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立业没有否认,动作缓慢地掏出烟盒,说:“我不是要干涉你的生活,就是想来看看,你现在过得怎么样。”
梁承的脸上掠过一丝不耐烦,语气却很冷静:“我跟你有什么关系,过成什么样轮得着你来操心?”
程立业点燃一支烟,咬住猛嘬,借着吐烟圈叹了口气。
“梁承,我不跟你废话了。”他说,“岭海那天的事我听怀明说了,你以后不要再跟着应小琼那帮人混。”
梁承“啪”地放下筷子,抽出一张纸巾擦擦嘴,汤底的热气未消,他盯着氤氲下的油红浑浊。
程立业道:“有的钱运气好赚到了,不能保证下一次还有好运气。万一出事,你后悔都没机会。”
梁承问:“说完了?”
“你才二十岁,日子还长。”程立业说,“好好想清楚,有任何需要可以来找我。”
梁承听到笑话一般,眉头轻纵笑了起来,说:“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干了什么?”
程立业哽住,除了烟雾半个字也发不出来了。他拿起梁承没喝完的可乐灌进喉咙里,气体翻涌顶得他涨红了脸。
椅子腿在路面划出尖锐的一声,梁承站起身,经过程立业身旁时俯视着对方起伏的胸口,他低声说:“我知道日子还长,该怎么过我心里有数。”
程立业道:“你妈一直在找你。”
“她不是我妈了。”梁承顿了两秒,“你可以告诉她我在这儿,大不了我今晚就搬。”
梁承说完走了,程立业沮丧地伏在桌上抽烟,连抽了三四支。
玻璃窗内,乔苑林悻然转回身,他听不到对话,仅目睹梁承前所未有的冷漠状态,不安感比躲在仓库外的时候有过之而无不及。
吃完饭从餐馆出来,姚拂打车回家。乔苑林在人行道上目送出租车驶远,视线稍错,落在梁承坐过的桌子上。
一堆烧黑的烟蒂,程立业搞得周身烟雾缭绕,一边咳嗽一边起身走了。
乔苑林思索了几秒钟,抬腿跟上去,一老一少相隔五六米远,程立业双手背在身后,略微驼背,完全一副中老年人散步的姿态。
走到路口,程立业拐弯了。
乔苑林慢慢停下,好奇和冲动之后,他觉得这种行为只是徒劳。对方是谁、要去哪,都不是几步路能弄清楚的。
他想回家了,突然,有人从后拍他的肩。
乔苑林转身吓了一跳,这老头什么时候到他背后去的?!
程立业和蔼地笑着,说:“这位同学,跟我挺长一段了,你有事吗?”
乔苑林滚动喉结,把慌张随唾液一并咽下去,从裤兜里掏出结账时找的零钱。他镇定地说:“大爷,你掉了十块。”
程立业说:“我还有两年退休,不至于当你大爷吧?”
“那,叔叔?”乔苑林改口问,“这十块是你掉的吗?”
程立业道:“不是我的。”
乔苑林逼真地疑惑了一下,说:“那我弄错了,抱歉啊。”
他攥着纸币冲程立业笑了笑,在露馅儿之前赶紧闪人,刚掉头迈出一步,程立业叫住他。他问:“还有事吗,叔?”
“你找不到失主的话可以交给我。”程立业一半玩笑一半正经地说,““那首著名儿歌听过吧,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把他交到警察叔叔手里边。”
乔苑林心里咯噔一下:“你是……警察?!”
走回旗袍店,乔苑林心中聚着一团火,怦怦往胸膛上撞,见到梁承恐怕会控制不住喷发出来。
他往二楼看了一眼,绕过小楼决定再溜达一圈。
今天那对夫妻没有争吵,后巷静悄悄的,乔苑林晃到巷口,一抬头,梁承和小乐在巷子腰里的墙根底下。
小乐先看见他,喊道:“小乔哥哥!”
梁承随之望过来,远远的,眉目依稀残存着半小时前的低温。
乔苑林莫名哑火了,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第18章
砖红的墙壁上写着几行加减算式,梁承捏着一截粉笔,写下五加十,小乐说等于十五,又写十三减六,小乐说等于八,梁承踹了他一脚。
小乐弹到乔苑林背后:“错了吗?”
“等于七。”乔苑林说,“你们在考算术?”
小乐沮丧道:“太难了,不会。”
这年头的小学生都不是吃素的,博御园楼下跑的小豆丁随便逮一个,恨不得会解一元一次方程,乔苑林问:“你读一年级了吗?”
小乐点点头,表情却很纠结,从他身后挪到梁承旁边,贴住大腿默不作声。
乔苑林怕伤害到小朋友的脆弱心灵,从书包里摸出一袋芝士饼干,说:“小乐,吃这个吧。”
墙上红白斑驳,下场雨就能冲刷干净,梁承将粉笔掷入垃圾桶,捻掉指尖的粉灰。
小乐问:“梁承哥,不考了吗?”
梁承没理他,直接朝外走。乔苑林捏了一下小乐失望的脸,说:“回家吃吧,下次有不会的题我可以教你。”
“那小乔哥哥你会踹我吗?”小乐悄声问,“梁承哥好像不高兴,踹得我屁股疼,他怎么了?”
乔苑林也不知道,梁承已经走出后巷,他跟小乐说完再见也离开了。阳光正毒,热气从天空接连不断地压下来,他甩甩头发,额角渗出一小滴汗水。
那位警察大叔是梁承的什么人,来找梁承又所为何事,是否和海岛发生的事情有关?
乔苑林毫无头绪地思考着,愈发烦闷,那滴汗水逐渐凝结成豆大的一颗,滑落至眼尾,他一受刺激猛地合住了眼眶。
乔苑林抬手擦拭,很用力,眼球在汗水和压迫下反而加深了痛楚,就像他越找线索却越迷茫。
他放下手,忽然想放弃了。
见过程立业之后,梁承肉眼可见地处于低气压状态。他闷在房间里闭门不出,没有吃晚饭,没有洗澡,晚上门缝黑漆漆的,屋内也没有开灯。
乔苑林在走廊来来回回,扫地、擦装饰画、拍蚊子,做了一堆平时根本不会做的事,但始终没下定决心敲一敲门。
第二天,乔苑林早早起床,浴室里毛巾和牙刷纹丝不动,说明梁承一整夜没出来过。他回屋写作业,时间过得异常缓慢。
黄昏时分,浓密的云层聚拢下压,劈了两道轻雷。
乔苑林终于寻到机会,敲门说:“雷阵雨,收衣服!”
雨水很快哗哗落下,梁承咔哒拧开门锁,身上是昨天的衣服,眼下泛青,薄唇有几条干燥的纹路。
他无视乔苑林的存在,去阳台收下衣服进浴室洗澡。这场雷阵雨仅持续了几分钟,一停,天际透出浓郁的紫红色。
乔苑林立在走廊中间,梁承洗完过来,他拦着路:“我有话跟你说。”
梁承理都没理,直接绕过他,他后退挡住门口,说:“自闭二十多个小时了,还要进屋闷着么?”
梁承道:“好狗不挡路。”
乔苑林正要发飙,楼梯传来王芮之的喊声,叫他们下楼帮忙搬点东西。两个人先后下楼,脸色一个赛一个的难看。
店里地板上放着几箱布,王芮之说:“我这老胳膊老腿的,你们帮我搬一下,放小仓库里。”
这对乔苑林来说算是“重活”了,但梁承二话不说搬起一箱,他不甘人后,咬牙也搬起一箱。
王芮之问:“行不行啊?”
“行。”乔苑林细长的手臂绷出骨骼的形状,“老太太,你在布里面藏砖头了?”
王芮之笑道:“你少夸张,快点搬,我给你们煮牛奶汤圆吃。”
小仓库在一楼的紧里面,长方形,三面竖着高及天花板的实木柜,层层存放着布料和做好的旗袍,中间留着一条狭窄的过道。
他们各自搬了两趟,梁承放好箱子,一转身乔苑林慢腾腾地进来,又堵住了门。
小仓库没窗子,只有一屋暗灯,梁承高挺的眉骨下形成一片阴影,幽灵似的。乔苑林腾出手,却没闪开,说:“我知道好狗不挡路,可我是人,想挡就挡了。”
梁承问:“你还想干什么?”
乔苑林不死心地说:“我们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吧。”
“你是不是搞错了?”梁承道,“我是租客,你是房东,我交了钱住房子,没有和你熟到值得开诚布公的地步。”
“你非要这样么?”乔苑林从不认为他们是朋友,可梁承如此不配合,他忍不住生气。
梁承逼近他,说:“滚开。”
乔苑林心里拱起一股火,堵着门口一动不动,他不信了,在家里梁承还敢动手不成?谁料梁承耐心告罄,抬手捏住他的肩膀,一把将他推到了一边。
他趔趄地扶住柜子,站稳后梁承已经大步走了出去。
这些日子的全部疑问、猜忌和不满终于爆发,乔苑林憋不住了,也不想拖了,既然谈不拢就不再白费功夫。
梁承的身份关他什么事?梁承在做什么、是好是坏又跟他有什么关系?
梁承说得对,他只是房东,出租房子图的是安稳赚钱,不合适就不租,有隐患就不租,何必非要弄个一清二楚?到底有什么好优柔寡断的?
乔苑林怒气汹汹地追出去,冲厨房喊:“姥姥,别煮了!”
王芮之吓了一跳:“出什么事啦?”
乔苑林说:“房间太小,我住不惯。”
王芮之道:“可是小梁租着大卧室……”
“如果他搬走呢?”乔苑林踩上楼梯,“反正这件事你别管了!”
梁承前脚踏进房间,乔苑林后脚跟进来,嘭的踹上了门,仿佛要来一场决斗的架势。
梁承抱起手肘,反身靠坐在桌沿上,然后捻燃了床头的台灯,
昏黄的屋子里,乔苑林停在屋中央,说:“既然我是房东,你是租客,那我行使房东的权利没问题吧?”
梁承说:“你要怎么样?”
乔苑林道:“收回房子,这间卧室不租了。”
似乎料到了,梁承说:“跟我签合同的是你姥姥。”
“如果我告诉老太太你的所作所为,你是什么人,你觉得她还会愿意租给你?”
梁承平静地说:“看来你挺了解我是什么人。”
乔苑林把憋了很久的话说出来:“你二十岁,平时不念书不上班,打零工生活,这是你自己说的。可除了偶尔跑腿以外,没人知道你还做些什么。”
“你的确没有向房东交代的义务,也拒绝沟通,那我只能根据自己的亲眼所见去判断。”他走近一步,“你跟来路不明的人混在一起,那个应小琼,他认识刑警队长,他有前科对不对?”
梁承下巴微抬,说:“你比学生物的时候聪明多了。”
“所以我猜对了?”乔苑林继续道,“你跟那些有前科的人称兄道弟,打架斗殴,甚至绑了人讹钱,闹到要进派出所。”
“你以为我不厌其烦地问你是什么人,是看你长得帅?是因为普通人根本就不会干这些事!”
“在轮渡上我就说过,你不适合租我姥姥的房子,可你受伤了,我才没有让你离开。”
“现在你伤好了吧,又添了一道疤,那些旧疤是不是说明你也前科累累?”
乔苑林一口气说完,很累,很渴,声调陡地变轻:“你搬出去吧,找别的地方住,或者回家。”
梁承全程没有表情变化,此刻眉心稍动,说:“回家?”
“你是本地人,家应该就在平海。”乔苑林说,“家人、亲戚,总有一两个吧。”
梁承道:“一个也没有。”
乔苑林顿了顿:“我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又是什么导致了你现在的生活。我深感不幸,但做不到共同承担。”
梁承重复道:“承担?”
“可能用‘牵连’更准确一点。”乔苑林说,“你以为在外面打打杀杀,有人哪天报复你找上门,跟你住在一个屋檐下的老太太能平安无事吗?”
该讲的话都讲了,天彻底黑下来,乔苑林走到台灯晕开的光圈里,离梁承很近。
林成碧教过他,做事要有一套流程。计划,要搜集关于梁承的线索,行动,试探和跟踪,检查,确定最终结果。
现在是最后一步,处理。
乔苑林转脸望着墙上的影子,一高一低,轮廓晕成柔和的毛边,他放低声调:“谢谢你帮我跑腿,生病时照顾我,还有送我上学……房租和押金会全部退给你,你搬走吧。”
梁承放下手臂,问:“我要是不愿意呢?”
“那我只能。”乔苑林突然卡住。
梁承笑了一声:“只能给你妈打电话?小朋友,你的大招就是叫家长?”
这一笑,一声不屑的“小朋友”,把乔苑林的最后一点犹豫粉碎,他刻薄地回击道:“至少我有家长可以联系。”
“真让人羡慕。”梁承眼中嘲弄,“联系到连重点都没机会说出口,被挂了电话只能在天台上哭鼻子。”
乔苑林被戳到了痛处:“你他妈才哭!”
他冲上前,双手揪住梁承胸前的衣领,说:“我给你留面子了,不然上一次是在川菜馆,下一次等警察找上门看你还拽个屁!”
梁承攥住他的手腕,表情冷下来:“又跟踪我?”
乔苑林吃痛挣扎,却扯着梁承的衣领死死不放,扭打中书桌被撞得来回晃动,放在桌角的半杯水掉下去,嘭,摔成了一地碎片。
在四溅的水花里,梁承将乔苑林绊倒,丢在床上,俯身压过去一只手掐住了乔苑林的脖子。
平整的床单漫上褶皱,乔苑林一拳砸在梁承的嘴角,他睁大眼睛,张着嘴,拼命掰扯,指甲在梁承的小臂上留下一道道抓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