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哈哈!”
……
困倦与饥饿怎样才会消失?也许别人需要一铺绵软的被褥和一餐可口的热食。但任舟在窗外渐亮的天光里,像几小时前急切地奔入车站时那样,掌心蕴着不知哪来的力量,仿佛这夜是他驱散,晨曦是他点燃,连熬出了痕的单眼皮都挑动出奕奕神采。别说给自己发配到一千五百公里之外,现在给他嗦口泡面,让他去北极给大白熊当网管都没问题。
栀白说话的语气总是淡淡的,却刚好都接得住他天马行空的各种梗。听他叭叭的时候从来没有不耐烦,也从不敷衍,简单一两句起承转合,再分享出自己的心得,还能适时拓展话题。
任舟从贫瘠的词汇库里扒拉了半天,瞧见“春风拂面”四个字,顿时一巴掌拍在大腿上。就是这种感觉,而自己就是根儿生机勃勃的狗尾巴草,迎着微风,只等抽出花穗,在柔暖的拂动中摇个够。
汗脚大哥在他响亮的拍大腿声中醒来,拱皱鼻梁,袖口蹭了蹭嘴角,招呼也没打,唰地一声拉开窗帘。清透的曦光跃进车厢,陆续唤亮了几双惺忪的睡眼。任舟无声地骂了一句,抬起手,遮住了被晃痛的瞳仁。
这时,栀白刚好发来一条消息,他只睁右眼,逆着光看到一张动图表情包。是他发给对方的那只小企鹅,依旧在太阳底下蹦得弹悠悠,只是“我日”的“日”下面添了两笔变成了“早”,莫名其妙从感叹词转化为不那么顺嘴的早安语。
“起床上班了,你吃了早饭睡一会儿。早安,糖粥。”
任舟握着手机的双手垂下来,落在发凉的外套上。发了会儿呆,他伸直双腿,抻了个肆无忌惮的懒腰,脚底的小箱子被踹得滴溜转,大哥赶忙搂住,刚想冲他张嘴,突然看见这个从上车就一直垮个脸的小伙子对他无比灿烂地笑起来:“脚哥,吃泡面吗?”
新买的切药器到了,别管多小的药片,放进去扣上盖子,轻轻一按就能完美分成两个半圆,司君遥再也不用拿叉子怼它个四分五裂不知所踪,不由得感叹人性化设计的美好。
他叼着这半片药,苦涩的气息顺着齿缝溜进来,他给自己接了半杯水,又从阔口瓶里舀了一罐给阿白,双手各端一只去了阳台。
阿白可能是他家唯一的彩色。黑白灰的装修,黑白灰的床单,黑白灰的衣服,司君遥有一套目之所及都是黑白灰的房子,和一个同样黑白灰的自己。
听从了黄医生的建议,他放弃了饲养宠物,转而去花市抱了一盆栀子回来。没想到栀子比吉娃娃或者小野猫还要坏脾气,缺水立刻蔫了满身叶子,喝了自来水要长黄斑,不通风还会生蚧壳虫。
司君遥当初买它不过45块,抱回来一年,连药和肥,带喷壶水瓶松土铲,花进去它身价的五倍不止。可阿白依旧今天掉叶子,明天生虫害,半点不带省心。
幸好今年春,它虽然病歪歪,可也知道得在新主人面前炫耀一下自己的美丽,带病开了五朵。雪白的大朵香片惊艳了司君遥,于是给它取名叫阿白。
阿白脾气虽然坏,可司君遥借了它名字作伪装,也不好总是教训它,仰头送了药,把晾好的水贴着根给它也喝了痛快。托盘无声地聚集盆底渗出的水,映着窗外一片晴朗,萌发出粒粒光点。
指节抚过叶脉,截断睡眠的痛苦在药物溶解中渐渐消退。情绪在刚才几个小时里无限低落又因为某人而跳动,此时逐渐被强行拉到一条无形的线上,消弭了正负两面,在原点两端缓慢拉长。
他又成为攀附麻木而生存的人,平静地转身,准备面对新的一天。
旋开的脚步又停滞,司君遥回头,把手心贴在阿白的白瓷盆上,轻声跟它交代:“我好像,交了个新朋友。”阿白没问他,是他自己一定要说。叫糖粥,很会夸人,不拘小节的年轻姑娘,似乎在离家出走或是任性流浪的路上。饶是他声音低磁,堪比深夜电台主持人,也把阿白说烦了,它又没手机,它哪懂什么网络一线牵,迎着司君遥的注视,没好气地飘了片枯叶。
“总之,我很开心。”他捡走枯叶攥在掌心,举起两只水杯轻磕出一记干杯。
阿白没说话,阳光也静悄悄。司君遥从平直的情绪曲线中挣扎了很轻微的一下,提起了唇角。
第5章 晚安、早安
任舟也很开心,大哥吃完泡面就抱着珍贵的小皮箱下了车,对面座位换了位大妈带小孙子。这孙子原本攀上爬下地闹腾,却逐渐被假装垮起脸的任舟所震慑。
任舟是高冷模特挂的长相,因为太立体,所以总显出生人勿近的锐气。一旦不苟言笑,没褪干净的那点婴儿肥就盖不住他的气场。再伸手摸摸右耳垂上那只小银环,别说孙子,大妈也有点哆嗦。
在他的震慑下,后一半路程四周都很消停,他在列车的摇晃中睡了个香甜的整觉。
深夜再次降临时,他早倚在车门边抽完了剩的几支烟。那小孩儿天黑就开始闹觉,背着抱着怎么都不行,把邻座女孩的小裙子蹬得全是鞋印。任舟拎起背包,把座位空给一脸惨淡的女孩,让大妈把孩子撂平了睡,自己挑了个没人的车门边吞云吐雾,等待抵达目的地。
他的目的地是S市。
跟齐海阳成为哥们儿之前,他对S市的印象就是“大北边”。倒是齐海阳隔三差五回去几趟,回来给他带两兜子特产小吃,顺便把那条贯穿城市的河描述得风光无限好。可惜任舟老家最不缺的就是江河湖海,边吃边嫌弃,气得齐海阳虎口夺食。
跟齐海阳吃散伙饭那天,还说国庆去找他,转个身的功夫,他就尾随而去,叫齐海阳知道了准要喜出望外,没准还会自作多情把“为了他”的帽子扣过来。任舟不想面对这种恰好跟人屁股跑了一趟的尴尬,也不想打扰他与爸妈的斗争以及跟小女朋友的恩爱,打算先稳定下来再另行通知。
然而,他忘了一件事。
“他妈…招人那网咖叫啥我忘问了…”
站前广场的小风一吹,任舟愣在原地。杜莉给了他一张好脸,却没能顺便给他个时时都好用的脑子。
订票一时爽,下车懵逼党。网管就业未办而中道给自己整迷路了,他掐着自己的后脖颈愤愤地骂了句脏话。
午夜的站前依然人来人往,一整排24小时快餐店灯火通明。任舟从建筑的阴影走入光线,三四个大姐忽然从各个方向包抄上来,任舟周身大穴瞬间被死死封住。不等他张嘴问,她们异口同声地吆喝道:“小伙儿,住店吗!”
“不住。”他暗暗下了力气,企图夺回背包控制权。
“我们家淋浴电视空调啥都齐全!”
“我们商务房有大电脑!”
“我、我家能介绍在地陪游,个保个漂亮!”
前两个还真有点动心,这第三条配上大姐挑眉“你懂”的表情,任舟顿时泛起一身鸡皮疙瘩。住不住店倒是小事儿,公主出逃第一站就稀里糊涂失足那可就亏大了。
他慌张中被几双手钳着踉跄了几步,突然回头朝后一指:“卧槽,谁掉的手机!”
几个大姐应声回头,他趁机一把薅走背包,使出中考体育测1000米的劲儿,手刀冲刺,眨眼就逃离了失足险地。
即使向北跨越了半个季节的纬度,这里的夏天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凉爽。马路中间飞驰而过的车带起灼灼闷热,渗入他连吓带跑后涨热发刺的脊背,激出一蓬汗液,顺着背沟滑向腰窝。
任舟甩着背包,撞天婚一般游荡了半个钟头,才在一家大商超后身的巷子里找到家看起来冰清玉洁的旅店,马不停蹄办了入住。
洗完澡,他抱着试试看的态度下楼转了一圈,还真在拐角遇到个不歇业的便利店,泡了四顿方便面,终于吃上一份青椒肉丝盖饭便当。柜台上挑了盒老家那边没见过的烟,吸了一大口,才发现把旅店的拖鞋穿出来了,原本甩得欢的步伐,瞬间凝成芭蕾脚尖,没颠几米,就咣当撞在路牌上。
“我日!…”好好一根烟撞得比他人还弯,任舟龇牙咧嘴抬起头,瞧见蓝底白字写着路名——“云生路”。
“云生于一条平凡的街路,却游弋天空,幻化身形,气球如果飞走,那我很高兴他与它们为伴,可我还是不想他飞走,线在我手里,我愿久久牵着他,与他一起仰望云生。”
栀白在一篇文里是这样写的。那天,任舟想,如果真有一条路叫云生路,那还怪好听的,而此刻,云生路恰好在转弯处跟他碰了头。
他看着路牌,感觉把自己撞咧嘴的这玩意儿莫名可爱了起来,掏出手机,点开栀白的私信。
“太太,我顺利到了,晚安!”
没想到,那边又几乎是立刻传来回复:“那就好。糖粥晚安。”
任舟想再说点儿什么,啰里啰嗦打了一堆,又逐字删除。说了晚安的人应该立刻进入梦乡,再玩儿手机吃夜宵都是对晚安两个字的亵渎。本来打算猫被窝里冲一下这两天落下的同人粮,不冲了,太太说了晚安,那十分钟内必须睡着!
他踮着芭蕾步子蹦回房间,把自己摔在纯白的枕头上。纯白被单有阳光的甜味,像云朵,糯糯地给他催眠。忘了应该侧卧松懈一下备受煎熬的腰臀,他就这样在云里悠悠睡着。
昨晚入睡困难,但凌晨没有再早醒了,司君遥睁开眼,掀了眼罩,天已经大亮。
他缓了缓,摸过手机,对话框停在自己回复的那句晚安上,一夜过去,糖粥没有再天马行地自言自语。司君遥看向深灰色的被面,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出了门,他特意拐去商场后巷的云生路,那家24小时便利店售卖一种少见的饮料,红茶豆浆。对于饮食,他一向不挑剔,能填饱肚子就好。时刻摇摇欲坠的情绪会溶掉许多兴致和欲望,甚至包括人类对美食趋之若鹜的本能。
可这杯豆浆拥有魔力,能引他从醒来就开始惦记,常常特意绕路来提上一杯。或许是因为豆浆有种烟火人家的治愈感,而红茶刚好可以吊得起他被睡眠折磨的神经。
又选了枚火腿三明治,他坐在长条桌一角,还没来得及拆开油纸,杨奕的消息就跳出来:“几点下班?”
“下午有几个面试,差不多四点能结束。”
“我不约你你也不想我。面试完过来接我下班,想吃那家重庆火锅了。”
“好,那你别开车了。”
“我就是这个意思,下午见!”
司君遥放下手机,甘醇的豆浆混着红茶的香气,烘得他眼睫微微发热。落地窗外有一束朝阳,刚好投在云生路的路牌上,模糊了笔画。
他想起糖粥在那篇文的评论里问他:“真有云生路吗!”
有啊。他还没有广阔的天地可驰骋幻想,流露在笔尖的大多是抬眼所望。他需要一段人物独白,于是就让气球渴望云生,就像他需要一个马甲,就去借阿白的姓名。他的生活没有梦,一切都只能源于现实,不过可能正因为现实才如此容易引起共鸣。
三明治夹的酱料过于甜腻,下次似乎可以在文章里抱怨一次,说不准会有小朋友和他一样不那么喜欢沙拉酱。
他想着,迎着朝阳跨出便利店门口,风铃发出细碎的声响,他站在路牌下,在那句晚安后补了一句:“糖粥,早安。”
第6章 云生网咖
糖粥把“早”加“午”一口气睡过去了,直到太阳斜向半空才吭叽着从床上下来。
通话记录里有一串未接来电,红通通蔓延出去几十条。他眯瞪着眼,挨个拖入黑名单,解开勿扰,直奔着微博那个标记去了。
接收得偏迟的早安,这时候看却也一样可心。他拉开窗帘,把右手伸到阳光下晃了晃,活泛了血液,猛劲儿回了一堆有的没的。
按道理讲,他刚到S市,应该往著名景点和商业街凑凑,可他不是来旅游的。昨天撞天婚选了旅店,今天阳光大好,光明的未来在召唤,是时候二度撞天婚选个工作单位了。
特意从背包底翻出身干净衣服,脸也收拾出模样,任舟对着镜子气沉丹田,做好了跋涉几十公里的准备。结果下楼往街角路牌一拐,昨晚不知藏哪了没叫他瞧见的巨型门脸蓦然出现——云生网咖。
“休闲区、电竞区、黑房区,零食饮料简餐,好家伙,规模大业务广啊!…嗯?这门口贴的是招聘…启事!”
总共没走出二十米,天婚就撞上了。
启事里只写了个“网管”的职位,包住宿,剩下的就是待遇优厚、详情面议这种模糊套话。但坐地能解决住的问题,任舟的在逃生涯就相当于有了保障,他仰头看了看这面纯白的门市,两步跃上台阶。
“给,133号的常温冰红茶。”
“还有二楼的你一起拿给我不行吗?左一趟右一趟。”
“那不然你和顾客商量商量,汇够了一百单再下?”
蓝黑头发的小青年还想再抱怨两句,看任舟推门进来,撇了始终笑眯眯的收银小姐姐一眼,趿拉着鞋底往楼上去了。
“您好,上机吗?”
任舟迎上小姐姐热情的招呼,余光把一楼大厅扫了一遍。
环境没的说,比他常去那家小网吧好太多,显示器、鼠标、键盘的配置也高出去一大截。墙上打的置物架上放了许多绿植,在无烟环境里生意盎然。不看正坐在电竞椅上酣战的顾客,还以为是个简约风咖啡厅。
“店里现在还招人吗?”
话问出来,任舟就开始后悔。这也太像90年代乡土剧了。头回进城打工的壮丁,背着铺盖卷,进店就问招人不,俺有的是力气,管饭就成。
小姐姐却没嫌弃他,眼睛反倒亮了一下,脆生生地回答:“招,要全职,倒早晚班,早八晚八,时间你OK吗?”
任舟点头,“OK。”
“那边坐,我帮你叫老板哦。”
“谢谢。”
他捡前厅一个卡座坐了,头顶红色神龛里供的不是关公财神,居然是一大两小三只胖乎乎的招财猫。他望向前台,收银小姐姐正对着手机发语音,抬头瞥见他投过来的目光,弯着眼睛对他比了个OK。任舟还没有训练出职业笑脸,面容冷峻,肢体却犹豫着回比了一个朝上的大拇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