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相册里,只有几张自己的照片,童年照和学生照,没有结婚照,其他的都是娘家的大门,花草,父母,最多的还是裴苍玉父亲的照片,从小学到离家,可以看得出来,在条件不是很好的时候,他父亲也是用家里最好的条件去养的。这些相册里,没有一张裴苍玉爷爷的照片,他根本不知道爷爷长什么样子。如果单翻相册,可以看出一大半是女孩儿光耀的出身门第,一些是少女满怀希望的求学时代,以及一大半是母亲寄托梦想的子嗣,而同时极力剜去了一部分人生,因为觉得自己毫无价值,便隐匿在祖上和下一代身后。
在生病之前,奶奶是个极有品味的人,她照料着很多花草,春天的阳台上尤其姹紫嫣红,尤其爱兰花,因为家族最爱兰;夏天她摘下指甲草,把自己的十指包成橘红色,把裴苍玉的指甲包成大红色,等裴苍玉终于长大了开始抗议,她便笑起来,商量各退一步,以后只包脚趾甲好吗,她傻乎乎的孙子答应了,等以后开始抗议,就是更大些时候的事了;秋天,她养一小缸红色金鱼,自己捡些鹅卵石铺进去,剪些水草投进去,把小小的鱼缸装点起来;冬天她炖汤,用布条把破烂的锅缝塞紧,能用一小块骨头炖四五次,一小块肉炖出浓香,这是她的手艺。她生病之前除了社区保障金,还缝补些东西,五块十块的赚些零用钱。
生病之后,一切便都搁置了。裴苍玉试图接过手,让一切变回以前的样子,但从来不发火的奶奶生气了,她非常固执,坚持要自己做。花草枯死,金鱼饿死,炖汤总是咸味,连太阳也不怎么来阳台了。她执拗地不让裴苍玉碰,生活便如此沉下去。
她病后爱讲以前的故事,讲她少女时代庭院里的紫罗兰,她家里的小马驹,她儿子高挺帅气,长得像她。她有时候情绪高,有时候情绪低,她病后很容易愤怒,像是从紫罗兰花丛中醒过来,看见的是沾满油渍的锅,逼仄的小房间,摞在一起的脏衣服,她便生起气来,把锅砸到地上,捂着脸哭起来。
裴苍玉总是不知所措。
她在梦里诅咒她的丈夫,她也许有初恋,也许有理想,但总归醒来要去刷锅。她后来喜欢感叹人生,她先是讲了很多裴苍玉根本不认识的人的坏话,接着便开始骂人,她即便骂人声音也很低,并不张牙舞爪,最后她长长疲累地叹一口气,盯着窗外,盯很久,跟裴苍玉说:“人这一辈子,真是没意思”。她最近犯病以后就觉得热,便总是把衣服脱下来,她皱巴巴的皮变得灰暗,包在骨头上,胸口悬垂着,耷拉着,像两个空皮袋似的摇晃着,她窝起来,有时候叫裴苍玉会叫错,叫成她儿子的名字。那个意气风发的帅气少年,成绩优异,爱笑爱唱歌,是学校里最闪亮的星,是她全部的希望,某个晚上跑掉了,再也没有回来。
他奶奶曾努力为他营造过一个正常的家庭氛围,终于输给了病症。这个病日复一日地提醒着他们两个,这个家庭多么得不完整,裴苍玉偶尔从上个世纪的感叹中,窥见某种宿命般的绝望,但仅仅一瞥。更多的时候,她说着说着便睡过去,电视仍旧在响着,风扇仍旧在转着,阳台上无花无草,刮起一阵风。裴苍玉握着她干枯的手,觉得一种不合年龄的孤独,突然袭击他。他靠在她肩上,还是觉得孤零零。
但不发病的时候,她还是很好的。医保盖一部分药钱,裴苍玉不需要学费,社区补助和低保能够糊口,奶奶之前缝缝补补攒下过一些钱,总而言之,他们可以过活,使得裴苍玉还没有到意识到“贫穷”的年纪。
裴苍玉在闹钟响的第一声就掀开被子坐起来,窗外天还没有亮,药房六点十五就开早门了,裴苍玉拿完药还可以赶去学校。
他手脚极快地穿上衣服,在深蓝色的天幕下,推了自行车,骑去大药房。到了六点十七,居然已经开始排队了。
排了十分钟,买了药,他又一溜烟骑回家,上楼,开始做饭,小米粥。
锅正煮着,他去把奶奶叫醒。
奶奶醒过来,呆坐了一会儿,才开始穿衣服。裴苍玉把火关了,感觉今天没时间吃饭了。
奶奶一看他在忙就要上来帮忙,裴苍玉其实真的不想让她帮忙,因为会添乱,可他也不能说,就让奶奶擦一下桌子。
“你不吃了吗?”奶奶看他开始换衣服。
裴苍玉把运动服脱下来,换成上学穿的衣服,再在外面套一件大校服:“不吃了,我买个油条吧。”
奶奶看起来很担心:“吃点吧。”
“不了不了。”裴苍玉摆着手冲出门,这个点买油条估计还要排队。
他风风火火地骑车冲向学校。今天因为拿药有点晚,不然平时裴苍玉更乐意悠哉地走回去,或者坐公交。
可就算这样,他快到学校的时候,估计还是会迟到。
就剩一个路口,裴苍玉把自行车停下,伸腿顶在地上,抓紧时间吃了两口油条,从他这里,正好能望见校门口,这会儿都没什么人了,可能已经打过第一波铃了。
裴苍玉看着校门口,缓缓驶来一辆非常黑的车,他猜想是白石,果然是。
昨晚下了场大雨,路边很多积水,那辆车好巧不巧停在水洼处,裴苍玉嚼着油条,以为那车会动一动,但是没有,车在原地停了几秒,后面的车门便被打开了,他又看见了白石的小皮鞋。
唰地一声踩进了水里,浸没了脚踝,白袜子一下变得污黑。
嚼油条的裴苍玉撇了撇嘴,至于吗,车多动两步能累死?有钱人的世界真难懂。
他前面转绿灯,裴苍玉咬着半截油条往前骑,白石那边更让他震惊。
白石刚下来,转身把门关上,还没有离开,车便发动了,溅起的水一瞬便泼满了白石的裤子。
连裴苍玉都望了嚣张的车屁股一眼,这算什么,运送货物都没这么敷衍的吧……
但白石面无表情,不甚在意的样子,或者是习惯了,倒是在看见叼着油条的裴苍玉时挑了挑眉毛。
裴苍玉看着白石裤子上的黑泥和袜子上的水,突然想起来,白石转学来的那天,也是像今天一样,放下了人便走了,没有家长见老师,没有人去问去哪个班,就是放下来而已。
他们两人对视了一下,各自转开头,朝学校里走,一个上楼去,一个去停车。
裴苍玉到班的时候,白石已经坐下了,抬头看了他一眼。
不知道是不是裴苍玉的错觉,他觉得今天白石看他的次数尤其多,是不是因为自己刚才看到了白石尊贵生活的另一面?是不是白石得罪司机,所以偶尔会被家里的司机欺负,然后白石因为是个傻逼,所以把别人惹得很生气,没有人帮他?是不是因为白石有什么把柄落在别人手里,所以被人威胁?或者因为其实白石其实是个……私生子?所以没有地位,常常被人呼来喝去?
……
裴苍玉越想越觉得可怕,他陪奶奶看的宫廷秘史一股脑地涌进来,给白石的身世抹上了浓重的神秘色彩。
“看什么。”白石看着前面,却问他。
裴苍玉点了点头,像下了什么决心:“以后我再也不跟你作对了。”
白石转头看他:“为什么?”
裴苍玉伸手拍了拍他的肩:“我决定跟你谈和。”
白石皱起眉:“为什么?”
裴苍玉也皱起眉:“什么为什么,这不好吗?我觉得这挺好的。”
白石沉默了。
同学正在发卷子,发给裴苍玉,裴苍玉接过看了一眼,就把有分数的那面扣在了桌上。
下一张的白石的。同学看了一眼卷子,又看了一眼白石,递给白石,多看了一眼白石,还对着白石笑了笑。
裴苍玉正忙着跟仇人和解,他拍白石的肩:“这样,以后咱们就井水不犯河水,行吗?”
白石把自己119的数学卷子摊平放在桌上,看裴苍玉:“你多少分?”
裴苍玉一看数字就懵了:“靠,差一分满分!你还有这种功能?”
白石执着地问:“你多少分?”
裴苍玉胡乱摆了摆手:“肯定没你高啊……”
“那,”白石抓住了他的手,眼睛闪闪发亮,充满期待,“下了这节课你就去跳楼吧。”
裴苍玉:“……???啊?不是说和解了吗?”
第59章 愚者-5
幸好打铃了,裴苍玉才不用理这小子咄咄逼人的“走走走,快去跳楼”。
上面老师走进来,数学老师姓方,学名方高山,刚毕业没几年,每天都用一种“哈哈哈轮到你们”了的表情看着学生,什么都觉得好笑,今天也是这么一副表情,在班里被成绩搅得乱糟糟的时候,他信步走进来。
“都拿到卷子了?”
下面人哎呦起来,把老师逗乐了。
方老师说:“成绩怎么样?跟你们想象得有没有什么差别?”
下面哎呦哎呦起来。
裴苍玉望着他76的分数,点了点头,和他想象的差不多。
“但是要说一下啊,这次我们有个接近满分的同学。”
同学们赞叹起来,一齐转头看班长,班长急忙摆着自己的手,示意不是她。
“白石。哪一位?”老师抬头在班里找。
裴苍玉转头看白石,白石却只是平静地看着老师,完全没有要接老师话的意思。
裴苍玉看不下去,替他举手:“这里,这里!119!”
老师转过来看,笑得春光灿烂:“不错。裴苍玉也不错,保持稳定。”
裴苍玉笑起来,有点不好意思。
下了课皮狗是第一个冲过来的,他游戏打通关了,指给裴苍玉看通关界面:“妈蛋,灭一次我摁亮一次,都快没电了。你赶紧看!”
裴苍玉把脑袋移过去,看见通过界面上女生扭扭捏捏地,选项是yes和no,裴苍玉问皮狗:“选yes然后呢?”
皮狗翻说明书:“脱啊,这是福利。”
“噢噢……”飞机正好走过来,一屁股坐到裴苍玉桌上,三人凑做一团,“赶紧点。”
皮狗咽了一下口水,庄严地朝“yes”伸出手指,飞机大喊:“等会儿!”说罢四处扭头,在班里呼喊:“苹果,过来过来!”
苹果正在给他同桌讲题,被一叫抬起头,飞机叫:“叫上猴子,快来看脱衣服!”
苹果本来已经站了起来,然后又坐下去,他刁蛮的女同桌斜瞥着他,苹果耸耸肩:“讲到哪儿了?我们继续。你知道我跟他们也没有那么熟……”
猴子挤过来,帮皮狗按下了yes。
画面上顿时浮现一圈星星,伴着音乐声,日语女生说:“真没有办法,既然这样,那就给你看吧……”
四个人又挤紧了。
白石转头看着他们。
四人里响起一阵“噢噢——”的声音,在课间都分外嘹亮,裴苍玉这会儿就不该分个眼神看了一下白石,对上白石那蔑视的目光,他连好心情都没有了。
“看什么看。”裴苍玉用他凶巴巴的口气说,挥了下手臂,不小心把自己桌子上的书推到了白石的桌上,把白石的卷子撞皱了。
白石看了卷子一眼:“拿开。”
裴苍玉下意识地就给收了回来,他对于119这个数字有很强的敬重感,其他人也看向他们俩,又互相看了看,怎么关系还是这么差。
“好了吗?”白石开口问。
几人看向裴苍玉,裴苍玉也一头雾水:“什么好了没?”
“走吧。”白石伸手拉住裴苍玉的手,把皮狗惊得连游戏机都掉了。
裴苍玉不动,白石也拽不动他:“走去哪儿?”
白石严肃地说:“去跳楼啊,你。”
几人又看向裴苍玉。
裴苍玉:“……”
飞机拍了拍裴苍玉的肩:“朋友,有什么事我们应该知道吗?”
裴苍玉都无语了:“你是不是脑子不太好使啊?”
上课了。
裴苍玉再次舒了一口气。
但没有用,接下来的课间,白石执着地邀请他去跳楼,把裴苍玉烦得不行,他决定去楼顶揍一顿白石。
“走走走,”裴苍玉站起来,“但你保证不能告诉老师。”
白石点头。
他们一前一后地往教室外走,皮狗注意到,朝裴苍玉吹了声口哨,平时的嘻嘻哈哈都收起来:“要我们去吗?”
裴苍玉摆手:“不用。”
他一转身就撞到了人,习惯性地板起脸:“靠,走路看路,傻——”他没说出来,对面是齐朔。
齐朔脸一下就红了,马上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她道歉十分诚恳,裴苍玉不好意思了:“没事,没事,我撞得你……”
“不不不,还是我……”
“别别……”
裴苍玉抓过白石,赶紧离开,不然就要陷入道歉漩涡了。
白石任由他抓着自己的胳膊,抓了两层楼裴苍玉才发现,嫌弃地放开。
“你想上去揍我吗?”
裴苍玉看他:“对啊。”
“那揍完我你能跳下去吗?”
裴苍玉翻了个白眼:“我跳你妈……”
“跳她干什么?”
“……”
天台没人在,裴苍玉把白石拉进来,白石差点摔倒,裴苍玉给自己点上烟,眯起眼,用他混迹和平路的腔调,指着白石。
“本来说实话,在学校里我不爱搞这一套,你出外面儿打听打听,我是什么人,你要不是在学校,腿都给你打折。”裴苍玉弹了弹烟灰,烟灰在空气中飘飘摇摇,裴苍玉翻了翻手指,“给脸不要脸。我在学校只想当个普通学生,你听懂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