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又喃喃了一遍:“好贵啊……”
裴苍玉翻了个白眼:“那你把你这扣子当了吧,估计就够了。”
白石一听便转过来:“那你知道哪里有当铺吗?”
“……真的假的啊你……”
白石又坦坦荡荡地问:“你有钱吗?送我吧。”
“别逗了哥,我这是从初一攒的。”裴苍玉又想,“什么叫‘送你’啊,这种情况叫‘借’,‘借’您懂吗?要还的。”
白石幽幽地叹口气,几乎叹出了人生愁苦:“我没钱。”
裴苍玉:“……”
懒得理他了。
直到放学时,白石仍旧没有想到筹钱的方法,裴苍玉都收拾好书包准备走了,看着白石坐在座位上发愣,他想了又想,又走了回来。
“喂。”
白石抬起头,看裴苍玉别别扭扭地问:“你真的没钱吗?”
白石点点头。
裴苍玉皱了皱眉:“我知道一个地方,但不能保证管用。”
白石立马站起来:“走吧。”
裴苍玉叹口气,转身离开,白石跟在他后面。
一路上裴苍玉都在絮絮叨叨,说白石为什么会没钱,简直像在被人耍。
但白石没有解释,实际上裴苍玉也没有真的仔细问。
他们去的地方叫鼓同街,一条偏僻的老街,随着市中心越迁越远,鼓同街越发落寞,曾临港口,贸易极其繁荣,居于东岸,傲视本区其余任何地方,时过境迁,港口码头修建往现代化发展,朝入海口发展,再加上东岸的头头们没能挽留住红利,西岸迅速崛起,两边掉了个个儿,鼓同街有点前途的生意都迁走了,留下的多是些之前随着各处海员带来的各地民俗,以及陈旧的生意,比如算命和点当铺。
这街太旧了,裴苍玉知道这地方完全是因为奶奶去年来过一次,问算命的她儿子在哪儿,是不是还活着,算命的告诉她北、北,奶奶就去北边的警察局又报了一次案。
此刻他们俩站在一间看起来就偷税漏税的店铺前,这是间纯木制的店铺,门框和招牌都是木制的,门只有一米七高,裴苍玉进去估计还要弯腰。木门只开了一边,看起来更像是没关好,摇摇晃晃的,门前挂着一溜绿色的透明帘,屋内黑漆漆的看不清东西。
白石问他:“就这里?”
裴苍玉指着门口“商式典当”的牌子:“我上次听说这里可以当东西,我又没进去过。”
两人对视了一下,白石走在前面推开门。
那木门吱呀地响了一声。
裴苍玉进去的时候差点踩到一只猫,那猫拱起身子,朝他凶恶地瞄了一声,把他吓了一跳。
屋内有个男人正在拨弄算盘,抬了抬眼睛,看见他们俩,老鼠一样的胡须抖了抖:“干什么?”
白石把袖子上的扣子拽下来:“当东西。”
男人打量了一下这两个小孩儿,又盯着前面的这个仔细看了看,白石倒是毫无惧色,没什么反应。
男人低头看了一眼袖扣,又从桌下掏出他圆圆的镜片,仔细看了看,然后把镜片折了起来,拿出笔,从桌上挂着的扎纸棍上撕下一张,写了个数,递给白石。
裴苍玉凑上去看,又抬头问:“这么少?”
男人瞥了他一眼:“千为单位。”
裴苍玉低头看了看,又抬头问:“这么多?”
白石推给他:“可以。”
裴苍玉仔细地看了看白石另一边袖子,丫出个门真是珠光宝气的啊……
男人递钱的时候要白石写收据,白石看着这张纸没有动:“为什么要写名字?”
男人不耐烦地敲了敲桌子:“规定。”
白石犹豫了一下,写了名字。
裴苍玉揽住白石的肩笑起来:“行啦,搞定啦!”
白石出门的时候看了一眼男人,正盯着他签名的那张纸在看。
第65章 恶魔-1
白石之后也常在想,他的人生,是不是永远也逃不开那一声“啧”,即便很久之后,他亲手取出了母亲的子宫,把自己来到世界的故乡毁掉,他还是常常回忆起那天的声音。
说起来也奇怪,他的记忆点本该在更深沉痛苦的地方,可事实却并不是这样。
那是白石初二的时候,偷偷去了白银华的私立学校,拿了份试卷做,混在其他人里交上去,得了满分,他那天有些快乐,冲去后花园拿给母亲看。母亲正在藤椅上喝茶,她皱着眉——她总是皱着眉——在杯子里挑玫瑰花片,切得太粗了,她很讨厌,自小陪着她的女佣给她扇着扇子。
白石记得很清楚,那天下午天气很好,阳光穿透庭院葱郁的树木,撒在地上,斑斑驳驳地映在人身上,空气里有种暖洋洋的气味。母亲是个漂亮的女人,她懒洋洋地靠着背椅,卷着花边的蓝色敞裙叠在脚边,赤脚踩在地上,波浪一样的卷发在阳光下镀成酒红色,卷团在肩膀上弹跳,角度不同似乎能折射出或明或暗的红。
白石靠近她,抬高声音,递去了卷子。
母亲转过了眼神,看着卷子上的分数,面无表情。
“啧”了一声。
那不是厌恶,也不是不满意,而是一种嫌麻烦的态度,对于像她这样家教良好的人,即使很讨厌的事也很少用这样的表达方式,在托请来办的各种人和事中,她总是能顾忌家庭的面子笑脸相迎,不管是野心勃勃的男人还是心事繁复的女伴,她谁都不喜欢,但谁都不得罪。但这次她是真的嫌麻烦了,之前在家里装一个西洋喷漆水龙头时,挑了三个月之后,她就是这样,轻飘飘地,充满烦躁地,“啧”了一声。
这暗示着,不想管。
果然,在这一声之后,她转过了头,白石仍旧举着他的卷子,愣愣地看着她,看看站着的女佣。像他一直以来最熟悉的那样,被视而不见。
白石自己站了一会儿,收起卷子回了房间。他头很疼。
他从院子走回自己的房间,经过的每一位佣人,看也不看他,他像是并不存在一样。
这样的忽视对他来说再习惯不过了。
但这次却不一样。
如果硬要说起来,也许是今天天气太好了,白石突然在想,如果太阳升起,照满大地,那么就没有理由绕他而去。
他有种不平的感觉。他头很疼。
也就是从这时候,他反思了一下,认为自己的不平应该早早开始才对。
白石的父亲叫白义龙,母亲叫严柏华,他有三个哥哥,白江、白海以及白银华。
这是个大家庭。
自从白石记事起,他觉得家里人的关系并不太好,白江和白海和父亲更亲近一点,白银华和母亲更亲近一点。他则似乎和谁都不太亲近。
他小时候有个奶妈,陪他到了十岁便离开了。在这个诺大的家里,白石有时候和家里人一周也说不上一句话。这也正常,极其偶然的情况下,他们会在家里招待来宾,父母说白石身体不太好,不下来了,于是白石在楼梯上看着他们热热闹闹地开宴会,看着他父母虚情假意地恩爱,看着他的三位兄弟被早早要求着学会喝酒和交朋友。
虚情假意。
白石在宴会结束的晚上,漆黑一片的家里,听见了有争吵的声音,他跑出去,在楼梯上看见楼下父亲在打母亲,抓着她的头往桌脚上撞,地上一滩血,母亲笑得尖利不已,说没有用,反正那女人已经死了。
白石也是在这个时候发现他不太正常,因为看着这一幕,他毫无感觉。但是他头疼。
父母还是愿意在三个哥哥面前装一装的,尽管装的效果也并不好,小孩子的直觉有时候真是敏锐得可怕。
白银华比他大一岁,白江白海比他大七岁和五岁。在大家都还很小的时候,几个孩子还是可以一起玩的,渐渐地便分开了,虽然父母从未刻意地强调任何事,但冰冷的父母关系很快让孩子们疏远了。
最早的时候白银华也才五岁,那时候白江抱着他,白海抱着白石,学着哥哥的样子给他们喂饭,还举着两个孩子的头,轻轻地碰脑壳,像是见多了的那种大人们敬酒的样子。
他们这么做的时候,母亲回来了,她一把夺过了白银华,恶狠狠地瞪了白江一眼,白江吓得手里的玩具掉了,白海见状也放下了白石,母亲却看也不看,带着白银华走了。
白银华大一些的时候要求和父亲一起去骑马,想和哥哥们一样,但父亲跨坐上马,让白银华站到楼梯上,用脚踩着白银华的肩,轻蔑地说:“你也配。”对于同样想跟去的白石,父亲像母亲一样,看也没有看一眼。
白石头很疼。
随着时间过去,白江和白海长得越来越像白义龙,有些微妙的地方也非常相似,却和母亲没有一点相像;白银华的眼睛像母亲,但轮廓却不像家族的任何人;而白石,完完全全是母亲和父亲的混合物,所有见过他的人都这么说。
有次他们竟在同一张餐桌上吃饭,那是丁川来拜访的时候,他们上桌吃饭,从来不出声。
母亲敲了敲桌面,白银华眼疾手快地拿了酱料给母亲,她盛了一点,白义龙咳嗽了一声,白江便站起来要去母亲手里接用完的酱料,但母亲哼笑了一声,随手把酱料碟子扔到了地上,砸得四分五裂。
白义龙放下刀叉,隔着桌子眯着眼睛看她,语气平平:“婊/子,给我捡起来。”
母亲笑了一下:“废物,自己捡吧。”
丁川愣住了,他的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但桌上的四个孩子只是低着头不吭声,自顾自地吃着饭。
白义龙站起来,从桌下拿了鞭子,踩着他厚重的靴子踏过去,每一声都让桌上的几个孩子抖一下,母亲平静地看着他,脸上尽是嘲讽的笑,丁川看着白义龙走过去,紧张地直了直身子,又不知道该怎么做。
当第一道鞭子抽在母亲身上的时候,丁川终于站起来,伸手拦住了白义龙,说小孩还在,不好,不好。
但桌上的孩子们都没有抬头。
因为有这样的经历,白石很长一段时间内都觉得白江白海和白银华是他的同盟,直到他初二——这一年他明白了很多东西。
他从外面回来,彼时被白义龙带着接触各种业务的白江白海,和在娱乐圈里玩的白银华,正少有地正在谈话,并不是亲密的兄弟沟通,硬要说起来更像是同在屋檐下住的人,碰到面随口聊了两句而已。
白江问白银华那些明星好玩吗。
白银华正在吃华夫,放下来想了想:“感觉那些人都很蠢,什么都不会,没什么用。”
白海笑了一下,说不会有比这种地方更适合找好看的废物,好看的废物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白银华撇了撇嘴,说他不打算再拍戏了,跟那些人做一样的事,让他觉得很掉价。
他们说到这里的时候,白石恰好走进来,他们看了一眼白石,停下了交谈,各自散开,又去忙自己的了。
白石停在原地,突然意识到他和他们并不是同盟。
白石虽然按照学制推算自己的年龄,可实际上,他从来没有上过一天学。某个很有头脸的人物在一次家宴上问了一句白石身体不好,需不需要私人教师,他有很好的推荐,接着便讲了一串金光闪闪的名字,白义龙夫妇便在众人面前答应下来。
于是白石开始便有了几位教师,教什么的都有,有男有女,但三十岁以上的,不管男女,都落到了白江的床上。
某天白石正在学微积分,中途去洗了个手,便发现自己被反锁在了卫生间,门外传来一阵响动,接着便有甜腻婉转的鸟一样的尖声,白石简直分不出来这还是那位充满书卷气又陈腐的男老师。
白江结束以后便走了,老师收拾好之后才把白石放出来,脸上还带着潮红,眼镜片上一片水雾,嘴角在流血,眼睛红肿不堪,他艰难地坐下来,继续翻着书,白石看了他一眼,他发了下颤。
白石看着他:“做这个很高兴吗?”
他哭起来,苍白的手指压在脸上,说着对不起,他腿颤抖着,凳子上一片湿漉漉。
白石说:“你去洗一下,不要弄脏我的房间。”
男老师羞愧地躲了进去,白石站起来,去找白江。
如果把愤怒划个等级,一到十,白石现在有三分的愤怒,并不因为那位老师遭受了什么,更多的是出于白江大摇大摆地踏进了他的房间,这让他觉得被人踩在脚下。
白江正在洗澡,泡在澡盆里,抬起眼皮看他,听完白石的控诉,他咧开嘴笑了:“你在啊,我都不知道。”
白石没有说话,但他的头很疼。
他的头疼是从小就有的,他告诉过母亲,母亲当时正在出神,转过头看了一眼他,说:“你能不能不要跟我说话。”白石便离开了,他去找父亲,说他的头总是很疼,父亲笑了一声,说“跟你没用的妈有什么差别”。
其实他还告诉过一个人,就是丁川的女儿。
彼时的丁川每次来拜访,都带着豪华的礼包,他和庄重的家不一样,他只被允许晚上来,他总是穿着夏威夷风的花衬衫,衣服上画满了椰子树和翘屁股的女人,他高大随性,总是穿着拖鞋,冬天也一样,似乎有用不完的热量,他古铜色的肌肤遗传给了女儿,那是个漂亮傲娇的女孩儿,头发编成两道粗粗的麻花,眼睛很大,和她那热情爱笑的父亲不同,对自己热情过头的父亲她常常翻白眼。
和丁川一起来的,还有个脾气很差的男人,姓屠,是个走路上踢到石子都要骂二十分钟石子的人,另一个姓左,总是板着脸,站得笔直,话不多,跟谁都不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