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惆怅,冷不防一声笛响,突破重重关碍,闯到他身边,那首<<阳关三叠>>,是熟悉到陌生的存在,他不敢相信。睁眼,顺着笛声寻找笛手,那人正静静地站在他面前,淡淡的,得意的,朝他笑。
“大人,我这首曲子怎样?”李少情化了妆,脸色黑了些,几道皱纹,平添苍老,一把络腮胡,掩盖了他几分傲气,但他的眼神骗不了人,他的气质也骗不了人,一句话,他就整个儿跳出他的伪装,活生生呈在应解语面前。
边上有人疑惑,应解语几乎管不住自己的嘴角,他一边努力打压它的上扬,一边故作满意:“不错,先站一边去。”
再没心情听人吹笛,他把剩下的活交给边上副手,自己带着选出的三名笛手离开鸣音殿,在自己住处门前,又打发走了另两个,和那最后一个,几乎是冲着,进到里面。
“你怎的来了?”应解语高兴地直捶李少情胸膛。
李少情抓住他的拳头,放在自己嘴边:“你说呢?匆匆一个口信,人就离开半月,都想死我了。”
应解语怔怔的,放任自己体味他的深情,突然又缩回手,笑着躲:“你的胡子,痒。”
李少情一愣,随即开始扯自己的胡子,应解语忙阻止:“别,被人发现你私闯禁宫,不好。”李少情不理:“我哪有私闯?我可是凭本事,被你这个钦命乐官亲点的,不能进么?”
扔掉胡子,他一把搂过应解语,开始吻他,狂吻他,边吻边说:“小语,小语,我想死你了,李自成那个混蛋,他故意的,拿我没奈何,就扣着你,存心看我难熬,看我发狂。小语,我想死你了------”
应解语来不及说话,就被他脱了衣服压在床上,他从没对他这么暴力过,他像经受着突袭的台风,在它的威力下渐渐低头,渐渐害怕了。
“少情------”他刚挣扎着准备求饶,他就凶猛地从后深入了他。知道已经太晚了,他忙忙抓紧被褥,咬着牙,调整姿势,准备迎合他,减低自己的痛苦,但一切防卫,在台风面前不堪一击,他的身体已不是他自己的了,李少情力大无比,随意摆弄他,无措中,他害怕的,哭了。
但身不由己的刺激,类似强暴的交媾,自己的无能,及李少情强迫他摆出的种种下贱姿势,都狠狠地戳中了情欲的敏感点,它狠狠地跳起来,高高凌驾于应解语之上,带着他,上天入地。
他想追上李少情的节奏,但他的疯狂也追不上他,只能任他带领、玩弄,在羞耻中迸发情欲的高潮。当李少情终于满意地放开他时,他觉得自己失了魂魄,还了原形,一滩泥似地趴在他身边,只有双腿微微发颤,那中间纵情的源头也在颤,不,在痉挛,餍足地,乞求着再一次狂欢,哪怕它已卑微的,站不起来。
“怎么了,小语?还想要?”李少情自己也没剩下多少力气,有点愧疚的,他将应解语拉到自己身上,刚伸出手,应解语已本能地两腿用力,夹住了他手指,用力摩擦。
余波,没有揭起多少风浪,然而应解语的下身,像着了魔,不肯放过李少情。
李少情亲昵地舔着应解语湿透的耳朵,笑他:“不知足。都怪我,把它惯得越发骄纵了,你看现在,可怎么好?”
应解语觉得自己快死了,无力地抬头看他,想发火,见他一眼愧疚,仿佛做错事又不肯认错的小孩,有些讨好地看着他,火便没了,叹了口气,挣扎着要坐起来。
“小心小心。”李少情连忙扶他,被他躲开:“别过来,怪热的。”
李少情还是拉了他一把,两人终于并肩坐在床上。李少情见应解语下身还很不安份的样子,几次想伸手,都被应解语狠狠瞪回去,他也怕他真的生气,不敢放肆了。
静静坐着,情欲的气氛,好歹消散了些。
“小语。”他轻轻唤他。应解语又叹了口气,将头靠在他肩上:“以后别再这么干了。”
李少情知道自己被原谅了,心情一松,低头去吻他面颊,冷不防看到他的眼睛,那种眼神,像是痛苦摇摆着鱼鳍,一拖一拖地游过,他想起了关西月对他说过的话,忽的一惊,不知哪里生出力气,侧身将他牢牢抱住,仿佛怕他消失。
“对不起,小语,我------我心里太乱,我爹他死了,我这么久不见你,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我------一时情不自禁,你原谅我。”
应解语被他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不明白他怎么这么大反应,看着心疼,忙拍他背,安慰他:“好了好了,都说不怪你了,今儿个怎么转了性?平时哪次不跟个色狼似的,也没认真怪过你什么。”忽然一顿,小心翼翼地问他,“你爹他,走了么?”
李少情狠狠抱他。他在生气,应解语知道,可不知道他在生谁的气。
“是自己走的么?”他问。
“嗯,”李少情把头埋在他发中,闷闷说,“你走后没多久,那女人派人来通知我的。那个人,真正可笑,死就死了,怕别人忘记他似的,自作主张,还给我留了份家当。他有多少家当?谁希罕?”
应解语觉得肩头又湿了一次,火烫的,他心里一抽,也狠狠回抱李少情。李少情更不可抑制:“你说他那人可不是傻的?整天就是些忠啊孝啊的,朱由检对他有什么好?值得他为了他的江山送命;我对他又有什么好?值得他临死还为我操心。本来我们再无牵挂,他却偏偏又来这么一手,故意似的,要我忘不了他。不止如此,那女人还告诉我,他留给我的家当里,她要扣掉一部分,补上我创业时、他替我暗中铺路用掉的。我说这些全归她,我一个仔儿不要。小语,你说我以前是不是做错了?”
应解语不语,李少情发泄后,也多少平静下来。
总以为两人是死敌,彼此间横亘着不可能跨越的鸿沟。其实两人只是太看重自己,不愿理解对方的想法,更不愿尊重,低一低头,仿佛就是堕落了自己的气节,结果呢?那小男孩并未去拯救苍生,反为了生存,干起坑害苍生的买卖,向各方买主,提供杀人的武器,黎民的血肉,是富足他的金银;那老父亲,也并未将对不肖子的仇恨继续到底,他中途妥协了,父爱战胜信念,他一边,杀己殉节,一边,却暗助着儿子背弃主子、背弃信义。
一时不可跨越的鸿沟,不等沧海桑田,于时光缓缓流逝间便变了形状,靠在一起。
当初的离家出走,当初的一腔不忿,多年的漠然以对,到头来,如一出自欺欺人的蹩脚戏。下台了,李少情才惊觉,鸿沟早不在了,无论是他,还是那老人,都无法对对方无动于衷,但戏能重演,人生不可反复,要他现在,怎么办?
“落葬了么?”应解语问。
李少情点点头,皱着眉。应解语抚平他眉头:“去拜拜他吧,有什么话,在那儿告诉他,我不信人死了,就这么完了。”
“是该去。”李少情忽然又看着应解语,“等我拜了父亲,我们就走。”
应解语一惊:“走?去哪儿?”李少情说:“你不总想着江南么?我们就去江南吧。”
应解语搜寻他眼睛,为什么突然要走?为什么要带他回江南?这个决定,他不懂。分别才半月,李少情似乎成熟了很多,他开始看不清他。
“江南么?”他又受到了诱惑。他有多久没回去了?快十年了吧。以前,他总渴望离开,到处跑、到处飞,自由自在。不知何时起,他的翅膀倦了,想要收拢,想要回归。
他的心眼亮起来,走,他要和他心爱的人一起回江南。
他握紧李少情的手,喃喃说:“真想立刻走。”
李少情反握他一下,自信地说:“明天我就接你出宫,回家收拾一下,立刻去江南。”
应解语不解:“能这么快?登基大典还没办呢。”
李少情冷笑:“还有什么登基大典?你在宫里不知道,京城都翻天了。这就是我们选的好皇帝,只知自己关着门练礼仪呢,也不管管他的部下,烧、杀、抢、夺,看看他们都干的什么好事。连风雨楼,也被他们一把火烧了。”
应解语跳起来,不顾身下痛,急问:“为什么?”
李少情恨恨说:“对外说的是:风雨楼中有人助着明朝,反叛他们大顺军;其实为什么,不过几个大顺兵看上了风雨楼新来的一个小旦,小旦不肯顺他们的心,被他们强抢去,还一把火毁了风雨楼。”“那人呢?”“谁?小旦?你放心,我已让人把他救出来了。”
应解语暗暗气愤,想以前明朝的那些王孙公子,不管多有势力,也不敢到风雨楼放肆,大顺军占领京城没几天,怎么就这样无法无天起来。
李少情将外面情况简单交待几句,听到段惜云已死,红夜仍旧行踪不明,应解语心里难过。听到京城内外,各地的百姓暴乱,又有些恍惚。最奇怪还是,李少情似乎很在意这些事,对大顺军极为不满。他以前可从不曾关心与己无关的事,至少他认识他以来,他一直如此。
变了就变了吧,他倒不会因此不安。
“总之,”李少情起床穿衣,“明日我来接你出宫。你放心,现今人人都在回想着朱由检的好,都等着平西伯打过来,立太子为王,重复明朝呢,李自成估计不久就要去山海关,在那儿和吴三桂决一胜负。没有登基大典,他也顾不上你们了。我已花钱打通了他身边的人,没问题的。”
应解语笑得有些不怀好意,“既如此,你今日又巴巴的跑来做什么?”
李少情也笑:“我的乖乖,知道你这儿闹旱灾,我巴巴赶来,可不是为你呼风唤雨的?”
应解语啐了他一口,笑着骂:“下作。赶早走吧,被人发现了,自己也陷在这儿,可不是好玩的。”
虽然赶他走,到底不舍得,两人又缠绵了一会儿,最后有人过来送饭了,李少情才不得不走。
他没告诉应解语,吴三桂恨极了李自成,很可能拼着玉碎,倒戈了清兵,而李自成这么不争气,难保两三月后,这紫禁城中坐的,不会是那满鞑子们的皇帝。所以他要带他走,远远地离开。他就怕他,会忘不了那贝勒。见了鞑子,又念起旧情。和死人争,他没把握啊。
应解语不知道他的恐惧,只觉他临走时的目光,缠绵而深刻,仿佛看出了一生一世的相思地,而他,倘佯其中。他和他两情相悦,但他从不敢放松,一刻一刻,他张着嘴,深深吮吸着幸福,就怕这些时光,不能长久,然而今天的李少情,安着他的心,也许他该宽心些,这个人,真会永远伴在他身边。
他这样要他、他这样爱他,他要带他回江南,那是他的家,以后是他们俩的家,这就是他们的命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李少情的决定,似乎是苍天,给了他个终身不离不弃的保证。他的心,慢慢地被安抚了。
李少情有些不同了,那又怎样呢?人总会变。无论他怎样变,只要对他的爱不变,他就会无限地伸展自己,去包容他。
再次钻入被窝,吸着李少情留下的味道,没了情欲,柔情却像网,而他,深陷网中央。
“少情,少情------”他轻轻唤他,像微风在呼唤树梢。他假装他还在身边,回应他的呼唤,回应他的每一个要求,回应他的每一种表情。天,他怎么了?他从来没这样爱过他啊。“少情------”
离京 李少情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第二日,应解语便出了皇宫,回到李园。
李园还是那个样,无论北京城里怎样翻天,她依仗主人的势力和手腕,依然独立于红尘之外。应解语在这住了几年,不知不觉,生出依恋,如今人要走了,依恋更浓。
“她会怎样?”他问李少情。
“暂时封了。”他不动声色,他的心已不在这上头了。
应解语也是一时惆怅,不久,就将心思放在搬家上了。从北京到嘉定,路迢迢,又值乱世,不作好准备,是行不得路的。李少情一手打叠,这要这样,那要那样,在京生意不知他怎样处理的,每天,都有人络绎不绝地往李园跑,结果,是他们走时,李少情手里多了一箱箱银子。
应解语有心做些什么,但他什么也帮不了李少情,他的那些帐,他看了就晕。索性不看,他做他自己的事:到处寻找红夜。用尽了各种手段,零星的消息,红夜似乎真死了。
段惜云也死了,风雨楼好些人,死的死,走的走,风雨楼本身,也没了。应解语找到几个落魄的昔日同道,拿出自己攒的几个钱,分给他们。
他同行不少,真正知己却不多,况且各自忙着各自营生,没时间和他慢慢话别。他也不在意,自顾自看戏本,作研究。
幸好李少情动作快,没让他闲太久。行礼全收拾好了,人也安排了,一群人,压着一队车,浩浩荡荡,也就他,敢在这种时候,招摇过市。
京城真如李少情所说,混乱不堪,百姓们迎接李自成进城的热情受到重创,虽仍没有明显的反抗大顺朝廷行为,心思,却已浮游去平西伯那边了。甚至有人想:宁可东虏来,也比那流贼好。
处处不满,处处希望。
可惜李自成进了禁城后,也步了朱由检的后尘,脱离百姓了。紫禁城高高在上,低头,云雾缭绕,他只看见自己的伟大。专心地练着礼仪,就如应解语杨飞凤当初在师父的训斥下练走步。无奈,他运气不好,不等风光登基,就有人从边境杀上云端,惊了他的好梦。艰难的,他说服自己,重新披上战袍,跨上战马,去人间,和吴三桂的军队战斗。
从进城到出城,不到一月。进来时,不可一世,是他即将奴役的人们的希望;出去时,心神不宁,是他已经奴役的人们的失望。尝过了宫里的生活,这平民出身的人,乱了,他找不到昔日的雄心和志气,悄悄计算着得失,未出战,已没了气势。
他走后,京城又一次燃起爆竹。人心多变,只有爆竹,只要你点它,它照旧为你粉身碎骨。
李自成离京三天后,李少情和应解语,也带着一队人马和自己的富足出发了。李少情没什么可怕的,他的手下,打天下不行,护他个人身周全,是完全不在话下。
应解语像往常一样要上翼双飞,却被李少情拦住:“我另外物色了好马,从今后,别再坐那对怪物拉的车了。”他当着关西月的面说,关西月转过眼,冷冷看了他一眼,不语,他在等应解语选择。
应解语心里隐隐明白,李少情的态度,那么和气,可那是超越了决绝的和气,他似乎下了决心,要他趁这次搬家,彻底甩掉心理的包袱,一了百了。
早春的光,从暧昧到清晰,一队的人物,也渐渐显了面目,却人人臣服着,不肯发声。
李少情是强的,他在用他爱情上的优势,逼迫他情敌的阴魂离散。应解语见他这样重视自己,心里不自觉地微微颤动,泼出的水,是甜的。可他不能赶关西月走,就像他不能留关西月不走,他是他的债,走或不走,他没有选择的余地。
摸着李少情新买的两匹马,一匹鲜艳的胭脂红,一匹素净的月牙白,年轻、剽悍,和主人一样,占尽优势。应解语笑着对李少情说:“果然是好马,就不知,拉车怎样。”他还是选择了。
李少情暗中松了口气,他又赢了,他缓缓绽出令人安心的笑容:“试试不就知道了?”
应解语挑车帘,要上马车,身后一声鞭响,撕裂空气,撕裂他的耳膜,简直像一道响雷,要活生生炸开他的背脊。
回头,关西月双眼发红,他的目光是剑,他的不甘和控诉,却像是剑上的锋芒,带着血泪,射向他。他的目光却仍然平静,偶尔轻风拂过,动荡了一湖静水,也只是几个闪神的涟漪,定睛看,再找不出一丝破绽,可以窥进他的心。他再一次不明白应解语:他是要他留、要他走?他若走了,他是难过、还是无谓?
突然,他火了,他厌倦了这样的日子,每天每天和他作对,用着断了已久的匕首,去刺他,探索他的伤处,满足自己不为人道的心理。他真的厌倦了。原来死的不止卓尔和,他的雄心、他的威风,如今又在哪里?他们三个人,只有那最没心肝的人,活得最好、最本色。他不必再猜测他的心思了,何必自欺欺人?他的心思明白写在脸上,他早已背弃旧情,追寻新欢了,只有他,还在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