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它散发出温润的荧光,看起来似乎只是一只普通的玩具。
可是……他一点点收紧手指,心绪纷乱。
就连这件神秘的礼物,或许,也本不该出现在这个时空。
假设还存在着另一个没有宠物蛋的“过去”,那么,在另一个“他”身上,又曾发生过什么?
——大哥哥总是穿着长袖,即使很热,也不肯脱衣服。
纪凡越想越乱,恍惚间好像明白了些什么,又好像没有。
混混沌沌走回家中,他弯腰掬了捧冷水,泼在自己脸上,总算清醒了一点。
他抬起脸,镜中人面色发白,有棱有角的嘴唇被风吹得发红,湿漉漉滴着清水,是一副健康漂亮的好相貌。
纪凡缓缓抚过镜面,与“自己”对视了。他唇角嗫嚅,哑声道:“是你吗?”
镜中人理所当然地沉默着,眼底流露出的困惑与本体别无二致。
纪凡闭上眼,深吸了两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他必须冷静思考。
无论如何,还有傅先生。
一切都与以前不同,他已经不再是独自一个人了。
或许,他需要找他谈一谈。
……
睁开眼睛,小乌龟没有乖乖呆在水缸,而是大咧咧在傅明渊的枕头上筑了窝,一副唯我独尊的恶霸模样。
房门关得严严实实。大概是傅明渊怕小企鹅会突然冲进去,不小心用大脚丫踩坏它脆弱易碎的爸爸,这才特地锁了门。
想到这里,纪凡情不自禁地露出个笑容,紧绷的精神略微放松了一些。
他变回人型,三两下穿衣出门。
可是,傅先生呢?
纪凡兜了两圈,始终不见人影,心中隐隐有些焦躁。
胖乎乎的小企鹅趴在另一间房里,翘着脚丫睡得正香。傅明渊却哪儿也找不到。
往常,对方出门都会留张小纸条给他,比如说维修,或者补充供给,像这样无故失踪的情况还是头一回。
纪凡情绪愈发焦虑。等到确认了对方真的不在基地,他立刻扭头回房,找到外出的衣物,匆忙往身上套。
外面天气不算太坏,光线虽暗,却也还看得清路。
这样的情况下,傅先生没有及时回来,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意外。
纪凡压下心中的不安,卷开电动闸门,单手提着强力手电,一脚深一脚浅,趟过雪地,朝着记忆中卫星基站所在的方位艰难跋涉。
刚走了没两步,他突然瞥见不远处火光一闪。
他揉揉眼睛,还以为是看错了,紧接着,又见一朵飘忽的火光亮起。
摁灭雪亮的电筒,那隐约的光亮变得清晰起来。
忽明忽暗,基地边缘好像有人正在烧什么东西?
全南极只剩下了最后两个人类,有“人”反倒成了最不必害怕的一件事。
纪凡松了口气,搓搓手,缓步走向那座小小的火堆。
走近了,渐渐可以闻到纸张燃成灰烬的气味。
再近一点,黑暗里浮现出一个挺拔的身影,的的确确是傅明渊。
纪凡总算放下了一颗高悬的心,下一秒,胸口却泛起了说不出的恼火。
“你……”傅明渊听见动静转身,也吓了一跳,“你怎么来了?”
——醒来看不见你,你知道我有多着急吗?
纪凡满肚子的委屈说不出,猛扑过去,举起毛茸茸的手套,往他的厚防寒服上重重锤了两下。
——说是重重的,可隔着层层叠叠的布料传到身上,只剩下隔靴搔痒的撩拨意味。
不过傅先生很好地领会了精神。
他伸长手臂搂过怀里的人,低声笑起来,服软哄道:“是我错了。我以为你还有一会儿才来,出门也不远,就没告诉你。”
听了这番解释,纪凡丝毫没觉得解气。他被搂得紧紧的,拳头不方便发力,只得贴着对方的脖颈磨了磨牙。
“乖,回去再陪你闹。”傅明渊自知理亏,好脾气地任由他咬着,又哄了两句,随手将掌心里最后一点东西也丢进了火堆。
闹?谁闹了?
纪凡很不服气,挣扎着探出脑袋。就在这时,他被脚边濒临熄灭的火堆吸引了目光。
干柴底下落了层薄薄灰烬,风一吹便四下飘散。
火光中,一团白纸蜷曲着,依稀可见小巧精致的轮廓,似乎是……
等等,纸花?
纪凡隐约想到了什么,顺着方向抬眼望去,只见遥远的地平线上,一座活火山正显露出模模糊糊的轮廓。
难道说……
他皱起眉,扯下手套,在傅明渊手心里写了个“花”,又用力画了个大大的问号。
“是的。纪念一下而已,”傅明渊替他正了正帽子,漫不经心地说,“毕竟我们就要走了。”
不、不对!纪凡挣脱他的怀抱,仰起脸打量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怎么了?”傅明渊反手摸了摸脸。
就在这时,纪凡趁势将手指插进对方衣兜,果不其然,从里面掏出了一朵精巧的纸折玫瑰。
——纯洁而美丽的白玫瑰,恰如安德烈吹给米沙听的那支口琴曲。
他一手握着那脆弱的玫瑰花,一手固执地写道:“米沙?”
傅明渊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开口:“他们……的确在一起了。”
纪凡没说话,单是静静地瞅着他。
过了许久,等到火堆即将熄灭,傅明渊垂眸与他对视,低声道:“嗯,他们没有活下来。”
“我骗了你。”
微弱的火光闪了一闪,彻底熄灭了。
“别,”黑暗猝然降临,傅明渊略带慌张地上前抱住了他,像是在寻求某种安全感,“我不是故意骗你的,只是怕你难过。”
“……”
纪凡埋在他胸口,半晌,瓮声瓮气地哼了一声。
“怎么了?”傅明渊忙松开他,却也不敢完全松手,死死拽着纪凡帽檐上那圈软软的毛边。
摊开对方紧张的手指,纪凡慢吞吞写道:“下一次,你该告诉我实话……”
“嗯,我保证。”傅明渊立刻答应。
“告诉我,我才好帮你一起折啊。”写完,纪凡踮起脚,安慰般拍了拍对方后脑勺。
“……嗯。”傅明渊顿了顿,小心翼翼地问,“没生气?”
“暂时没有。”纪凡将最后一朵花还给他,“那这个呢?烧吗?”
“按照俄罗斯的习俗,祭奠的花应该用双数,数量已经够了。至于这朵,这朵……”伶牙俐齿的傅先生不知为何结巴了起来。
清清嗓子,他总算补完了下半句:“这朵多出来的,你想要就送你好了。”
多出来?
纪凡挑了挑眉。凭傅明渊的数学直觉,就算他闭着眼睛,一边唱俄语版东方红一边折纸,也不可能平白多叠一朵花出来。
——分明就是这家伙特地折的,只是不好意思说罢了。
又撒谎。
借着黑暗掩护,纪凡的手指很不老实地往上爬,直爬到脑袋旁边,轻轻扯了扯对方的耳朵以示惩罚。
他们并肩站了一会儿。
旷野里滚过喑哑的风,呼啸着挟卷起纸玫瑰的灰烬,一路飘荡,飘荡,直到飘落远方,与火山灰融为一体。
风、雪、灰烬,混合在一起,像一场无声而盛大的祭祀。
看着落下的新雪重新覆盖了火堆的痕迹,傅明渊握住纪凡的手紧了紧,简短道:“我们回去吧。”
冰雪呼啸,掌心温度火热,口袋里藏着最后一支纸玫瑰。
纪凡点点头,不知为何,先前躁动不安的心绪渐渐恢复了平静。
第74章 告白与告别
“所以,你觉得那个人是……”
纪凡摇了摇头,面孔还残留着些许苍白。
说实话,就连他自己都觉得这想法太过荒谬,简直像是科幻小说的产物。
“如果……我是说如果,”他忐忑地瞥了傅明渊一眼,继续写道,“如果真的还有另一个世界,如果我们没有遇到,事情会变成什么样?”
傅明渊单手支着下巴,沉思片刻,突然笑了:“不,他知道我,还会送你来见我,就说明我们总会遇见的,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灯光映在他眼底,熠熠生辉,是志在必得的模样。
“说到底,世界上还有很多事情,无法用唯物主义来解释。也有人说,科学的尽头是哲学,哲学的尽头是神学。但是,就算时间和空间不断变化,也有些东西是不会改变的……”
纪凡微微睁大了眼,随后,就见傅明渊倾身过来,亲昵地捏了捏他的耳垂,道:“比如我们一定会遇到。而我……”
而我,注定会被你吸引。
傅明渊在心底无声补完了下半句。
纪凡正认真地盯着他看,那双眼睛太过明亮,以至于傅明渊不得不抬起手掌,挡住了对方澄澈的视线。
睫毛扫在温暖的手掌中心,纪凡目不能视,整个人都不受控制地紧张起来。
就在这时,有人凑到他耳畔,轻声道:“我说过的,你很特别。”
耳边传来灼热气流,纪凡的睫毛颤了颤。
这句告白,他曾从对方口中听过无数次,却没有任何一次像此刻这样动人。
——他甚至有种错觉,那个人或许也喜欢自己。
这感觉如此强烈,令他胆怯的心也变得甜蜜起来。
就在对方抽身而去的刹那,纪凡不知哪儿来的冲动,一把捉住了那只手,举到唇边。
他心脏怦怦直跳,紧张极了,视线里却流露出难得的放肆。
自下往上,他挑衅般看向傅明渊,缓缓垂下头,大着胆子,在那手掌心里轻轻吻了一口。
柔软的唇瓣一触即分。
这是一个非常清淡的吻,却又带着某种令人血液沸腾的,象征臣服的暗示。
傅明渊几乎瞬间就兴奋起来。
他不敢置信地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又看了眼面色微醺的纪凡。目光通透,探照灯似的射来,想要彻底挖开对方的心思看个明白。
某一个瞬间,他几乎可以确认了,可下一秒,心底的声音又在叫嚣着退缩。
——是误会吧?世上哪儿有这么好的事,你喜欢他,他恰好也喜欢你。
纪凡抬眼,抿着唇强作镇定,回望的眼神中透着一丝慌乱。
“你……”
纪凡的面孔后知后觉地泛了红,一言不发,垂下眼睛,整个人往后缩去。
傅明渊眼疾手快,停留在他唇边的手指换了个姿势,不容拒绝地握住了尖削削的下巴,强迫他继续抬起头来。
指尖传来的触感光滑,微凉。那一瞬间,饶是以傅明渊的年纪,都有些心旌摇曳,不得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我……”他极力克制自己,才没有将告白的话脱口而出。
这种时候,用告白来绑架对方,未免显得有些不负责任,他思考着,胸中理智尚存——且不论自己被困在这个鬼地方,还不知道能不能顺利脱身。更重要的是,纪凡就要考试了,说什么也不该在这种时候干扰对方。
可是,他淡漠了几十年的心底,突然又涌起了一种抑制不住的冲动,想要热切地倾诉所有情感,想要拥抱他,撕咬他,把这个不知轻重的小家伙揉碎了按进怀里,让他只属于自己一个人。
傅明渊缓缓吸气,拇指来回摩挲了几遍,沉声道:“等我出去,我一定……”
纪凡的心思乱作一团,完全不敢与他对视,自然也错过了傅明渊燃着暗火的视线。
他稀里糊涂地想着:傅先生……大概是明白了?他会不会觉得怪异?或者觉得我太、太不知羞耻……
想到这里,纪凡脸色苍白里透出一点红。
果然,这样做还是太冲动了吧?他沮丧地想。
“……等我。”傅明渊松开他,低声做出了承诺,“我会去找你。”
纪凡心绪烦乱,忽然听见这最后一句,黯淡的眼神亮了亮。
等等,刚才他说什么?
他说会来找我。
他让我等他。
那是不是说明……纪凡小心翼翼地抬眼望向对方。
而此刻,傅明渊已经收拾好情绪,端的是一副正人君子的做派。他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隐忍地拍拍纪凡的脑袋,高冷道:“加油。”
至于意思到底是加油考试,还是加油喜欢自己,大概只有傅先生本人才知道了。
不论哪样,纪凡得到了先前的承诺,已经心满意足,整个人都有些喜形于色。
他弯起眼睛笑了笑,重重点头:“嗯。”
那一瞬,他突然有些理解了陈臻的想法。
如果换作是他,也一定愿意跨越艰难险阻来寻找眼前的人。
人海茫茫,能遇到一个这样喜欢的人,是多么不容易啊!
他的一举一动,都轻易撩拨着自己的心情,前一秒还是雷雨,下一秒又能因为一个笑容放晴。
傅明渊说得没错,无论如何,他们注定是会相遇的。
……
之后几天,无论他们在一起做什么,空气里总弥漫着一种甜腻的气氛。
就算只是一个不经意的对视,都让纪凡的心跳莫名加快。
傅明渊做着手头工作,偶尔注意到他的目光,也会找各种借口凑过来碰碰他。
比如脸上沾了灰,或者眼睫毛掉了,又或者头发乱了……闹到最后,两个人总是黏糊糊地凑在一起,什么正事都做不成了。
就算纪凡变成乌龟也没有丝毫好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