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只断了绳子的提线木偶,在黑暗中跌在床上。
【哎,你成绩好性格也好,你爸妈对你到底还能有什么不满?】他想起祁衍,想起少年明亮黑瞳里的无限疑惑,想起他问他的那些话。
卓紫微从来没跟前说过。
他其实,是有点羡慕祁衍的。
从第一眼看到,他就觉得那个男孩子的眼睛里,有跟他很像的东西,也有他没有的东西。
祁衍恨他爸。
他亲爸,但他恨他。
是真的恨,一点爱都没有了,绝望之后,不会有丝毫的心存幻想。
其实有的时候,卓紫微真的觉得,能彻底斩断了念想也是好事。
心经说,“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或许只有不再抱有幻想,才可以涅槃重生。
他苦笑。
然而他就是做不到。
因为他还爱着父母,也知道父母也还爱着他。
可虽然互相爱着,却又永远无法互相理解,永远彼此折磨、不断失望。
这简直是荒谬又悲惨。
如果彼此互相不爱,说不定彼此反而好过一点。
……
大年初五上午,祁衍坐了三小时公交车,来到z大校园。
卓紫微身后跟着他爸妈。
没办法,他们无论如何也要见见传说中“很优秀的祁衍”。
中午,四个人一起去学校对面的酒店吃了大餐。
卓紫微倒是不担心他爸妈的社交能力——毕竟他爸是校长,他妈是高中教师,在外头的形象从来无比良好。
整个午饭全程温和、礼貌、素质高又热情。
“祁衍,听说你哥哥是那个年级第二?你爸妈真厉害啊,一下培养了两个那么优秀的儿子。”
“你们和我们家紫微将来都是要一起考清x北x的,多多互相帮助、互相交流!下次带你哥哥一起来吃饭啊?”
卓紫微也不担心祁衍。
活泼开朗又优秀的男孩子,同样很快讨得了他爸妈的欢心。
“叔叔阿姨你们都好年轻啊。你们家可真大,好漂亮啊!好多吊兰,还有旋转椅!哇,这种书架我一直都想要一个!”
“好多外文书,叔叔好厉害啊都看原版!书香门第就是不一样。”
恭维话谁都会说。
但祁衍抚摸着书架上那些成排的外文藏书时,眼里的明亮却是货真价实。
卓紫微知道,祁衍爸爸家暴、家里又穷,不可能有这样漂亮的房间和丰富的藏书。
羡慕是肯定羡慕的。
……
好在那些话,祁衍也只有在卓紫微父母在场时才这么说。
他们离开房间之后,他就再也没提一句。
卓紫微暗暗很感谢。
并且,再一次的,认认真真地确认——这个眼睛很漂亮的少年,真的很通透。
毕竟世界上有十个人,估计九个见到他父母带着他都会觉得这家人简直太优秀、太幸福了。剩下一个人,大概率直接被这完美的一家人闪瞎眼睛。
只有祁衍,完全没有被骗。
他整个人,天然有着无与伦比的敏感和直觉。
小小年纪,就能敏锐地捕捉到看似完美表象下细微的不谐。
所以,将来谁要是想要欺骗、利用祁衍,估计是没戏了。
卓紫微暗暗同情祁衍的亲爸和后妈,尤其是他亲爸。
他大概还觉得小孩子好骗,现在为所欲为,将来还能骗回来给他养老,殊不知早就透支了全部亲情。
但相对的,谁爱着这么通透的人……
大概也惨透了吧。
这种人是绝对没办法轻易爱上某个人的。
……
卓紫微给祁衍装了书、电脑,然后陪他去了中心医院。
中心医院那么大,按说找人有点大海捞针。
事实却证明祁衍和他哥缘分极强,才上到二楼就迎面碰上了。
程晟今天正好出院。
可能是生病的缘故,他比上个学还期清瘦了一些,脸色也不太好。但这都不影响。
毕竟长得帅。
清冷、严谨,禁欲感十足的那种。
但眼神又总是很温柔,导致整体气质非常独特,人来人往中总是一眼就能看到。
“小衍?”
他突然看到祁衍,明显不敢相信,又惊又喜。
情不自禁就走过来,情不自禁就伸手,眼神像是要摸全世界最可爱的小猫咪。
手里还提着换洗衣服和病历本都全忘了,掉了一地。
卓紫微:“……”
见怪不怪了。
他想起第一次被介绍和程晟认识,少年看他时,就是完全防备、审视、又不甘心的眼神。
又想起他那次牵着兔子气球进寝室,他也是这样,满心满眼只有祁衍。
呵~
程晟一直说身体没事,让祁衍别担心。
卓紫微翻起捡起的病历本。
“感冒加重转了肺炎,住了一星期,用了不少药,这算很严重了吧。”
程晟忙把病历抢回来。
祁衍则皱眉,抓着程晟认真检查。
程晟:“我真没事……”
祁衍:“他们两个呢?”
一针见血的抓到重点,程晟的垂眸,有些难以启齿。
“他们……”
祁胜斌和孟鑫澜不在,是因为孟鑫澜又有了。但医生说这次怀得不好不太乐观,两个人现在正在尝试卧床保胎。
祁衍愣住了。
程晟紧紧抓着他,表情涩然,仿佛一切都是他的错。
卓紫微:“那什么,这种事一般医生说了不行,大概率就是保不住的。挖空心思保胎估计也是徒劳……”
祁衍:“多久了?”
程晟:“没有多久,年初一那天才发现。不是故意瞒着……”
祁衍烦躁:“笨啊你!谁管他们了?”
“我是说你!你妈去保胎,那这几天谁照顾你?怪不得一下子瘦了那么多,怎么不早点打电话给我?”
程晟:“我……”
他看着祁衍,少年在生气,他灰色的眼眸里却隐隐有点跳动的喜悦。
大庭广众、人来人往,可没有用。
他却终于像是彻底忍受到了极限一样,突然躬下身子,旁若无人地抱住了他的小少年。
“嗯,对不起。”
祁衍不管,继续有点来气,扯着程晟:“走,咱们回家。”
“小衍,你……愿意回家?”
祁衍吼他:“你刚出院,要回家休养!我当然要回家给你做饭了!反正他们又不在!”
“路过菜场顺便买点菜吧,你想吃什么?”
“豌豆饭。”
“你想得美!你消化得了豌豆饭?想点能吃的!”
卓紫微:“……”
祁衍牵走程晟,把他完全遗忘在原地。
很好,也是无话可说。
他觉得程晟应该庆幸,庆幸祁衍还没开窍——
都那么明显,还肯把他当哥哥宠。
可再过几年呢?祁衍会很快长大,会看懂那眼中掩饰不住的真心。
到时候会怎么样?
祁衍说过,这个世界上人都死光了,也绝对轮不到他后妈的孩子。
难。卓紫微捏了捏眉心。
本来谁喜欢上这么通透的男孩,普通也得脱一层皮。家仇加同性,程晟估计要尸骨无存。
这也太难了。
他突然发现,怎么所有人都好难。
书上却总是爱说,成人的世界才真的难、真的复杂。
会比这还难吗?
会比这无解吗?
他实在不太愿意相信——如果说人生是一场游戏,他们几个身为学霸都要打不下去,普通人还怎么打?全去跳楼吗?
第38章
祁衍跟程晟一起,买菜,回了家。
家里没有大人时,一切就都好。
就算小、就算破,可黄昏的光晕落在这小破屋里,暖橙黄的色泽,依旧让人觉得平静而温馨。
祁衍的房间被整理过了,一切井井有条。
程晟:“小衍,没有乱动你的东西。你要找什么,随时都能给你找到。”
祁衍看看他。
“你的话,乱动也不要紧。”
在这个家里,祁胜斌和孟鑫澜不配动他的东西,只有程晟没关系。
程晟看着他,目光微明。
祁衍:“我去给你做晚饭。”
程晟却紧跟他去了厨房,祁衍撸起袖子:“你刚出院,外面坐着去。”
程晟:“但是,你会做饭吗?”
祁衍:“……”
程晟:“还是一起做吧,好不好?”
那天,是祁衍人生中第一次货真价实拿刀切菜,在程晟略微担心的目光中,肉丝土豆丝都切得非常好。
他很得意,这就叫天生有手工天赋,一点都不难。
他切出来的菜,程晟拿过来都给炒了。
锅里咝咝啦啦。
一学期没回家,程晟厨艺明显精进,炒出来的土豆丝真的好香好香。
……
祁衍狼吞虎咽吃着肉丝和土豆。
程晟则继续喝他没滋没味的粥。祁衍嘿嘿笑,本来说是他给程晟做饭的,客观结果还是程晟给他做了饭。
程晟问起奶奶和小玥。
祁衍告诉他她们都很好,又跟他讲了农村过年的流水席,讲舞龙舞狮的热闹。
当然,也有一些没讲——比如他上树掏鸟蛋,偷看小寡妇的门前风流。就连在城里常玩的鞭炮炸泥巴都升了级,在农村直接炸粪坑。
他是真的皮。
比展现给程晟最熊孩子的样子,还要皮很多。
要是他们能换一种方式相遇就好了。那他一定天天在程晟面前疯狂皮,把这个一本正经又干净的少年也带成一只皮皮虾。
一定可以的,表面一本正经的哥哥,其实可塑性超强。
要是他们只是普通同学该多好?那他肯定天天拉着他一起皮。
吃完饭祁衍去洗碗。
程晟怕他弄脏衣服,从身后环着帮他系上小围裙。
带了一点点的小私心,悄悄抱了一下。
没想到祁衍低低笑了,吸了吸鼻子:“香。”
“香?”
“嗯,香。你那个椰子味的沐浴乳,总让人想舔一口。”
程晟一顿,胸口瞬间滚烫翻腾。
他想问,什么椰子味的沐浴乳,又问不出口。好在人在祁衍背后,就算慌乱万分也没人看到。
“你胡说什么啊。”
祁衍歪歪头,自己也觉得怪,他哥刚出院,按说身上不是医院的味儿就不错了,哪来的香甜?
但就是好香好甜。
他腰一挺,后背贴上程晟的前胸和锁骨,继续闻啊闻。
后背碰着了骨头,有点硌人。
这么瘦了……祁衍想起他这个年过得有奶奶宠,有妹妹爱,有各种好吃的,可程晟那几天是怎么过的?
是不是又一个人躺在冰冷的病床上,没有人管?
他咬了咬牙。
真的,要是将来赚钱了,他真想带哥哥一起走,一起离开这个家。
但每次这么想,又会冒出理智的声音——
程晟是孟鑫澜的儿子,是那个女人一辈子绝对不会放手的私有物品。
他要怎么带走他,唉。
……
家里的床比学校的床舒服。
洗了澡,按说可以美美地睡一觉。身边的哥哥还香香的好闻。
祁衍却有点头重脚轻。
想吐,像是吃坏了东西。
他寻思着不应该啊,晚餐是自己挑新鲜食材,中午则是和卓紫微全家在高档大酒店吃的饭,哪个也不至于食物中毒吧?
可抵不住越来越难受,渐渐的一身冷汗。
祁衍爬起来吐了一回,肚子又疼了起来。
……
后来的记忆就比较模糊了,祁衍就记得自己撑不住开始嚎,豆大的冷汗纷纷掉。
太疼了,疼破天际,他甚至觉得自己是不是要死了。
程晟打电话叫了救护车,又喊了楼下虞清爸妈。
之后就一直紧紧抱着他,念他的名字。
祁衍昏过去之前,一直都记得程晟体温略低的臂弯,抱紧他慌张地一遍一遍“小衍”“小衍”地叫,急得不行了,就俯身胡乱亲他的额角,仿佛那样就可以好一点。
然后祁衍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的时候人在医院里,已经做完了手术。
急性阑尾炎。
不算什么大病,无用的小器官发了炎而已。
医生表示割了就没事了,还表示这孩子健康得很,检查结果简直可以说是标准指标样本了,会恢复得很好。
话虽如此。
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祁衍,依旧苍白得没了半条命一样。
刀口麻药劲儿过了,镇痛效果骤减中,越来越疼。这还不算完,后续扎针啊输液输啊又是更是各种折腾,折腾得他眼睛都红红的。
“呜……”
他从小身体健康。
除了打过必要的防御针,连吃药都很少吃,现在毫无征兆做了个手术受这么大罪,左手挂一瓶消炎药物,右手还挂一瓶营养液,身上一动就疼,内心本来就超级崩溃。
更崩溃的是,手术第一天还完全不能吃东西,水都不能喝。
这上哪儿忍得了?
“……我渴。”
“我知道,忍一忍。”
“渴、饿,而且疼,难受。”
程晟蹭了蹭他的脸颊,声音哑涩:“知道,我知道,忍一忍就好,你乖。”
然而祁衍不想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