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延起身将剩饭倒进旁边的垃圾桶,拄着杖就往外走。
这是把他当做瘟神进而远之了?!
颜琢能看出来宋延走得很没有安全感,但他却走得很快。
眼看宋延渐行渐远就要走出食堂,颜琢开始坐立不安。他快速地收拾了餐盘继而奔跑着追上了宋延。
他跑得急,胸膛因为运动微微起伏,呼吸也格外喘。劈头盖脸的风带起他的头发,沁出一阵檀香。
颜琢跟在宋延后面,想说点什么又怕会招人烦,于是踌躇了半天也没开口。
这是他活了二十几年,头一次发现自己是个怂包。
颜琢轻轻叹了口气。
宋延闻声回头,凝声问道:“为什么跟着我?”
偷窥被抓包,跟踪又被抓包,宋延眉头紧锁,问道:“你是变态吗?”
“?!”
颜琢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几秒后,才理不直气也壮地回答道:“我顺路!”
说完,颜琢就要越过宋延往前走。结果刚抬起腿,宋延就又问道:“你是——”
“不是我不是!”
“——昨天那个美院学生?”
他们同时开口,一时场面尴尬。
颜琢把刚伸出脚又缩了回去。他说:“对……我是。”
宋延:“……”
颜琢问:“你怎么知道的?”
宋延说:“听声音。”
“哦……”颜琢说,他问宋延:“有什么事吗?”
宋延凝眉,像是在思考什么,过了好一阵子才说:“你可以帮我买点东西吗?”
尽管他说着拜托人的话,却因为嗓音凉薄而显得毫无诚意。
颜琢无奈,问道:“你要买什么?”
今天上午他没多少工作,应该有时间出去跑一趟。
宋延说:“画板、素描纸还有铅笔。”
铅笔有很多种,颜琢问:“你要几B的?”
“所有。”
颜琢挑了下眉,心说:“宋延不是要画画吧?”
他顿时生出敬佩感。
当然,这种敬佩感没过多久就被风吹跑了。
彼时,颜琢下了出租后,正在麻木地迎风前进,鼻子已经被冻到通红。
早知道会这么受罪,他是绝对不会答应一个不熟之人的拜托。明明出门前还有有点太阳,风也不算大,谁会想到,买完东西就变天了呢。
颜琢提着一堆画具继续往疗养院走,一路上和院里秃了头的歪脖子小树们孤单做伴。
等到他快走到住院部时,忽闻一声嚎叫,有人喊道:“小兔崽子你别跑——”
颜琢还未来得及扭头,余光先瞥到一个向他飞来的黑影。
“咣当——”
他人带着画具摔落在地。
颜琢脑袋一空,忍不住暗骂一句卧/槽。
他好好地走在这么宽敞的路上都能被撞,也是服气了。
“你没事吧——”有人扶起他并道歉说,“我家小孩不长眼,撞到你实在是对不起,你看看身体有没有不舒服。”
颜琢拍了拍膝盖的灰,随口说道:“没事。”
然后蹲下来开始捡画具。虽说他是没事了,就是不知道那些铅笔有没有事。这么一摔,少说也要断上几根。以前学美术时,颜琢就最讨厌削笔时突然断铅的情况,那感觉简直让人不爽。
一双白净的小手突然伸过来,拿着一盒铅笔递给他,说:“你的2B。”
颜琢:“谢谢……”
他捡完东西后,直起身看着罪魁祸首们,一男一女两个孩子还有一个中年男人。
女孩戴着一顶红线帽穿得特别厚,像只熊,脸色是近乎病态的白,眼睛一眨不眨望着他,面无表情。
男孩就更奇怪了,因为他右袖是空的,只有左臂。理着小平头,像一颗长毛的卤蛋。颜琢回想起被撞时的触感,应该是出自于面前的卤蛋没跑了。
要说看起来正常点的,就只有中年人了。因为只有他和蔼可掬地冲颜琢笑着,并且看上去脸上还那么一丝愧疚。
“对不起啊。”中年人又说了一遍。紧接着,他摁下男孩的脑袋对着颜琢鞠了个躬。
颜琢不太好意思了,他说:“没事。”
中年人说:“你看下身体有没有什么不适。”
颜琢不是什么瓷花瓶,不至于一碰就碎,他笑了笑,说:“真的没事,”
中年人是老实人,默了默递给颜琢一张名片。
“如果你身体觉得不舒服了,请务必联系我。”
……
虽然对方非常小题大做,但毕竟是好心好意,颜琢接过来名片,顿了顿说:“好。”
中年人带着两个孩子告别后,颜琢瞥了眼名片——
心桥孤儿院,院长宋桥。
颜琢骤然顿悟,怪不得他觉得那两个孩子有些奇怪,现在看来应该都是刚出生因为身体有缺陷而被收养的弃婴。
颜琢敲门的时候,宋延正在发呆。
他因为刚才和某些人的争吵,而导致心情不太好。
颜琢把东西放到桌上说,“我买回来了。”
这是他第一次进宋延房间,他随意的瞥了几眼,很大很干净,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茶香味。
颜琢往桌上瞟了一眼,两杯茶,一杯空,一杯正在冒着氤氲的雾气。
看来刚刚有人来过。
宋延听见他的声音,从床头柜上拿过皮夹,问道:“多少钱?”
颜琢说:“没多少钱。”
宋延短促地笑了一声,掏出五百元递给他。
颜琢一愣,下意识说:“没这么多。”
宋延不怎么在意价钱,随口说道:“剩下算跑路费。”
“……”
颜琢要气笑了,不管对方是有意无意,这话一出口就有点侮辱人。
但颜琢也懒得解释什么我帮你买东西不是为了钱之类的话,没必要。
他从宋延手里抽走三张,说;“举手之劳而已,这些就够了。”
宋延点点头,将剩下的钱收起来。
房间整洁又明亮,颜琢却感到一阵窒息。
他懒得道别就要离去,但走到门口时又觉得气不过。在憋死自己和放飞自我之中,他选择了后者。
颜琢在离开之前呛了宋延一句:“谢谢不见得比钱没有诚意。”
正文 Flag容易倒
走出108,颜琢简直忍不住要为自己鼓掌。
什么叫有魄力,这就叫有魄力。
颜琢上楼梯时遇到了正好下楼的张护工,他因为刚刚教育了某人而心情大好,于是笑眯眯地对张护工打了声招呼。
张护工被他笑容感染,问道:“什么事啊,这么高兴。”
颜琢摇头,说:“没什么。”
很遗憾他的开心不能分享。
“哈哈……好吧,”张护工说,“你们年轻人就是喜欢说话只说一半。”
说着她摇摇头走下台阶。不过等到一楼后她又突然回头问道:“那个——颜琢,你是不是学美术来着?”
颜琢“嗯”了一声,问道:“怎么了?”
“也没什么,”张护工说,“我那里有两个没人用的画板一会拿给你啊。”
“画板?”颜琢说,“您从哪弄的?”
“唉!”张护工说:“是108——”她忽然变得小声,“是108那个年轻人的,他每次砸完东西我去收拾的时候,他都会让我连同画板一起扔了,但是,那画板都是新的,扔了怪可惜,我就偷偷收起来了,你要的话我拿给你。”
颜琢皱眉,一头雾水地问:“他为什么扔画板?”
“这我哪知道啊。”
脑袋里突然闪现什么,他问道:“张阿姨,你收拾的碎物里有没有铅笔?”
“有啊!”张护工几乎没怎么想就直接说道,“有好多支呢,都被摔断了。”
话至于此,颜琢算是明白了。明白为什么宋延让他帮忙买画具了。原来是为了下一次的“暴行”。
颜琢问张护工:“他这样做你不会很生气吗?”
张护工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地说:“生气什么,一个年纪轻轻的小伙子突然遭受这么大的挫折,换位思考的话,我可能比他还不能接受,比他还要,再说了,小宋他……”张护工停顿了两秒,“他每次等我打扫完都会给我两百块钱,虽然我不要,但他说是我应得的。”
颜琢微怔,想起刚才宋延递给他钱的场景。
他问道:“张阿姨,宋先生是不是特别喜欢拿钱来表达自己的感谢。”
张护工迷茫,像是对颜琢这句话不理解,她说:“我不太清楚你的意思,但我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表达方式,宋先生的表达方式我很喜欢。”
颜琢恍然大悟。
这么说,有可能是宋延误会了他和张护工一样,也喜欢这种表达方式。所以才会给钱的吧。
张护工走后,颜琢脑子里的小人开始打架。
一个说:“你应该说句抱歉。”
另一个说:“你可以不说抱歉,因为你也不是有意的,没准过几天他就忘了。”
颜琢苦恼,迟迟做不下选择。最后,他鼓起勇气一步一步慢吞吞地挪到108门口,认命地叩响了门。
“宋先生,我可以进去吗?”
过了大概有两三秒,里面传来声音。宋延说:“进来吧。”
颜琢推门走了进去。
“有事?”宋延问他。脸色不怎么好看。
好吧,颜琢给自己做心理建设:不管是谁,平白无故被人教育一顿,都会心情不好。。
他努力忽视掉宋延的不悦,说:“那个……我刚才、刚才——”
他说的磕磕绊绊,宋延皱眉:“什么?”
颜琢尴尬道,“你能不能把刚才的跑路费给我。”
“嘶——”颜琢恨不得当场把舌头咬下来,他想表达意思不是这个啊!
“不能。”宋延直接了当拒绝了他的请求。
颜琢问:“为什么不能?”
宋延说:“钱没诚意。”
将他的话原封不动还了回去。
出来混总是要还的,颜琢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被自己说的话噎死。
他和宋延商量道:“我把话收回行不行?”
宋延:“不行。”
颜琢:“……”
“那你能不能原谅我刚才的不当言语。”
“不能。”
靠。
颜琢脸上挂不住了,虽然宋延就是这么个性格,但他还是觉得尴尬,无比尴尬。早知道是这样,他是脑袋抽了才会想来道歉。
算了,这话是没法说下去了。颜琢准备告辞,但他还没开口,就听宋延问道:“说完了吗?”
“啊——”颜琢一时没反应过来,直愣愣地说,“完了。”
宋延点头,“那你可以走了,记得把门带上。”
颜琢:“……”
就这么几分钟,他被怼了若干次。
颜琢发誓,要是他再热脸贴宋延冷屁股,他就一辈子吃方便面只有调料包。
出了门后,颜琢还是感觉憋得慌。他从小伶牙俐齿,和人争论从来都是稳占上风,何曾有过哑口无言的经历。但他现在遇见了,这两天和宋延的每一场对话,他不是被怼就是被嫌弃,真是输的一败涂地。如果不是他一向人缘很好,他可能会怀疑自己。
*
俗话说得好,人,不要随便立Fg,容易被打脸。
下午三点时,颜琢正在大厅挂东西。
突然听到一声巨响,紧接着从宋延屋里传出了砸东西的声音。
颜琢心下一惊,跳下凳子就往108跑。
可惜门从里被闩住,他从外面打不开。
颜琢大力把门敲得震天响和屋内砸东西的声音形成了二重唱。
张护工跑过来,制止他说:“别敲了,你让宋先生砸吧,他砸完心里舒服了也就消停了。”
颜琢气笑了,他道:“先不说隔壁屋里住的都是老人容易惊吓,就他这种控制不住脾气的乱发泄,对自己的身体也不好。”
道理谁不懂,张护工都明白,可她根本没有办法制止宋延,只能默默接受,在一地狼籍后,再安静扫清。
……
屋内的人终于安静,屋外的人却心情复杂。
过了一会门打开,宋延倚着门框,目无焦距说:“张护工进来吧。”
他像是早就料到张护工会在门口等着。
张护工应了一声,准备进屋时,被颜琢拉住,他从她手里夺过笤帚簸箕,兀自走进屋里。
“我去吧。”他说。
宋延猛地听到他说话,愣了一秒,挑眉道:“又是你?”
看来宋延已经特别熟悉他的声音,颜琢说:“是我又怎么了,以后只要你砸东西我就会过来。”
他心道:又要多管闲事了,以后不能吃方便面了。
宋延:“……”
他从没见过粘性这么强的人形牛皮糖。
“随便你。”他说。紧接着他进了卫生间。
颜琢撇嘴,开始认真地清理“砸”物。
上午他被人撞到时,还害怕铅笔里的铅芯会断掉。现在看来,是他想多了,它们被他买回来的意义就是被宋延摔得五马分尸。
颜琢倏尔想到他曾经的美术老师开玩笑说过最多的两句话——
第一,吃静物考不上大学。
第二,要把你手中的画笔当老婆一样去爱。
如此来看,宋延活该娶不上媳妇没人照顾,才会孤苦伶仃来疗养院。
他边吐槽宋延边清扫地上,往簸箕里倒垃圾时无意发现了一丝血迹。
颜琢凑近了看,血已经干了,残留在2b铅笔上,看那个痕迹应该是削笔时不小心削到的。
他思忖须臾,往卫生间瞥了一眼,宋延不知道在干什么,一直开着水龙头放水,自己却不出来。
颜琢走到窗台前找了一会,果然在角落里找到一把削笔刀。他推开来看,刀片上也残有血迹。
难道眼睛看不见连削根笔也做不到吗?
颜琢从地上捡了根铅笔,闭上眼拿刀试了下。事实证明,在他这里,没有问题。也不知道宋延是怎么受的伤。
他叹了口气。
这种情况还挺令人难过的。就好像厨师拿不稳菜刀,泥匠握不住瓦刀,拳击手断了双臂只剩残缺的疤口。
而画家……削不好铅笔,不能再画画。
在自己最熟悉的领域,连最基础的事都做不到,这打击,不亚于核弹爆炸。
没一会,宋延出来,他用水冲了伤口,现在伤口处一阵密密麻麻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