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医生从急救室里出来,告诉家属他们确实无力回天。已经开始出现尸斑了,说明死亡时间至少在四小时以上。那人听了眼神瞬间怔住,因焦急而涨红的脸色迅速褪白,急促的喘了几口气后突然“咕咚”一下瘫倒在地。他冷不丁躺下给医生吓一跳,回过神赶紧喊同事推轮床过来,接着抢救。
也就两三分钟的功夫,抢救室里传来一声嚎叫:“这可怎么办啊!我得赔多少钱呐!”
嗯?罗家楠侧头望向抢救室,只见那人躺在轮床上捶胸蹬腿,彻底是副天塌了的光景。出于职业的敏感性,他脑子里迅速闪现出数个可能性,最撼动警察那根神经的可能性便是非正常死亡。
朝周围踅摸了一圈,他拽住刚刚被尸体砸底下的年轻大夫,亮出工作证问:“刚推进去那个,死因是什么?”
正搓胳膊的小大夫见着警官证,表情一怔,随即皱眉道:“不知道,这不刚送过来么。”
这边问不出东西,罗家楠又去问主导抢救的那位主任。主任说外表暂时看不出问题,不过胖成这样,心脑血管的负担极大,很有可能是脑卒中、心梗或者是主动脉夹层破裂导致的猝死。具体死因要看尸检结果,就是不知道家属愿不愿意做了。
罗家楠听完转身去找随车医生,打听现场情况。根据对方的描述,死者是死在睡梦中,他到那的时候手脚关节已经出现尸僵了。叫救护车的就是现在躺急救室里嚎的那个,说死者是个主播,每天晚上十点开始直播到凌晨两点,夜里不睡觉白天睡,结果今天叫起床死活叫不醒,赶紧打了120。其他的也和主任说的差不多,考虑是心脑血管疾病引起的猝死。随车医生还说,他进去看到屋里堆了满地的箱子,里面尽是些未拆封的零食和日用品,看起来是为直播带货而准备的样品,连运尸体的道儿都是现从箱子堆里刨出来的。也难怪抢救室里的那个嚎得要死要活,带货主播猝死,合同无法履行,是得赔给商家不少钱。
听完两位经验丰富的医生的初步诊断,罗家楠感觉自己可能是有点神经过敏,见着死人就往多了想。自嘲的笑笑,他强迫自己抛开刚刚发生的一切,去找欧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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熬夜审完强奸犯,罗家楠从审讯室里出来的时候已是困得头重脚轻,感觉走道都发飘。不过还没吃上媳妇亲手做的爱心早餐,他坚决不允许自己睡过去。而惦记着他熬了一宿肯定是饥肠辘辘,祈铭特意比平时早起了一个小时,七点不到就进了重案组办公室。
深知重案组里饿狼多,祈铭做了六个鸡蛋三明治,全麦面包夹生菜番茄煎蛋低脂培根,配上自制的调味酱,对半切开共计十二块。除了能塞饱罗家楠,也可照顾到其他人的胃。高仁昨儿晚上值班,闻讯上来蹭饭,毕竟祈铭做三明治的手艺不比外卖点的差,还比外卖干净卫生。食堂的早餐早吃腻了,换换口味一天心情都愉快。不舍错过审讯的欧健秉承“轻伤不下火线”的精神,愣是支着条瘸腿熬了一宿,眼下终于吃到了心心念念的鸡蛋三明治,感动得无与伦比,一个劲儿夸祈铭手艺好。
“你小子吃了蜜蜂屎啦?”
罗家楠最腻味听别人在祈铭跟前刷存在感,伸腿就要踹他那只瘸脚。算这小子走运,没骨折没伤到筋腱,就是肿了而已,医生给的诊断是“第五跖骨基底淤青肿胀”,看起来没什么可担心的。
欧健赶紧把腿搬开,顺势将手里的半块三明治尽数塞进口中,晚了怕罗家楠不让吃了。
“这里面确实加了蜂蜜。”祈铭说话一如既往的倒人胃口,“准确的说,蜂蜜是蜜蜂的呕吐物,不是排泄物。”
一瞬间屋里静得连呼吸声都没了,刚还满怀感激的警员们此时此刻都想找个垃圾桶把刚吃下去的三明治吐出来。欧健突感反胃,若非行动困难,早已奔进了卫生间。
高仁和罗家楠早都习惯了祈铭的那张嘴,反正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吃就完事,正好剩下的没人抢了。然后罗家楠吃着吃着忽听高仁“哎呀”了一声,对着手机屏幕惋惜道:“天啊,他怎么突然死了?”
“谁死了?”罗家楠被吸引了注意力,鼓着腮帮转过头。
“宇宙二胖。”
“啥玩意?”
叫这名字的,是个人?
高仁把手机递到罗家楠眼前:“特别红的一个主播,我减肥那阵就靠刷他的吃播视频续命了。”
罗家楠扫了眼照片,忽然顿住咀嚼的动作,从高仁手里抽走手机,皱眉盯着看了一会。没错,就是昨儿晚上在第一医院急诊中心碰上的那具尸体,沉得他髂腰肌劳损差点犯了。
宇宙二胖?叫大胖都不算自负。
将手机递还给高仁,他随口道:“吃播主播啊,怪不得胖成那样。”
“那说明他敬业,没催吐没假吃。”高仁鼓起包子脸,“他很辛苦的,拖着一身的病还天天直播,之前有一次给亲友们展示过体检单,血糖高的吓人,得靠扎胰岛素针控制。”
“咋的这还是你偶像啊?”
“对啊,他有在为了健康而努力了,三个月减了五十斤。”
“……”
罗家楠心说减了五十斤还特么那么沉,这要没减,昨儿晚上保不齐都没法从地上弄起来。随后将昨晚的见闻告知高仁,末了他特欠抽的补上句:“你也接着减吧啊,别回头给我小师弟压骨折。”
高仁的包子脸瞬间涨红:“罗家楠!”
“高仁你别吵。”祈铭忽然抬手阻止高仁发飙,随即将视线投向罗家楠,“你刚说到医院的时候,这个宇宙二胖已经出现尸僵和尸斑了?”
他记不住人名,记谁都得给起外号,比如刚开始管罗家楠叫南瓜,管林冬叫冬瓜,管高仁叫包子。而网络ID这玩意几乎等同于外号,他记起来毫无障碍,听一遍立刻印在了脑子里。
“是啊。”罗家楠肩膀微耸,“急诊主任说死亡时间起码在四小时以上。”
“死那么久都没人发现?”
“他睡觉睡到晚上八点,经纪人去叫起床的时候才发现他没动静了。”大概猜到祈铭也联想到了非正常死亡的可能,罗家楠把自己询问得来的情况足逐一告知。
祈铭听完点了下头说:“确实,这样的体重,睡眠状态下的猝死概率极高。”
“嗯,甭操那个心了,你上班去吧,我去休息室睡会。”
说着,罗家楠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余光瞥见高仁正朝饭盒里最后一块三明治伸手,撇撇嘴角揶揄道:“诶,真想给吕袁桥压骨折啊?”
“罗家楠!”高仁快气哭了,“你等着!我今天下班就去找韩老师,把他那本《如何杀死讨人厌的同事的一百种方法》的初稿拿来!”
夜里嫌犯撂的痛快,罗家楠的心情好到飞起,笑着跟高仁逗贫:“胆儿肥的你呦,敢在重案组办公室里当着市局特聘法医的面袒露犯罪意图?不怕被列为嫌疑人啊?”
“没事,我可以帮忙,他不会被列为嫌疑人的。”
祈铭“温柔”一笑,留下记“你再欺负高仁看我怎么收拾你”的眼刀,抄起空饭盒转身走出重案组办公室。罗家楠这嘴是越来越没把门的了,有必要回路再造。
回到办公室刷干净饭盒,祈铭听到放在桌上的手机响起,看是个不认识的座机号码,他随手接起:“喂?”
“祈老师,早,我是韩征。”韩征的语气显得有些过于恭敬,完全不像面对故人之子的长辈那样,“你先别挂,有工作上的事找你。”
因为父母的案子,祈铭完全不想再和韩征有任何交集,但不能让私人恩怨影响工作。深吸一口气,他说:“什么事?”
“昨晚急诊接收了一具猝死的尸体,死因不明,家属要求尸检,我考虑了半天人选,想着还是交给你来做比较放心。”
“……”祈铭略加沉思,“宇宙二胖?”
“啊?”
“罗家楠昨天晚上就在你们医院的急诊中心,他跟我提起过,你们那收了具猝死的尸体。”
“是这样啊,不过你说的什么宇宙……呃,死者名叫顾临华。”韩征对于祈铭记人名费劲和脸盲的属性毫无认知,更不知道自己刚说完名字祈铭就给忘一干净。
“几点?”
“九点之后都可以,你时间能安排的开么?”
“我看下工作日程表,过五分钟给你回电话。”
挂断通讯,祈铭转头看向写在白板上的一条条事项安排,评估过工作量后,决定接受韩征的请求。
TBC
第六十九章
睡醒一觉爬起来, 罗家楠一看表过了午饭点了,抓起手机给祈铭打电话问人吃没吃饭,没吃正好一起。结果半天没人接, 他只得打给高仁问情况。
“他带小夏去第一医院做尸检了。”高仁顿了顿, 语气不免惋惜, “就那个宇宙二胖。”
罗家楠听了稍稍一愣,问:“死因存疑?”
“通过影像学手段找不到死因,家属要求法医尸检。”
影像学手段?想起之前自己躺过的CT机和核磁共振机, 罗家楠琢磨能把那吨位的塞进机器里也不容易,打了个哈欠又问:“那你怎么不去啊?就他们俩搬得动那二胖么?”
“二胖”俩字一出口,莫名喜感。但毕竟是已故之人,未免对死者不敬, 罗家楠紧抿住嘴唇忍耐笑意,然后听高仁说:“祈老师他们一走走一天, 办公室里得留人干活啊。”
“那么大体格子,一天能完事?”
“应该吧, 也就是切开缝合比正常体态的尸体麻烦点。”
“成, 那你忙吧,挂了啊。”
拿手机给祈铭发了条信息让他尸检完了联系自己好去接,罗家楠翻身下床, 一脚踹上欧健睡的那张的铁架子框, 给人震得一骨碌坐起。
“啥——啥事啊大师兄!”
“起来干活。”
欧健冷不丁被炸醒脑子里还迷糊着,完全忘了脚崴的事儿。他这边刚一下地, 走廊上路过的人就听休息室里传来“嗷”的一嗓子惨叫。眼瞧着欧健“咕咚”就跪自己跟前了, 罗家楠端出副笑脸——
“呦,你说这不年不节的,你下跪我也没准备红包啊是不是?”
忍着疼撑着床架子自己爬起来, 欧健心酸吐槽——有功夫笑,扶我一把不行么?是不是亲生的师兄弟啊一点同情心都没!
—
确如罗家楠所问的那样,尸检进度确实比平时缓慢。没有能完全平整放置尸体的台子,祈铭和夏勇辉只好蹲在地上,对底下垫着数层无菌防水布的庞大尸体进行解剖和组织取样。因为停尸柜抽屉装不下,尸体没进太平间而是停于医院特别提供的空房间里,强力的制冷系统将室温控制在冰与水的临界点,尽可能延缓尸体腐败的速度,但这个温度对于需要操刀解剖的法医来说实在是过于不友好。
穿太厚的衣服不便于工作,可穿得薄又不保温,握刀的手没一会就感觉被冻僵了,腿也蹲得发麻。祈铭和夏勇辉都不得不时常停手起身到旁边活动活动,增加血液流速。
尸体虽未开始腐烂,状态却称不上好。除去早已显现的尸斑,颈部、腹股沟、关节等处的黑棘皮十分严重,且有明显的淋巴水肿及皮炎导致的皮损。这些症状在过度肥胖的人身上常见,同时由于死者长期注射胰岛素,多次注射的部位如腹部、大腿等处均因高血糖导致的易感染情况而出现溃烂。
表皮损伤多,记录上费工夫,里面还有更大的挑战。死者的腹部脂肪层厚达十多厘米,费劲巴拉的切开,还有厚厚一层包裹着脏器的脂肪等待剥离,然后才能提取组织切片以进行后续的毒病理检验。而撑开胸骨后看到死者的心脏几乎相当于正常人的两倍大,夏勇辉不禁皱起眉头。
“这是用命换钱呐。”
听到夏勇辉的低叹,祈铭提醒他:“不要在尸检的时候对死者做评价,把尸体当成一件物证、尽自己所能找出死因才是对死者最大的尊重。”
夏勇辉并不是很理解祈铭的观念,倒也没出言反驳。其实这话邹筱筱曾跟他说过,可作为一个干过临床的人,很难在短时间内产生将一条曾经鲜活的生命看做“物证”的心理转变。当然这也是他来市局实习的原因之一,多接触,多实操,让自己逐渐的“铁石心肠”起来。
一边给胸腔内的器官做解剖,祈铭一边陈述所见进行录音:“气管及支气管内未见明显异常,肺部良性结节,肺叶炎性浸润,肺动脉内径狭窄,未见血栓……心脏扩大心肌肥厚,体积约两倍于死者拳头,表面脂肪厚,切面见少量心包积液流出,右心室近三尖瓣处有3 乘 1.5 乘 0.3厘米大小附壁血栓,各瓣膜肉眼观未见明显异常,冠状动脉口狭窄,两侧见浅黄色粥样硬化斑。”
他顿了顿,继续说:“由夏勇辉进行器官及组织切片提取。”
夏勇辉听了一愣。本以为今天祈铭叫自己来只是打打下手,拍照搬抬切开缝合之类的,却没想到对方能允许自己干细活。有了干劲儿,身上的寒气顿时消散,冻僵的手指也随之灵活起来。
溜溜干了九个小时,饭一口没吃,水一口没喝,中间连个厕所都没去。等缝完最后一针,夏勇辉站都站不起来了,感觉膝盖跟腰木得已经不知道送给谁了。
而令人失望的是,死者虽然一身的毛病,没一个零件合格的,可肉眼所见却检不出致死原因。猝死比较常见的是心脑血管疾病,这哥们都有,但一没破二没堵。也非过度肥胖人士多见的睡眠呼吸窘迫综合征导致的呼吸骤停,因为肺部没有该病症相应的损伤做证据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