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野朱桥当日事————玄木

十岁那年，我被卖进了皇宫，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被免去了宫刑。
十一岁那年，我第一次遇见他，那个有着春风般和煦笑容的男子。
一
已经下了七天的雨了，整个京城迷失在一片迷茫的烟雨中，人们的脸色也因此变得苍白而冷漠。
我已在雨中跪了一个昼夜了，地板潮湿而冰冷，我常常受到毫无缘由的惩罚，却从不敢反抗。
这偌大的皇宫像一座晦暗阴森的森林，用金碧辉煌的面孔来掩饰它的虚伪与险恶，我在里面只能扮演最卑微的角色，
出卖自己的尊严来换取一丝的安宁。
恍惚中一把月白色的伞为我挡住了那片微寒的雨，抬头，一张俊秀的脸落进我的眼眸里，有着似大海般温和深沉的
眸子及微翘而骄傲的眉梢。
他伸手把我扶起，问道，到底是谁如此狠心折磨一个纤弱的女孩子呢？
我微微一愣，我是男的。
他挑了挑眉，原来你是男孩子啊，以后你就跟着我吧，不会再有人欺负你了。
你是......
他的嘴角扬起一丝笑意，当朝太子，旭。

这是我与旭第一次相遇，他像一缕阳光，把我从黑暗中拯救出来。
后来我问他那时为何帮我，他笑着说了一个不得不令我汗颜的理由，因为你好看。

二
旭把我带回殿中，问我的名字。
宫里的人都叫我小三子。
小三子？不好听，像太监的名字，你不会是太监......
我摇头。
宫里被免去宫刑的，又不是皇亲国戚之类的，那只有......他的脸微微红了一下，便不再说下去。
那我给你起一个新的名字，好吗？江流婉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以后你
就叫流霜好了，清冷如月，宁静似水。喜欢吗？
我点头，其实当时我不大懂得这个名字的意思。
流霜。他喊道。
在。
流霜。他又喊道。
在。
流霜。
......
他反复的叫着他给我起的名字，笑得宛若孩童般灿烂无邪。

旭在大多数人面前一贯表现出与他年龄不大相符的成熟和稳重，只有在我面前才展现孩子应有的顽皮与天真。
他时常拉着我陪他聊天，向我诉说着宫里的喜怒哀乐，甚至聊到深夜，有时我实在忍不住便睡着了，醒来时发现自己竟
睡在他的床上，而他，却趴在床边。
旭也许是一个寂寞的人，服侍他的人畏惧它所拥有的权利，而他的兄弟又对太子的位置虎视眈眈。权势与地位向无形的
漩涡，把他卷入无底深渊。
也许快乐与幸福总喜欢把自己藏在皇宫最隐秘的地方，不让任何人发现。
我从未把旭当作高高在上的太子，对我来说它是比太子还要值得我珍惜，比朋友还要亲密的人。我常常直呼他的名讳--旭。
　　三
阴阴淡月笼沙，宫灯散发的柔和的晕黄将夜的妩媚一点一点地融合起来。
你还不睡吗？
嗯......我还有一些折子没看。
旭常为这些艰涩难懂的文字忙碌着，而不识字的我又帮不上什么忙，上面......写了些什么？我忍不住问道。
他抬起头来看看我，想知道么？
点头。

如果你能听一遍这首《玉壶吟》就能把他背下来，我就教你识字。
烈士击玉壶，壮心惜暮年。
三杯拂剑拂秋月，忽然高咏涕泗涟。
凤凰初下紫泥诏，谒帝称觞登御筵。
揄扬九重......

在他惊叹的眼神中，我一字不漏的把玉壶吟背了下来。
没想到平时一脸呆相的你竟如此厉害。
我哪里呆了。
都十几岁人了，睡觉还流口水，你说你哪里不呆？
我不服输，忙道，你还尿......他连忙堵住我的嘴。
好啦，再被你说下去，我这太子就当不成了。对了，我有件事想和你说。他示意把我耳朵凑过来。
什么？正当我感到疑惑时，一个柔软冰凉的东西在我脸上轻轻擦过，宛若落花般轻柔。
我的脸霎时间红个通透。
在他夸张的笑声中，我低下头，咬了咬唇，别，别戏弄我。

那一晚，我竟是一夜未眠。
四
我终日沉醉在文字所编制的梦境里，让灵魂在无际的天宇中飞翔。
为此旭常常抱怨，早知道就不教你识字了，现在你都不理我了。
怎么会呢，旭当然比书本有趣呀。
那你陪我说说话吧。
你干脆把书娶回家当你的美娇妻好了！旭冷冷甩下一句话，拂袖而去。
我一脸茫然，你跟书生生什么闷气呀。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旭的眉头总是紧锁着的，我知道他是为国事所恼。
边疆征战不断，我军已和地方僵持数月。
流霜，你说应该怎么办，他突然问道。
那......我就随便说一下啰？
凡用兵之法，上兵则伐谋，其次伐交，再次伐兵，下政攻城。蛮夷攻打西域已久，粮草势必不足，若断了他们的粮路，敌军
心有余而力不足，我们大可不费一兵一卒战胜他们。蛮夷识水性者少，要到西域必先渡河，我们不如和他们来场"赤壁之战"呀。
......
怎么不说话，我说错什么吗？
他摇摇头，只是没想到你竟有如此谋略。
嘿嘿，拜我为师吧。
拜你为师是不可能的，不过我可以小小奖励你一下。
他慢慢靠近我，距离随之渐渐缩小。
我的心也越跳越快，你，你想干什么？
他的嘴角扬起一个玩味的微笑，我只不过想和你说：以后跟我一起议政，你紧张什么啊。
我才没有紧张。我连忙低下头来掩饰我慌乱的眼神。
天，我最近到底在想什么。
五

不久，边疆的战乱得到了平息。
旭带我去参加分麾 宴，他说这回我立了功，便硬要拉着我去。

宫灯辉煌，觥酬交错，整个皇宫沉浸在一片胜利的喜悦之中，而我却莫名的悲伤起来，转身离开那一片喧嚣，我来到殿外。
长阶清冷如水，映着夜空几点苍凉的光辉。
将怀中幽滟的冷酒洒在白玉阶上，这就是当作送给战乱而死之人微薄的祭礼吧。
今年花开颜色改，明年花开谁复在......
坐在白玉阶上，身体传来阵阵冰冷的触感。
怎么自己一个人在这儿？旭不知何时已来到我身后。
没什么，我发呆罢了。你说，人死后的灵魂会到哪里？
天堂或者是地域。
我两个地方都不想去。
你胡说什么啊。
若是我的话，我会做一个游魂，继续徘徊在这百台人间。
为什么？
只因世上尚有我所留恋之物。
那......我算是你所留恋的吗？
我抬起头，望向那双灿若流星的墨色长眸，恍惚间，我突然有种自己完完全全交付于他的冲动。
那时的天空微云淡月，沉静而温和。

六
第一朵东篱的盛开换来了秋，漫天落木飘飞，红得宛若血染了一般。
旭无视周围大臣不可置信的眼神让我参政。

太子殿下，蛮夷正处节节败退之际，理当抓住时机，揭竿举旗，一攻而下。
我欲言而止。
流霜，你怎么看？
攘外必先安内，朝州等边远之地洪水肆虐，瘟疫泛滥，人心惶惶，若是再征战连连，岂非雪上加霜。且固国不以兵器之利，
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恳请殿下三四。
殿下，莫要听信小人妖言，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此时不攻，更待何时！
其实流霜的想法和我大体一致，而且此战过后，我军人疲马倦，我看还是先治水为妙......

此事之后，旭和群臣之间的关系似乎有些僵硬，我看我还是少开口的好。
七
我常常望着旭愈发英俊的侧脸发呆，直到他狠狠敲了我一下才蓦然回过神来。
我脸上长花吗？
啊？
那你看什么？
没什么。听说前些日子云熙郡主送了你一条香绢，而且还附带了一封信对么？
原来是因为这个啊。你忌妒？
怎么可能。
你很在意吧......
不，我只是随便说说罢了。
你说谎。
我垂下眼帘不再回答。我只是觉得很难过。
不知何时开始，宫里有了不好的流言。
弄臣流霜，偏是男子，却以色事人，狐媚惑主......
异样鄙夷的目光开始布满了宫里每一个角落，他们或者背地里腹诽，或者明嘲暗讽，太过分了我便离开，从不去与他们辩白。
无端的恐惧一点一点的侵蚀着我，我仿佛站在一个孤岛上，四周冰冷黑暗的潮水向我涌来，抬头是不见天日的天空，这逐渐
成为了我的梦魇，挥之不去。

你......就是流霜?一支粗壮的手臂环过我的腰。
我惊觉地回过头，你是......
果然长得很漂亮，难怪太子殿下会看上你。
你到底要干什么？！我试图挣开他的束缚。
其实也没什么，只不过有人觉得你逾越了你原本的身份，说了太多不该说的话，所以派我来消消你的气焰。
他伸手解开我的衣襟，我无可扼止的颤抖，放开！
别装清高了，你以为太子殿下还会在宠着你吗，他就要与云熙郡主成婚了。
成......婚？
你骗我，你骗我，你骗我！我奋力挣开他，疯狂地向前跑，宽大的宫袖在我身后飘飞。

我迷失在这一如既往的熟悉而又陌生的皇宫中，暮色四合，几点寒鸦，夜的寒露已微微打湿了我的长袍。
闭上眼，是一张张模糊阴深的笑脸，我伸手，却无法抓住那一缕令我魂牵梦萦的阳光。
寂寞的空气将我的力气一丝丝抽去，我心若苦水。
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愁三月雨。
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

八
窗外又是一片飘泼的雨，无辜的花在暗夜中凄冷的遗落，一地残红。
旭在批改着折子，眉头紧锁，没有注意到我的到来。
这些日子似乎很少看到他的笑容。
旭。
出去。
我只是送些茶......
我叫你出去，听见没有！他拂袖，打翻了我手上的清茶，青花碎瓷撒了一地，割破了我的手指，血慢慢地渗出。
我握起拳头，指甲深深嵌入了掌心，身体涌起一种我前所未有的感情，像是一团烈火，我抬起头直视着他，看着那双有些失措的眼睛。
咬唇，我转身想向片交织成网的雨幕中奔去。
流霜--
泪水与雨融合在一起流下，我感觉不到寒冷，有的只是刻骨铭心的痛。我仿佛又变回几年前的小三子，孤独而无助。
我早已陷入一个无形的漩涡，轮回其中，遥远而没有尽头。
流霜，对不起，方才一时冲动，才会如此，快随我会去吧......
你已厌倦我了吧。我打断他，又何必再理会。我背对着他，不想让他看见脸上软弱的泪。
不，只是我最近有些烦躁......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太子请回吧。
你不要再闹了！淋雨很好玩吗？他伸手拉住我。快跟我回去！
我暮然回首，他微微一愣，你哭了？
我不过是你的附属物罢了，随手可弃，又何必在乎我的感情......
不，不是这样的。
你就要与云熙郡主比翼双飞了，还说不是！既然一开始就明知没有结果，为何还要给我期待。我真的好不甘心......
他紧紧地搂住我，温暖的怀抱让我沦陷，有太多的事我不敢去想，也不愿再想，我觉得有些累了。
意识渐渐模糊，我坠入一片黑暗之中......
九
我来到一个空白的地方，没有回忆的梦幻，没有尘世的喧嚣，有的只是大片孤寂的惨白，我不停的奔跑。看不见天日的
地方，没有方向，我甚至看不到自己的影子。
我在惊恐中醒来，看到那双大还般幽蓝的眸子。
你醒了?他的声音带有浓浓的倦意，你已昏迷三天了......
是吗？我闭上眼睛。
明日我就要带兵出征了。
......嗯。我极力在压抑自己的情绪，让自己的声音披上冷漠的色彩。
他叹了一口气，你想说的仅仅是这些么？
若我说要你留下，你就会留下了么？我将头撇过一边。
他的眼眸流露出一丝忧伤的神色，罢，罢，你好生休息吧，我不打扰你了。

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恍惚间，我觉得他的影子分外的落寞与孤单。

长夜漫漫，孤灯明灭，寂寞的暗影将我吞没，也许我们本不该相遇......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
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响贪欢......

第二天我醒来，眼睛微微有些湿润。
枕边放着一把剑，隐约还带着他的体温，上面刻着三个字，永、相、随。
旭出征的那一刻，我没有去送行，我不忍看到那远离我去的身影。

在旭离开的日子里，我疯狂的回忆，疯狂的给他写信，然后再把它们付之一炬，看灰烬在火光明灭中飘飞。
路依然回环曲折，再往前，再往前走，是否就能达到那幸福的终点。我一辈子都无法知道。
暮然回首，往事如梦。
曾经拥有的小幸福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
我们有无尽的黑夜，却一再错过相逢的那个清晨。
忘却，忘却，那个铭刻在血液里抹不去的爱意。
多少月多少年的期盼，只为花开花落的瞬间。
旭，你说永远有多远？
人要在凡尘轮回多少次，才会换来一个永远？
曾经的我们又是不是永远不再回来。

十
我知道有些灾难我永远也逃不过，自第一次看到旭的母亲是我就知道。
或许每个人一出生就会带着一把没有钥匙的锁，锁住你一生的命运，逃不走也解不开。
你就使宠臣流霜？
是。我抬头凝视这位虽经岁月洗礼却依然高贵美丽的女人。
你可知我为何而来？
你的用意你自己再清楚不过，又何必再来问我。
宫里那些流言你也听说过了吧，身为母亲的我很是为他担心，惟恐他地位不保，于是我决定立云熙郡主为太子妃，可是
旭竟然会违抗我的命令，而且是为一个微不足道的男宠--你，她伸手指像我，双眼已蒙上一层薄冰。
皇后，你给予他一切你自以为最珍贵的东西，可曾考虑过他的心情，可曾在漫漫长夜中陪伴过那辉煌宫殿下的寂寞身影，
可曾将他在这阴森的诡计中救起，皇后，你是个不称职的母亲！
闭嘴！你知道什么，我日日夜夜为他的权位储心积虑，为的是什么？你可了解我。
你为的是你的权利，为了你尊贵的地位。皇后，你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你自以为高高在上，拥有着与神匹敌的力量，
可在我眼里你不过是被利益熏昏了头，被重权操纵的陀螺。
放肆！你不想活了吗？
这不正和你心意吗？
她微微一愣，你很聪明，可惜太聪明的人往往活不长。你还有什么愿望可说。
我说我还想相随在旭左右你可会答应，既无法承诺，又何需多说。
好，好。她气得发抖，来人！快把他给我......
我抬手示意她停下，何需劳烦尊驾......我伸手拨出那把剑，闭上眼，又看到那双大海般美丽的眸子。

到底是谁如此狠心折磨一个纤弱的女子呢？
我是男的。

以后你就叫流霜好了，清冷如月，宁静似水。
那......我算是你所留恋的吗......

往事历历在目，宛若昨日刚发生般清晰。我用尽全身力气去追逐我一生所恋，发现到最后，还是迷失在命运的出口。
如果世上真的存在轮回，那么我还是会选择追逐，有些事即使轮回一千遍，一万遍，结果却永远不变。
睁开双眼，我看到那对骄傲的眉，和那弯出春风般和煦笑容的嘴角。
清冷的剑锋吻过颈项，回首，满地的余辉......

西城杨柳弄春柔 动离愁
泪难收
犹记多情 曾为系归舟
碧野朱桥当日事 人不见 水空流
水、空、流......

--全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