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夏干净利落地捉过纪凡的手腕,翻过来和自己的手机一对,比了个“ok”的手势。
“那我走了。”
“快去吧,别迟到了,记得要……唔!”
“加油喔!”海夏温柔一笑,准确掐住了徐海帆喋喋不休的嘴。
比起考前的紧张,真正到了考试的时候,反而一点感觉都没有了。教室里是唰唰的落笔声,室外初夏的蝉鸣连绵不绝,树影微晃,阳光正好,一切都成了遥远的背景音。
蛋白质分子的三级结构、胰岛素对糖代谢的影响、胶原蛋白中包含的氨基酸残基、植物细胞膜水孔蛋白与水运输的关系……
他心中默读,大部分的内容都似曾相识,一旦冷静下来,先前做过的题,背过的书,似乎都整齐排列在大脑里,只等着他来翻阅。
纪凡答题很顺利,几乎是教室里第一个翻页的考生。与他差不多同时,教室右前方也传来了一声翻页的响动。
他不自觉地侧眸看去,只见那里坐着一个熟悉的瘦削背影。
是……陈臻?对了,上回两人见面,还是一起去打听那个神秘青年消息的晚上——据说那个青年和自己长得很像,也正是那个人,托徐海帆送来了那枚神奇的宠物蛋。
不过,自从那夜之后,他们已经很久没有独处了。不知怎么搞的,陈臻好像又瘦了一些。
纪凡依稀记得,那一晚,陈臻还要走了小舅舅的一张相片。
他的思绪微微一动,恍惚又回到了那个潮湿的梅雨夜,隔着绵绵雨幕,陈臻面无表情望向前方,闪烁的红绿灯模糊了冷淡的轮廓,也模糊了眼底一闪而过的水光。
先前,纪凡并不能看懂他的神色,现在回想起来,却莫名觉出了一丝狼狈的掩饰。
或许他知道些什么?或许该向他问个明白……
咳。
监考老师轻轻的咳嗽猝不及防地打断了他漫无边际的思路。
纪凡理智蓦然回笼,闹了个大红脸,赶紧低下头去继续答题,再不敢分神了。
——和往年相较,无论是题目的深度还是广度,今年的试题都不算太难。纪凡越往后做,越是放松下来。
终于,他翻开了最后一页。
这是今年新出的项目——附加题。据说专门请了知名大学教授来出题,内容多半会超纲,答错不扣分,而附加题得到的加分,则会用于区分部分同分选手的名次。
说到底,对于总分,这题的作用并不大。
至于题目内容,老许和生物组的同学也不是没讨论过,可这天南海北的,谁知道哪位教授会突发奇想问些什么稀奇古怪的题目呢?
这道题的内容可能涵盖任何大学生科知识,全部准备的话未免太浪费时间,如果要押题,却又完全没有往年卷子可以参考。
思来想去,纪凡干脆放松心态,直接撇开了这一题——就当是摸奖了,做不来是正常的,如果恰好看到过,那就是撞了大运。
只是,当他此刻真正看清那道试题时,不由诧异地睁大了眼。
不是因为题目太难,而是因为这题实在是,实在是……他找不出任何合适的词汇来形容这道题,只是觉得,它似乎随意得过分了,完全不该出现在这样一张竞赛卷上。
纪凡甚至不由自主地翻回第一页,确认自己拿到的是正确的卷子。
他抬头一瞥,只见不远处的陈臻也飞快地回头,两人匆忙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的表情都有几分扭曲。
原因无他,只因附加题的部分黑纸白字清清楚楚地写着
“请简述天竺葵的养殖技巧。”
题目非常简短,也非常致命。
种花的技巧大同小异,谁都能说上两句,可是要论天竺葵,这个范围面实在太窄了一些。更何况这是生物竞赛,又不是什么花匠农科资格测试,出题人给这样的题目,实在是……
看周围学生眉头紧锁的模样,就知道根本没人料到会出现这样有如儿戏的压轴附加题。
再说了,就算真的要考实践题,全世界有那么多的动植物,怎么偏偏还就选了老许举过例子的天竺葵……
这已经不止是撞大运的问题了,简直就是□□全中!
狂喜的心情过后,纪凡定了定神,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分析作答从土壤湿度到扦插技巧,当初为了照顾老许养的那盆唧唧歪歪、挑剔又娇气的天竺葵,他可是下了不少功夫。
沉思几秒后,他便开始奋笔疾书。
至于其余考生,到底也是生物这块的佼佼者,短暂的面面相觑后,他们也纷纷埋头苦答——不论如何,多写一些基础技巧总没错,说不定就蒙对了呢。
教室里再度恢复了平静,所有人都在争分夺秒,赶这最后的五分钟。
纪凡精神高度紧绷,指尖用力发白,甚至有些颤抖,字写得又小又密,几乎就在他画完最后一个句号的瞬间,催命的铃声紧跟着响了起来。
“放下笔,放下笔!”监考老师大声道,“再写直接取消资格!大家坐在原地不要动,等我们收卷。我再说一遍——”
纪凡愣愣地松开水笔,缓缓扫了眼字迹密密麻麻的答题卷,大脑一片空白,旋即感到了深深的疲惫。
——这种感觉,就好像刚跑完长跑松懈下来的瞬间,整个人都脱了力。
真的……结束了。
“吁,总算写完了。”
“你怎么样?我看你好像都答了?”
“这附加题特么什么鬼啊?我熬通宵背的高分子半点没派上用场,吐了。”
“哎哎,选择最后一道选什么啊?我实在不确定蒙了个……”
随着老师收完最后一张卷子,教室里瞬间热闹起来,不论本校的、外校的考生,似乎都在这一刻成为了亲密战友,有志一同地吐槽起这张卷子。
纪凡仍呆呆坐着,半晌,抬手抹了把脸,只摸到一额冷汗。
真的……结束了吗?
耳畔嗡嗡作响,就在这时,他感觉自己的手臂被人用力拽住了。那人拉着他,把他轻飘飘的灵魂,重新扯回了地面。
“纪凡?纪凡!”
“?”纪凡微微转了转眼珠,只见陈臻不知何时挤到了身边,正弯腰大声嚷嚷“喂,你还好吗?”
他想说自己没事,开口却觉喉头一片干涩,只得艰难地点了点头。
陈臻眯起细长的眼睛,一言不发,单手将桌上的文具扫进包里,直接拽起他往外走。
操场上阳光暴晒,烘得僵硬的四肢慢慢回温,纪凡缓缓走了两步,耳朵里这才重新涌入了纷杂的虫鸣、人声、或是门外马路的车喇叭。
陈臻接了半瓶水,递到他跟前“喏。”
“……谢谢。”纪凡喝了一口,又往脸上泼了一些,“抱歉,我大概是太紧张了。”
“没关系。就算是我,以前第一次参加联考的时候也……”
纪凡动作一顿,塑料瓶发出清脆的响声“以前……?”
陈臻自知失言,重新沉默了,只随意地点了点头,便岔开话题“说起来,最后一题答得怎么样?”
“还行,你呢?”
“……也还行。”
两人默默无言了一会儿,忍不住一起笑出了声。
“行吧,我懂,‘还行’就是很好的意思。”陈臻评价。
“老许要是知道自己这都能押到题,一定开心死了。”
“是啊,足够他自夸三年的了。”一向沉默寡言的陈臻也不由开了句玩笑。说罢,他挥挥手机往教学楼的阴影下走去“我这就发短信告诉他。”
纪凡愣了一愣“你不急着回家吗?”
“晚一点也没关系,没人等我。”陈臻轻飘飘地说完,见纪凡还想追问,忽然探手往他身后一指,“哎,那人是来找你的吧?”
“等一下,你刚才说……”
陈臻抬手打断他,语气温和却不容拒绝“那的确是来接你的人,纪凡,你回头看看。”
纪凡无奈扭过头,可谁知,来的人……似乎并不是徐海帆?
那是个看不清模样的青年,正站在不远处香樟的阴影里,遥遥冲他招手。见他转身,那人放下手臂,像是微微笑了一笑,旋即走上前来。
一步,两步。那人踏出阴影,终于,将面孔清晰暴露在正午灿烂的阳光下。
那一瞬,纪凡彻底愣住了,微张着嘴,几乎忘了呼吸。
太像了!
他终于明白当时徐海帆为什么非要追问自己有没有兄弟——眼前的人,竟长着一张与他分毫不差的面孔,除了眼角更加上挑,眉宇轮廓加深,褪去了少年柔和的轮廓,活脱脱是一个翻版的他。
青年缓步走到他跟前停住,约莫高了一个多头,微微俯身,也不说话,任由纪凡打量着。
纪凡根本没法挪开视线,喉头不自然地滚动了一下——方才惊鸿一瞥的震惊还留在心中,而眼下靠近细看,却发现他们又不那么像了。
眼前的青年有种叫人过目不忘的独特气质,倒也不是阴郁,只是平白给人以难以言说的压抑感——即使是笑起来的时候——他的笑容明明很温柔,可看久了,却像是盛夏时兜头泼下的一抔冷雨。
他看起来总是很难过,纪凡心想。两人的气质千差万别,唯一相像的……大概只有长相轮廓罢了。
“你好,纪凡。”青年率先打破沉默,准确叫出了他的名字。
“你……”纪凡终于反应过来,道“是你!上次是不是你托徐海帆把那个……”
“嘘。”青年翻手下压,示意他噤声,旋即侧身指了指花坛角落,“我明白你有很多话想问,介意换个地方聊吗?”
瞧见纪凡戒备的神情,他忍不住又笑了,唇角露出一个深深的酒窝“放心,不会耽搁很久的。我知道,你的小朋友还在校门口等你呢。”
纪凡犹豫了一秒,最后还是敌不过好奇心,跟着神秘的青年朝花坛方向走去。
第84章 温暖的心
“你究竟……是什么人?”还未等站定,纪凡便单刀直入地发问。
“关于这个,你以后自然会明白,只是现在暂时还不能告诉你。”青年拒绝得很直白,摊摊手,露出了“抱歉”的神色,道,“不如换个问题吧?”
听他这么说了,纪凡也不多纠缠,心念一转,又道,“那个宠物蛋,的确是你塞给徐海帆的吧?”
“是。”
“为什么?”纪凡抬头直直望向他,问出了自己最想知道的问题,“为什么要送给我?”
青年沉默了一会儿,斟酌着开口“让我换个方式问你吧,这个礼物,你喜欢吗?”
纪凡迟疑着点了点头“……嗯。”
“真的?”
“是,它帮了我很多。”
青年疲惫的笑容里多了一丝柔和的欣慰“那就好,那就足够了。”
“可我还是不明白……”
青年摇摇头,打断他“纪凡,你知道么,人生其实就像是翻牌游戏,有些人运气好,一出手就翻到好牌,从此一生顺遂,得偿所愿。”
纪凡不自觉地顺着他的话头追问下去“那如果……翻到了差牌呢?”
“也是能成功的,只是道路会更加曲折,更加漫长。许多无法忍耐的人,都在中途退场了。”青年偏头看向他,语气温和,“对于你来说,宠物蛋是一张很好很好的牌,起码我是这么认为的。”
“……嗯。”
“我把它送到你手里,是希望你能幸福。”青年自顾自笑了一笑,“往后的人生,或许还会有很多磨难,可你已经拥有了这最好的一张牌。所以没什么可怕的了,对不对?”
“可是我……”
“其实它并没有改变什么,除了你的心——一颗坚定而温暖的心,我能看得见。”青年伸出苍白的手指,轻轻地点了点纪凡胸口位置,“我曾经花了很多年才明白这个道理,却已经回不去了。”
“如果你能看见我的心,就知道它徒有坚硬的外表,但是内里一片冰冷,就像一块石头。”他自嘲地摇摇头,“我付了很大的努力走向成功。我勉强做到了,我曾以为这就是我要的,可我错了,我并不幸福,纪凡,”他害疼似的按了按自己的心口,“就算得到幸福,它也已经感受不到了。”
纪凡顺势望去,视线停留在他微微松开的袖口,只见那里隐约露出几道纵横交错的浅色疤痕,一闪而逝。
他略带惊讶地抬头,便见青年平静地回望着他,神色了然。
“你到底……”纪凡欲言又止,那几道样貌狰狞的伤疤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最后,还是青年出声安抚了他“没什么,都过去了。”说罢,他单手拢住袖口,“我没想吓到你的,抱歉。”
纪凡摇摇头,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半晌,他试探着道,“你翻到的牌……不好吗?”
“不算太好。”青年淡淡地说,“我出生的家庭很冷漠,自从高考失利,我整整四年都没有回家,拼命努力一心读书,总算考上了向往高校的研究生。我原以为能借此与父母和解,却不想母亲所在的课题组恰在此时出了意外。后来嘛,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我被分到了院内公认最糟糕的导师手下,他脾气很怪,据说已经生生逼走了好几个学长。我本来有点害怕他……”
说到这里,他停顿片刻,神色柔和了一些“可事实上,他是个很好的人,只可惜生了病。他那么骄傲,跟谁都不肯解释。以前他总把人往外推,其实,也是害怕伤害身边的人。”
纪凡打量着他,迟疑道“那你对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