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麟的脑袋正抵着贺连云的大腿外侧。对方血脉的跳动,顺着邵麟颅骨,震颤于耳膜。在那个没有光的胸膛里,心脏舒张,再紧缩,血液流经四肢百骸,一下,又一下——邵麟听得几乎入神。
那是……他父亲的……心跳?
邵麟想到此处,忍不住脱口而出:“你能不能……再给我讲点,我爸的故事?”
“嗯?怎么了?”
邵麟眨眨眼,随便扯了个借口:“不是说明天就能见到我爸了么?我紧张。”
“你确实应该紧张。”贺连云温柔地摸了摸邵麟的脑袋,唇角勾起一抹凉薄的弧度,眼神似是讥讽,又似是悲悯。他低头,凑到邵麟耳边,低声问道:“阿麟,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邵麟瞳孔的颤抖转瞬即逝,很快他又扬起脑袋,露出一个无辜的笑容:“知道什么?”
“你还挺能演。”贺连云眼角笑意更深,拍拍他的脸颊,“遗传了你爸爸,天生就是撒谎精。不过,他骗了我一次,你可别想骗我第二次。”
邵麟心跳突然空了一拍。
他真的知道了?!
突然,门外走进来两个人高马大的男人,其中一个就是BIG,两尊大佛似的往他床边一站。邵麟手无寸铁,唯一的武器是从船上偷到的刀片,现在正藏在他的枕头底下。不过,就这小破刀片,对上这两位大哥,他挣扎都不想挣扎。
邵麟心底顿时着急了起来——
这不对啊?Tyrant挟持的直升飞机还没来,医生也还没来,怎么就好像要提前动手的模样?不过,只要医生不来,他似乎就不会死。
“这……”邵麟瞄了一眼BIG,又尴尬地看向贺连云,“什么意思啊?”
贺连云不答,两尊大佛似乎也完全没有动手的意思。
半晌,男人抬起头,看向船舱空荡荡的另一侧,问道:“你不是想听你爸爸的故事吗?”
邵麟破罐子破摔地点了点头。
“我讲给你听。”
贺连云的语速不快:“虽然我不知道林昀是警方的卧底,但其实我很早就知道,他是一个匹配的供体。那时候吧,心脏移植手术其实也挺成熟了,就是机会少。毕竟心脏嘛,一人只有一个。我父亲给他那群手下们都验了血,这才看中林昀。因为他的匹配度与我是最高的,我爸才把他调到了我身边做保镖。或许是这个行为,才让燕安警方觉得,林昀是被我们‘选中’的人吧。”
“可是,我们却意外地成了很好的朋友。”贺连云微微沙哑的嗓音突然温柔了起来,“林昀不爱说话,做事却异常合我心意,他救过我几次,我也救过他——他做过我的刀锋,也做过我的背后。当我父亲第一次提出,把他的心脏给我时,我坚决地拒绝了。为了保护他,我甚至把我最漂亮的妹妹嫁给了他。无非是为了留下一个孩子,让我父亲绝了那个念头。这背后那些曲折,林昀半点儿都不知道。”
“计划很成功,”贺连云对邵麟温柔一笑,伸手一刮他的鼻尖,“因为Emi生了一个聪明又可爱的男孩。”
而那个男孩,终于拨开二十八年的迷雾,愣愣地看着贺连云,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
“后来,发生了一系列事。谁都知道组织里有内鬼,我怀疑过身边的每一个人,甚至还杀了几个,却唯独没有……怀疑过他。”贺连云缓缓合上双眼,又再次睁开,眸底又闪过一丝讽刺,“阿麟,你说这世间的事情,为何总是如此巧妙——一报还一报,林昀在把我家一锅端的时候,竟然还给我准备了一条退路。”
“他的理由,幼稚得可怕。”贺连云嗤笑一声,“林昀竟然想着,我心脏不好,本来就活不了多久了。到底也是十二年性命相托的交情,他认真地给我了一个洗白机会。林昀说,只要我愿意不生事,不作恶,在埃尔斯岛上度过最后一段平静的日子,他不会再来打扰我。毕竟,我身体不好,家里人不怎么让我接触帮派的事。”
“要是林昀能不念旧情,把所有人都连根拔除,我敬他是个干大事的人,这一遭输得心服口服。可惜,一念生,一念死。他终归要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价。”贺连云微笑着,娓娓道来,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后来,我假装相信了林昀,表面上对他给的机会感恩戴德,并承诺此生不再插手半点家族事业。可就在他转过身去的瞬间,我电倒了他,并出逃做了那个我早十年前就应该做了的手术。”说着,他一手捂住自己左侧心口,似笑非笑地看着邵麟:“理论上说,你确实可以喊我一声爸爸。”
邵麟喉结上下滚动,却依然没有发声。
贺连云的解释,和局里之前的怀疑点,都一一对上了。
没想到林昀真的隐瞒了信息,竟然还是为了保护贺连云?
“林昀挖掉了我们在S国的生意。我当然不能说,海上丝路管理高层被一个警方卧底打得溃不成军——所以,我又编了一个故事,也就是你之前听过的那个版本,这一切,都是我与林昀策划好的——在东南亚卷土重来了。”
“我想,我终归还是和林昀一起,做出了一点成绩。”
邵麟:“……”
“你相信吗?”贺连云平静地看向邵麟,“心脏会携带着一些原主的记忆。我为此看了不少科学文献,我认为这是真的。很多人接受移植后,都会多了一些自己从来不曾经历过的回忆,或者认识一些自己并不认识的人。而我——”
“阿麟你知道吗,我每次看到你,就会觉得心里堵得慌。我每次都忍不住想多见你一面。可是,你却总是躲着我。”
“你以为哈崽是自己跳进你包里的吗?”
邵麟睁大双眼:“什么?”
“是我放进去的,”贺连云笑,“一方面,是想你多来找找我。另一方面,是林昀以前总说,自己没什么时间陪儿子,要不买只小狗陪他玩。可后来,他又没买了,说人都养不明白,还养狗。”
“我看你挺喜欢哈士奇。”
邵麟:“……”
“其实,十几年来,我排异控制得很好,只要终生服药,兴许也不会有什么问题。”贺连云手依然放在自己胸口上,叹了口气,“或许是冥冥中一切都有定数,自从两年前见到你,我就开始出现排异反应。就好像一见到你,这颗心就不再愿意与我一块儿待着似的。这一拖拖了两年,我现在是真的等不了了。”
邵麟再也控制不住情绪,眼眶又胀又烫。
“不过,阿麟你,却是上帝赠与我的礼物——”贺连云伸手去摸邵麟的下巴,“医生说了,我们会配合得很好,甚至比你父亲还要好。”
“别想着Tyrant和你那些龌龊的小计划。”男人神情恢复了冷漠,“他盯着的那个医生,不是我的手术医生。不过,那个医生自己都不知道。不出意外的话,Tyrant与他上船时就会扑空,想必脸上表情,会十分精彩。”
他突然伸出手,钳住了邵麟的下巴,逼着他看向自己。邵麟再想佯装镇定,也藏不住瞳孔里闪动着的恐慌,凉意顺着脊椎一节一节地倒灌下来。
“真像啊。”贺连云短促的笑了一声,凑近了一点,在人耳畔低语,“我每次看到你,就会想起我第一次见林昀的时候。”
“你不知道我有多想看着他,就这样痛苦而惊恐地看着我。要不是我不能伤害他,我一定让他这样看着我,”贺连云恶狠狠地说完,几乎在邵麟脸上捏出了两个青白的指印,“日日夜夜。”
随后,抬头给BIG使了一个眼色。
邵麟瞳孔附近的肌肉再次猛烈收缩,一个男人用膝盖压住了他的双腿,BIG拿起一块被七氟烷打湿了的毛巾,用力捂住他的口鼻。
邵麟“呜呜”挣扎了起来,几乎是拼尽全力地乱舞四肢。两分钟后,他的动作慢了下来,很快就不动了。贺连云向两个保镖一使眼色,BIG把邵麟的手脚都给固定在了床上。
贺连云起身,面无表情:“直升飞机耽搁了一会儿,今晚就不要让他醒来了。”
邵麟只是头晕片刻,很快又清醒了过来——
七氟烷是船上储量最多,亦是最常见的麻醉剂,8%的浓度捂鼻2分钟左右就能麻倒一个人。邵麟知道贺连云想要他的心脏,所以,在生理上绝对不会伤害自己。因此,他在船上最大的危险一定来自麻醉。
这些“无所事事”的日子里,邵麟非常有先见之明地研究了船上所有麻醉,并把那一桶七氟烷原液给彻底稀释了。原液一稀释,接下来的稀释液就更稀稠,原本10%的液体,现在浓度只有1%不到,几分钟都不可能麻倒人。
可是,即便如此,他现在又应该怎么办呢?
第99章 父亲
邵麟躺在床上, 手脚冰凉,脑内飞速复盘了一遍现状——
现在是8月5日晚,原本定了6日“林昀来”, 7日“开会”,然而, 听贺连云的意思, 他似乎今晚就打算带着人转移去做手术,但之前那个做胸外移植手术的医生, 对此全然不知, 还会在明后天按计划上船, 以用行程迷惑外人。
贺连云混到这个位置也不是没有道理,做事缜密到这个地步,好一招金蝉脱壳。
可是, 这样就把邵麟推进了绝对的困境。上船这么久,邵麟第一次感到了彻骨的寒意,恐惧像是无数蚂蚁, 密密麻麻地啃食着他的骨髓。
上一次离死亡这么近的时候……
邵麟想到了那次货车坠湖。
冰冷的江水“哗啦”一声淹没了记忆,耳膜胀鼓鼓的, 车舱外传来了多么美妙的敲门声。他在黑暗中感受着水线一寸一寸将自己淹没, 可就在那绝望的生死瞬间,那个人却在门外……
拼出了一个“WOOF”。
就是那四个简单的字母, 突然往邵麟心里注入了一股巨大的力量。他握紧拳头,指甲差点没抠进掌心——再不自救,就彻底没救了!哪怕是死了,也得把消息给传出去。他邵麟能坦然接受死亡, 但绝不接受死得像个废物。
不。
他怎么能死在这里!
可就在这个时候,房门再次被人推开。
邵麟连忙装昏, 唯独单眼眯起一条缝,看着一个护士推着一辆药架走了进来。他记得这个护士。
因为她个子比其他东南亚护士要高出了一个头,棕色皮肤,涂着又浓又长的黑色眼线,显得眼睛格外大些。邵麟仔细瞄了她一眼,心里腾起一股莫名的怪异,可一时半会儿,也说不上来怪在哪里。
他目光转回护士手里的药水,脑子“嗡”的一声:完了,躲得过初一,躲不了十五。怎么办,有的药打下去,恐怕是再也不能醒来了。要不要垂死挣扎一下?
现在,或者永远不。
可正当邵麟在大脑里天人交战之际,他却发现这个护士竟然对吊水袋动了手脚!只见她把一个标着葡萄糖的标签撕下,换成了一个肌肉松弛剂的名。
这是什么意思?把原本的肌肉松弛剂,改成普通的葡萄糖,她这是在帮他?!邵麟眼皮一跳,却被护士敏锐地发现了。
“哦?”护士神色惊喜,“你竟然还醒着!”
她连忙摘下了口罩。邵麟盯着那五官,才发现这人竟然是阿秀!
只见他带着假发,脸到脖子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都摸了棕黄色的涂料,黑眼线一描,再带上医用口罩与手套,把化妆玩成了易容。
邵麟突然鼻子一酸,他见到tyrant的人,从来没有这么感动过。
“嘘——”阿秀竖起一根食指,手里忙着调换药瓶,“这个药打完你就废了,咱们换成葡萄糖,再缓几小时。”
邵麟一颗心从喉咙口落进了肚子里,连忙点头,忍不住问道:“你怎么在这?”
“这就是你不了解father了。”阿秀微微一笑,“你要是与他多相处一段时间,就会知道这是他惯用的伎俩。每次有重要的事,他第一次通知出去的时间,或者是让大家以为的事,一定全是烟雾弹。”
邵麟想到贺连云之前在燕安市的“假死”,顿时深以为然。
阿秀狡黠地眨眨眼:“Tyrant其实早有怀疑,便让我化妆成护士,前几天随着补给船上来的,就怕情况有变。当初选护士的时候,我们就特意挑了几个个子高瘦的,方便我替换身份。”
邵麟脑海里闪过一丝疑惑:不对劲,这傻大个儿怎么脑子突然这么好使了?
“不过,你不要担心。”阿秀甜甜一笑,“原本计划的那个医生,是Rosie的人在盯着,咱们的人灵活待命。我也是刚才知道father打算提前转移,最多两小时,tyrant就到了。他不会让任何人离开这艘船。放心,你不会有事。”
邵麟疑惑:“Rosie?”你们难道不应该打起来了吗?
“这个世界上没有永远的敌人,当我们有了共同的利益,那转眼就能放下之前的不愉快。”阿秀解释道。
“对不起,”邵麟垂下脑袋,“是我给你添麻烦了。”
“说什么话呢。”阿秀突然抓住邵麟的手,眼里亮着异样的光彩,“要不是你发现了father移植的秘密,我们恐怕还在与Rosie干架。我现在可算是知道,为什么father突然大发慈悲,把本来由Rosie负责的业务交给了tyrant。原来,就是想在这节骨眼上,让我们忙着自相残杀,他好去偷偷干自己的‘大事’!”
阿秀扬起脑袋,语气坚定:“Father年纪大了,海上丝路早该易主了。”
邵麟点着头,第一次认真地打量起了阿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