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的孩子————逸若辰

在第一缕阳光射入海面的时候，我醒过来。温暖的海水抚摸我身体的每一寸。
我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十七年。别人都说，我是这里最幸福的孩子。也许吧。
父亲统治这片海域很久了，他有他的威严他的骄傲。英明的父王，永远是这片海域的神。然而，我心中真正的神，是我的母亲。虽然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哥哥们都说，她是这里最美的女子，有一头漂亮的打卷儿长发，精致的面庞没有任何瑕疵，还有--唯一遗传给我的直能看到人灵魂深处的琥珀色的眸子。
我记得父亲说过，我和哥哥们是他永远的骄傲。我知道。父亲很宠我们，他威严的外表下总有温柔的一面。但是，我一直想要的，是母亲的温柔。我很羡慕哥哥们，他们见过母亲，被母亲那么小心翼翼地抱着，呵护着。哥哥也时常笑着对我说，我们也很羡慕你呢，幸运的维拉，你知道吗，父亲最疼的人就是你了。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想我会很开心。上天总是这么眷顾我，几乎什么都给我最好的。所以，哥哥们叫我幸运的维拉。我有不亚于母亲的容貌和一副令人惊讶的好嗓子。每当我坐在礁石上歌唱，忙于觅食的海鸥也会久久地盘旋在我的身边，不忍离去。
我喜欢哥哥们，还有他们如阳光一般的笑容。我们已经在一起很久了，似乎身体都要融合在一起。我们一起嬉戏，一起歌唱，一起闯祸，一起游遍大海的每一个角落。
除了黑水晶宫殿。
没有人敢去那里。因为海底最强大的巫师就住在那里。
幼时的我曾天真地问哥哥，难道父亲不是海底最伟大的人吗。他们回答我，伟大和强大是两回事。
几乎所有人都不敢公然地谈论黑水晶宫殿，他们总在悄悄议论，那个统治黑水晶宫殿的巫师雷亚，有着能与神抗衡的力量。但是，这片海域已经很久没有出过什么大事了。况且雷亚神秘莫测，又没有人敢去黑水晶宫殿，雷亚的力量究竟有多强大，谁也不知道。
我最小的一个哥哥艾维一直对雷亚有着强烈的好奇心。他要去黑水晶宫殿。当然，这事只有我和哥哥们知道。谁都不敢对父亲说。然后，在一个寒冷的夜晚，艾维出发了，他要到这片海域最危险最黑暗的地方去。
艾维回来是在三天之后，那时父亲已经勃然大怒。艾维显得很没有精神，整个人似散了架，眼睛也空洞洞的，视线没有焦点。父亲罚他禁足一个月。好在艾维恢复得相当快，不久他就能和我们在浅海抓贝壳了。我曾经问起他在那三天里到了黑水晶宫殿吗。艾维淡淡地笑笑，又摸摸我的头。阳光照在他褐色的发丝上，有一种超然的美。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我的身体日渐成熟。我按哥哥们的叮嘱，小心地保护着下身的鳞片，还有上身似雪的肌肤。我觉得每天晒太阳对保持健康的肌肤是很重要的，所以我总在清晨浮上海面，享受阳光的爱抚，还有蔚蓝的天空和美丽的海鸟。
今天并不是个好天气。我承认。说不定还有暴风雨。然而，每天养成的习惯无法改变，我依旧在清晨浮上海面。天空黑压压的逼过来，风也在不断咆哮，暴风雨即将来临。我在海面四望，一只海鸟也没有了。只有一艘大船，在汹涌的海中可怜地上下起伏。我想，它就要沉了。
它果然沉了。船上的人开始仓皇地跳船，还有尖叫和哭喊的声音。我默默地在远处眺望，我想回到温暖的海底去了。就在转头的刹那，我看到一个身影。然后，
我决定救他。
待到把他拖上海岸，我已是精疲力竭。为什么要救他？我奇怪。只因为他头上金灿灿的王冠么？还是他英俊不凡的容颜和即使昏迷也阻挡不住的高贵气质？我摇摇头，哪来的奇怪想法。
轻轻地度气给他，我感受到双唇似有似无的触感，妙不可言。
男人渐渐转醒，我赶紧游向大海，躲藏到礁石的背后。我不是人类，我不能让他看见我。
有脚步声由远而近。我循声望去，是个男孩，年纪与我相仿，漂亮得像从教堂壁画上走下来的安琪儿。他走近男子，温柔地抚上他面颊。然后，男子幽幽转醒。
"是你救了我么？" 男子干涩地开口。
漂亮的安琪儿看着他，微笑不语。
我读懂王子毫不遮掩的眼神。我想，王子爱上了安琪儿。
我转身，游向海底深处。
这几天，我的脑海中常常浮现出王子的影子。
当然还有那个安琪儿。只要出现王子的身影，安琪儿就挥之不去。
我想，我爱上了王子。
爱，原来是这么无奈的事。
我依旧每天清晨浮上海面晒太阳，直到看见王子和安琪儿在岸边悠闲地散步。王子在安琪儿耳边低语，惹得安琪儿一阵轻笑。我静静地看着，看着他们甜蜜又幸福。
王子牵起安琪儿的手，对他说，让我们共度永生永世。
我想，如果与你共度永生永世的人是我该有多好。
我游回大海深处，我决定从明天起再也不在清晨浮出海面。
艾维是最了解我的人。我的一举一动从未逃离过他的眼睛。当然，对着他，我也没有必要隐瞒。
艾维听完我的叙述，一脸忧伤，似乎比我还难过。
他很认真地问我，你真的想要和王子在一起么。
想啊，当然想了，想得连心都痛了呢。
我转过头去，虽然在海里他看不见我的泪。
艾维对我说，我有办法，你随我来。
他带我去的，是黑水晶宫殿。我终于见到了，被众人誉为最强大的巫师的人--雷亚。他给我的印象只有一个--这个男人生来就是黑暗的主宰。强壮而优雅的身形，坚毅而冷漠的面庞，还有邪魅入骨的眼神。
艾维在他的面前恭敬地跪下，他说，伟大的巫师，请你帮帮维拉吧，只有你能帮助他了。
雷亚并没有急于回答。他挑起艾维精致的脸蛋，上扬起嘴角，然后问，那你准备付出什么代价呢？
我上前一步，挡在艾维的面前。雷亚，需要你帮忙的人是我，代价，也应由我来支付。
雷亚直起身子，蔑视似地瞥了我一眼。好吧，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说说看你的愿望。
我想要变成人类，不要有鱼尾了，求求你，雷亚。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他点头答应了。
狂喜弥漫至全身，我甚至忘却了恐惧。但雷亚随即缓慢而残忍地对我说，代价是你的右眼--漂亮的琥珀色眸子。
我楞在当场。艾维已经沉不住气，他指着雷亚便骂，你怎么可以这样！明明这件事对你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你怎么可以要了他的眼睛！那是母亲唯一给他的......
雷亚似乎无法忍受艾维的吵闹，他皱了皱眉头，又继续对我说，你必须让王子在三日之内吻你。如果他吻了你，那你一辈子就会是人类。如果没有，你就会化为泡沫，再也不存在。当然在这三天中，你得用人类的双脚在地上走动，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一样疼痛。
艾维依旧在骂骂咧咧，他已经准备拉着我的手离开。我挣脱开他，在雷亚面前毫不犹豫地跪下。
我答应你的所有要求，请帮助我吧。
雷亚交给我一小瓶药水，颜色诡异，气味浓重。
艾维死死地抱着我，不让我离开。我看见他泪流满面的脸，低头给他一个轻轻的吻，然后头也不回地游向岸边。

我在沙滩上把药水一饮而尽，然后闭上眼睛，静静地等待着那个时刻的来临。
清醒时，我看到令我激动和欣喜的结果。鱼尾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人类修长洁白的双腿。我迫不及待地爬要起来走走看。双脚刚接触地面，我就被一阵钻心的疼痛击倒了。何止是踩在刀尖上，简直像踩在滚烫的烙铁上。无法承受巨大的痛苦，我的四肢都蜷曲起来，身体不住地颤抖。
"哎呀，王子你看，沙滩上有个人呢。"是安琪儿的声音。
我心中一惊，挣扎着要爬起来。然后，一双宽大的臂膀将我抱起。
是你么。我的......王子。
我被带到王子的宫殿，安置在柔软的床塌上。我看见王子的眉眼，那么深邃。想伸手去触摸，他却离我那么遥远。
我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天。王子没有来看我，倒是安琪儿来了好几次。他摸着我的脸庞和丝般光滑的肌肤，为我的美丽而惊叹。
然后，他摸摸我空空的右眼。
那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这是代价，我认。
安琪儿神色怪异。我握住他的手，问他害怕吗。
不。安琪儿飞快地摇头。你知道吗，你的左眼......美极了。
我转头，缓慢地开口，纵然我万般美丽，王子却依然爱你。
安琪儿的眼睛霎时间明亮起来，言语中掩不住那股子激动，是呀是呀，我的王子要在后天为我举行盛大的宴会呢，好期待！
他的幸福那么满。满得都要溢出来了。
但幸福是他的，我什么也没有。
我咧开嘴，对他笑笑，祝贺你，漂亮的安琪儿。
安琪儿虚掩上房门，安静地离开。
那一刻，我改变主意了。
我不要王子的吻了。纵然我那么爱他，爱到心都在滴血。
我要让我的王子和漂亮的安琪儿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永生永世。
对不起，父亲；对不起，母亲；对不起，哥哥们，还有--艾维。
第二天，我在自己的房间站立了很长时间，等到腿疼得都麻木了，才把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擦干净，走向安琪儿的卧室。
他今天不在。侍女说他出去为即将到来的宴会购置礼服了。
我请她带我去见王子。侍女犹豫了一下，答应了。
我的王......不，是安琪儿的王子，正在安静地在书房里看一本外文书。阳光洒在他高大的身形上，我一瞬竟看得痴了。
王子看见我来，露出公式化的笑容。我欠欠身。
我邀他和我一起去浅海划船。
海面上，我贪婪地享受海水特有的淡淡的咸腥味，那么熟悉的味道，熟悉得让我落泪。
王子出神地望着远方。我知道，他在想他的安琪儿。
你知道吗。王子突然开口，就是在这里，安琪儿救了我；也是在这里，我爱上我的安琪儿。
我安静地听着，淡淡地朝他笑。王子，你可知道，你口中的，还有脑海中念念不忘的安琪儿，
就是我。
海面一片平静。偶尔有微风拂过。那么惬意。我和王子共同度过我生命中最美妙的一个下午。我想，直到死，我也不会忘了这一天的。
夕阳西下，王子渐渐透出一丝疲惫。他低下头，靠在我的肩上。他的脸离我那么近，近得让我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吻到他的唇。
但是，我没有。
我想起漂亮的安琪儿，想起他谈论明天的宴会时的兴奋与期待，想起他就在今天早上还满是幸福地去购置礼服--
我没有勇气去伤害他。
我把王子从我身上推开，然后说，王子，我们该回去了。
第三天．早晨。
整个王宫都沸腾了，为漂亮的安琪儿。
宴会的会场布置得豪华而奢靡。安琪儿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切，然后给王子一个响亮的吻。
我听见，他们接吻的声音，还有，
我心碎的声音。
我依然要祝福王子和漂亮的安琪儿，祝他们幸福，希望他们能在一起永生永世。
我来到安琪儿的房间，看着他换上鲜艳的礼服，魅力无人可挡。待到安琪儿打扮完毕，我微笑着目送他出门。我说，祝你好运，漂亮的安琪儿。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穿了套素色礼服，来到宴会会场。
安琪儿永远是万众瞩目的焦点。我提醒自己，维拉，高兴点儿，你看，那么高高在上的王子和那么漂亮的安琪儿在一起,真好。
可是我心痛，痛得浑身都在战栗。或许我应该做点什么，我想为他们跳支舞。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了。我的脚好似踩在烧红烙铁上，还有万跟钢针穿过脚心。可是，我跳得欢快又流畅，我还放开我令人惊讶的好嗓子为他们歌唱。歌声婉转悠扬，直冲云霄。
我是真的开心，开心得......连眼泪都止不住地往下落。
过了今晚，我就要化为泡沫了，再也无法看见你的容颜了。你明白吗，王子。我要在这里尽情地跳，尽情地唱。过了今晚，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亲爱的......王子。
是夜。
我来到大海的边上。蔚蓝的海水依旧温柔，我的家，我的回忆。
突然，我看见海面上露出闪亮的一点。
竟然是艾维。
他向我游近，近得让我能看到他眼中的悲伤。
他的神情满是疲惫，眼中的血丝隐约可见。
他丢给我一把匕首，冷冷地说，这是你能活下去的唯一办法了。杀掉王子，让他的血流在你的腿上，你就能恢复鱼尾。快去吧，时间不多了。
然后，他转身离开。
我想，他是真的爱我的。谢谢你，艾维。
我拿着那柄匕首，回到宫殿。路过王子寝室的门口，我停下脚步，从门缝里向里面望去。
王子搂着他的安琪儿，睡得安静又香甜。
王子，当我把你从海里救上来的时候，我爱你；当你爱上安琪儿的时候，我还是爱你；而现在，我即将死去的时候，我依旧爱你。
我用口型默默地说，晚安，王子，还有，安琪儿。祝你们幸福，你们一定要在一起，永生永世。
我回到大海边，把匕首扔进海里。
太阳，就快要从海的那一边升起来了。
我感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越来越透明，直向着太阳飞去。
我的意识开始渐渐模糊。最后，我想到了母亲。那么美丽又温柔的女子，我很快就能见到她了。然后，安心地呆在她的怀里，享受我不曾享受到的爱。
我感到满足。
再见，王子，还有安琪儿。答应我，你们一定要幸福。

（全文完）

《海的孩子》番外 《艾维》
我在黑水晶宫殿中宽大的床上清醒过来。
海水失去了一贯的温和，变得黑暗而阴冷。
下体传来的阵阵剧痛向我控诉着那个男人的疯狂的索取。
可是，不论多大的代价，我都愿意支付--只要是为了维拉。
床角放着放置着精致的玻璃器皿，里面，是维拉漂亮的琥珀色眸子。这是我的罪过。
我爱过许多人。父亲、母亲、哥哥们，还有我唯一的弟弟--维拉。我以为我不会恨的。母亲在世的时候甚至没有教导过我们"恨"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然而今日，我却体会得那么彻底。
我恨雷亚，恨他残忍地伤害维拉；我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要把单纯而不谙世事的维拉一步步带上绝路。然而我恨得无能为力。
我想起三年前。那时的我还是个对海底充满好奇心的孩子。我想知道人们总在悄悄议论那个被人们称作黑暗的主宰者的究竟是怎样一个男人，于是便不顾一切地向这片海域最危险最黑暗的地方游去。
待到三天后我精疲力竭地回来，维拉曾问过我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没有告诉他。
我见到了雷亚。
或者说是他救了我。
那日，我又饿又累，终于晕倒在一片珊瑚群旁。待到醒来时，赫然发现自己躺在宽大柔软的床上，一个长相邪美的男人正端着浓汤坐在我身边。
他告诉我，这里是黑水晶宫殿。
那一刻，我固执地以为他是个值得信赖的人。所以当维拉求我帮他成为人类时，我几乎毫不犹豫地带他去找雷亚。
然而，现在我才发现。雷亚是恶魔。
是我害死了维拉。
今夜，已经是最后的时限。
至于匕首，在交给维拉之前，我就知道维拉根本不会用它。维拉总是那么的善良，善良到不肯伤害任何人，自己默默承受所有痛苦。
然而，我依旧哭求雷亚，向他索要匕首。这是我赎罪的唯一方式。
天，似乎微亮。
玻璃器皿在我的眼前沉默。我看着那漂亮的琥珀色眸子，看着它一点一点化为泡沫，最后什么都不剩下。
我闭上眼睛，泪珠顺着眼角滑落。
我知道，有一个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下体的疼痛并没有减弱的趋势，我感到安心。如果这是上苍对我的惩罚，我会感激得跪拜。今后的所有时光，我都会在痛苦和悔恨中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