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他碰到的瞬间,赵安轻轻一抖,哭声倒是停了,整个人呆楞楞地坐着,双手抱肩,一言不发。
徐海帆看得心里发毛,用手肘戳了戳走回来的纪凡,低声道:“喂,她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啊?”
纪凡摇摇头,皱着眉头没说话。
很快,老师们带着U盘回来。
S班当天的监控视频都在里头,但可能是内存不够的缘故,考试视频的前半部分被覆盖了。
纪桓瞄了眼人群后方的教导主任,缓缓道,“没事,先看后半段也一样。”
视频里,两人都在规规矩矩地答卷,并没有任何异常。很快,纪凡顺利答完最后一小题,翻了个面,重新回来做先前空掉的两道选择填空。
徐海帆知道纪凡这个小习惯,看到这里,冲他安慰地笑了笑。
再然后就是那块橡皮。纪凡捡起来,四下张望了一下,很快发现了赵安的异样。
“停。”教导主任道,“这里,他借着还橡皮的功夫,好像扫了眼赵安的卷子吧……”
赵安正在涂答题卡,选择答案大咧咧敞开着,若说纪凡趁着还东西的间隙看到了,好像也无可厚非。
“拜托,他选择题老早涂完了。”徐海帆吐槽,“看个鬼啊?”
“那、那不兴他后来又照着改答案吗?”
校长制止了两方争吵,按着太阳穴:“先继续放。”
后边的监控显示,纪凡并没有大面积改答案,归还橡皮之后,只补充了一道选择一道填空,就交了卷。
教导主任底气弱了,硬着头皮狡辩:“那最后一道选择……”
这完全属于“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徐海帆都气笑了,刚想继续替纪凡理论,却觉得衣角被人扯了扯。
纪凡一直站在两人身后,像影子似的,此刻往前走了两步,暴露在众人视线里。徐海帆微微一愣,闭上了嘴。
人群中央,纪凡心如擂鼓,声音却沉稳:“关于最后一小题,您如果不相信,可以查我的草稿。”
听见弟弟主动开口辩驳,纪桓惊讶地抬起头,只见他站在人群中央,背脊挺得笔直。
纪凡深吸一口气,继续道:“这上面每一道小题,我草稿上都有详细的解题过程,不信的尽管来查。立体几何的辅助线解法,也并非是我灵光一现,而是源自昨晚看到的一道高考真题。解析几何同理,我整理过笔记,也可以拿给你们看……”
纪桓心中愈发诧异,她知道纪凡的记忆力一直是弱项,什么时候他竟然连做过的题目都能记得一清二楚了?
“是,论成绩,我可能不如别人。我不算聪明,反应也慢,”纪凡的心情已经平复下来,办公室里安安静静,只有他说话的声音,“但我自认,从来没有不努力过。”
“我从来没有要求过绝对的公平,”纪凡抿唇道,“但我没做的事情,就是没做。”
纪凡越说越顺畅。他从来没有当众说过这么多话,这感觉很奇异,仿佛一下子敞开了话匣子,把压抑了许久的心声,赤|裸裸地剖白给旁人看。
“……你们大可嘲笑我不自量力,但即使我这样的人,也有追求梦想的权力。”纪凡鼓起勇气,第一次清清楚楚地说出了自己的愿望,“我一直想去T大。我也一定会去T大。”
——正因为他天赋不够,所以才格外珍惜每一个机会。
眼下机会就在眼前,他只差几步就能够到,已经不再耻于承认自己的梦想了。
是的,他想去T大,想成为姐姐一样的人,想继续和徐海帆当同学,或许有朝一日……还能和那位傅先生在现实中重逢。
听到这里,众人的关注点彻底偏了。大家都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T大?开玩笑的吧,这孩子原本考个重点都挺吃力,突然说要去T大?
是备考压力太大,所以开始说胡话了吗?
一片死寂中,纪桓第一个站起来,她搂了搂纪凡的肩膀,简单道:“我已经决定留校了。小凡,我会在T大等你。”
紧接着,老许也露出笑容,拍拍他的肩:“加油。”
其他老师也陆续反应过来,干笑几声,随口附和了几句,但大部分人都没把他的话当真。
校长尴尬地咳嗽一声,将话题引了回来:“那个,光看视频好像也看不出什么啊,要不就按纪凡说的……”
教导主任急忙打断他:“顾老师,草稿怎么能作数?考完还可以再补的嘛。”
“不,草稿也是个参考。”数学老师缓缓瞥了纪凡一眼,目光中流露出歉疚,“如果能还两名同学清白,不是再好不过了吗?”
“是啊。”校长赞同地点点头,“赵安同学,你也把草稿本拿来,我们一起对一下吧?”
赵安脸色泛着不正常的青白,似乎下一秒就会瘫软在地上。她嘴唇嗫嚅,轻声说了一句话。
“什么?”校长和蔼地凑近听。
“我……我草稿纸……丢、丢了。”她声音细如蚊蚋,像一条绷紧到极致的线,似乎随时都会彻底绷断。
此言一出,原本持中立态度的老师们立刻皱起了眉头。
不是他们不相信她,而是这丢草稿的时间,未免也太巧合了吧?
纪桓嘲讽地嗤笑一声:“嚯,丢了?”
无人应答,就连一直帮自家外甥女说话的教导主任都无话可说。
“赵安同学。”纪桓走到她身边,俯身平视她的眼睛,“我再问你一遍,你现在还认为是纪凡抄了你的答案吗?”
“……”赵安瑟缩了一下,苍白的脸上闪过慌乱,“不,没有,不是的!是、是我弄错了……”她终于忍耐不住,带着哭腔嚷嚷,“纪凡,对不起,我、我不是有意的——”
不是有意的?纪桓不悦地抿唇,她几乎可以肯定,一定是眼前这姑娘抄了纪凡的卷子却不敢承认,所以在老师问起时倒打一耙,反而说纪凡抄了他。
不远处,纪凡静静地站在原地。这是他第一次听见赵安的道歉,可他皱眉看着她,既没有接受,也没有否认。
“我只是,我只是……”赵安慌了神,眼泪哗啦啦地流,“对不起,我只是害怕……”
“害怕什么?”
还没等问出个所以然来,办公室门外突然起了一阵喧哗。
一名女教师连声道:“这位家长,您冷静一点。您不能——”
话音未落,房门砰地一声打开,狠撞在撑子上,又重重地弹了回去。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中年男子气冲冲地站在门口,扶着门框,鹰隼似的目光犀利地扫向室内。
赵安蓦然瞪大了眼,连哭都忘了,怔怔站在原地。
那男人一言不发,推开众人,大步流星地走来,扬手就是一巴掌,将赵安兜头打了个趔趄。这巴掌打得极重,闷闷的一声响,所有人都觉得耳朵发疼。
众人皆是倒吸一口凉气。
老师们不是没见过家长打孩子,但像这样问都不问就当众打人,还是打一个已经成年的女孩,还下手这么狠,大家全都惊呆了。
赵安脸上几乎立刻肿起了一片红痕,她头发散了,呆呆地侧着脸,也不知道捂一下伤口。
“丢人现眼的玩意儿——”男人咬牙切齿地说,揪住她的头发作势还要继续。
教导主任立刻冲上来,可是他距离太远,男人第二巴掌已经落了下去。
紧接着,他的手被人从后面牢牢捉住了。
“你干什么?”纪桓冷冷道。
“什么干什么?我教训我女儿,干你屁事?”男人大力一挣,谁知竟没能挣脱开,下一秒,便被几个男老师七手八脚地按住了。
女老师赶紧搂着赵安躲到一旁。她也不哭,仿佛是吓破了胆,眼神发直地缩在女老师怀里,一个劲儿地发抖。
“这里是学校,”校长皱眉,“你——”
“我什么我?我女儿我教训不得?”男人双目一瞪,怒视角落里的赵安,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诸如“赔钱货”、“白养你”之类的话。
“有病就去看医生。”纪桓冷笑一声,“打女人算什么本事?”
“你——”
“这位家长,不要太激动。”校长头疼地劝道,“你也不问问究竟发生了什么?”
“妈X的,都被叫家长了还能是什么好事?送你来学校就知道丢人……”
办公室里吵吵嚷嚷,闹成一团。
自从那一巴掌打下去,纪凡一直呆呆望着赵安,闻言突然回过神来,猛地打了个寒颤。
“嘘,”纪桓搂着他,快步往外走,“别看。”
“不,姐,她——”纪凡下意识地挣扎着回头,却被姐姐按住了脑袋。
她语气平静:“别看。你救不了她的。”
事情彻底脱轨,发展成了一出闹剧,就连徐海帆也被震住了,他呆立了好一会儿,才赶忙追出来。
三人走到角落里。纪凡仍努力回头张望着,想要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纪桓掰正他的脸,轻声道:“小凡,你知道‘养象’的故事吗?”
养象人的诀窍,就在于从大象小时候开始控制它。小象的脖子上拴着细细的铁链,一顿顿毒打和饥饿让它明白,绝对不可以挣脱这根链子。到最后,即使小象变成了力大无穷的大象,也依旧被这根细铁链栓的死死的。(1)
它真的挣不脱吗?并不,只是长久以来,这根链子拴着的不止它的脖子,还有它的精神。
就像赵安,她不是毫无反抗之力,而是已经彻底丧失了反抗的意识。
“这是个‘心灵鸡汤’里的老故事了,”纪桓道,“或许不该由我来说,但是纪凡,我不希望你变成她那样。”
“你已经变了好多,”她伸手梳了把纪凡凌乱的头发,神色很温柔,“看到你敢于当众说出自己想要的东西,我不知道有多开心。所以,我也希望,你能坦诚地和‘她’谈一谈。”
纪凡的心已经乱了,眼前反反复复播放的,全都是那惊天动地的一巴掌。他嘴唇嗫嚅,眼眶干涩,也不知是为了赵安难过,还是兔死狐悲的伤心。
其实纪桓说的不错,他的确慢慢改变了。
他学会了反驳同学的不正当要求,质疑老师的结论,甚至敢于冒着被嘲笑的风险谈起理想。
可是,赵安挨的那一巴掌,像是揍在他心上,将他重新打回了龟壳里,不断提醒他,一直以来,强势的母亲是怎样控制他的人生的。
——你要学会反抗。纪桓说。
纪凡喉结滚动了一下,闭上眼,轻声说了实话:“……我不敢。”
纪桓搂住他的手臂紧了紧,一下一下抚过他的脊背:“别哭。”
“我没哭。”纪凡埋在她肩膀上,小声道,“我……只是不太敢。”
“不要急,慢慢来。”纪桓道,“你决定了的话,我可以陪你一起。”
纪凡想了想,点点头,又摇摇头:“……给我一点时间。我想……自己跟她说。”
两人又拥抱了一会儿,纪桓才松开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捋捋头发:“闹成这样,你们先回去上课吧。那个女同学那里,我会想想办法。”
徐海帆拉过纪凡,拍胸脯保证:“放心去吧桓姐,我会照顾好阿凡的!”
纪桓勾起唇角:“这么积极,是怕我再揍你啊?”
徐海帆:“……”黑历史请不要再提。
三人在楼梯口分别,徐海帆拽着纪凡走回教室。一路上,他见纪凡的脸色好了些,便道:“我靠,赵安是她爸亲生的吗?忒吓人了也。”
纪凡挑眉:“这么一比,是不是觉得我妈简直像个大善人?”
“可别,”徐海帆皱皱鼻子,“你妈也就是不打人而已,冷暴力也没好到哪儿去啊。”
纪凡没有答话。
“欸,我瞎说的,别往心里去。”徐海帆道,“等高考结束,还不是天高任鸟飞,怕她呢?”
“不,不是这个。”纪凡道,“我刚只是在想,我大概知道赵安为什么要铤而走险了。”
“嗯?”
“她最近不是主攻物理竞赛么,别的科目都放到一边。数学小测验的时候,她精神就不太对,完全是慌了神。”
徐海帆点头:“是啊,一阵子不练习就容易生疏。而且像她这样,越担心,越容易卡思路。压力太大了吧?”
“大概……是怕考砸了挨打吧。”纪凡叹了口气。
“不是,她抄你答案,反过来诬陷你,你还要替她说话?”
纪凡摇摇头:“不,我没原谅她。”
——倘若今天不是他姐凑巧赶来,还不知道这件事会怎么收场。如果坐实作弊,他背个处分都算是轻的,更不知道他妈会作出怎样的反应。
“可是……看到她爸那样欺负她,我只觉得很难过。”
徐海帆难得沉默了一会儿,叹气道:“为什么为人父母不用考证呢?”
纪凡停住脚步,眯眼望向楼外,迎春花开得正盛,校园里全是一派热热闹闹的春景。
一切……都会过去的吧。他突然想,不论经历过怎样的寒冬,枯枝总能重新抽出嫩芽,若说有什么东西可以治愈伤痛,或许也只有时间。
恍惚间,他好像看到校门外站着一个高挑俊秀的年轻人。那人双手插兜,站在馄饨摊的阴影里,似乎也正仰头看向他。
他的样貌模糊不清,却叫纪凡心中一悸,莫名感到几分难以言喻的熟悉。
两人对视了片刻,那人转身走进店里,垂头时,镜片闪过一道微弱的反光。
“看什么呢?”徐海帆越过他的肩膀探头探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