头发所至,他显得又精神又闪耀,把略施粉黛的小姐衬得灰头土脸,坐下来,立刻就点了一根烟,哗哗翻着菜单,亮出指间一个黑色珍珠的戒指......非常和谐,非常细致。
显然--李凡想--苏言便属于传说中那类"第三眼美人"。
李凡起初没想过吃饭,他只想问问怎么才能找着张阅,可苏言说以前答应过带他来这儿,要遵守诺言云云......于是就到了这里。其实和苏言聊天真的很累,不仅因为他喜欢斟词酌句,吐上三分留七分,更因为此时此刻,李凡被动而他主动,好比自己代表疑问,苏言代表答案,一方大权在握,另一方就只能等待时机从中分一勺羹,这等待让人心烦......直到火锅送上来,苏言的话题还在云山雾照,人则懒洋洋斜靠在座位里,目无焦距旁观楼下人声鼎沸,显然没什么推心置腹的意图。
李凡实在谈不上了解苏言,他有的只是直觉,凭借这一点点直觉,他认为自己只能静观其变,火锅送到桌上之后,苏言看去好象振奋了很多,一挽袖子,叹:这个香菇火锅最好吃了......
李凡也非常饿了,所以倾心奉陪,两人热烈地吃了半天,再一抬头的时刻,他望见苏言饶有兴趣盯着墙壁上那个镜框,里面是张奥黛丽赫本的黑白照。
从装修来评价,这家店不失雅致,楼上更是营造出幽闭的家居气息,朦胧小巧,细节精美,以至哗啦啦的吃相显得些许煞风景--就更不要提是对着奥黛丽纯真无暇的笑脸,不过这个位置是苏言定的,电话里还反复叮嘱他"你就在那张照片前的桌旁等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