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罢,茶水已经冷了,浅黄色茶汤落在眼底,梁承放上盖子,咣当一声。
包厢外,应小玉逡巡一圈经过,在走廊拐角撞上老四。
“哎,老板。”老四直接问,“梁承在哪间?”
应小玉说:“你要干吗?”
“上次旅游他就没叫我,我打个招呼。”老四不满道,“顺便问问他点啥菜了,没见着菜单我给他挑啥啊。”
应小玉觉得不寻常,说:“就要了一壶茶,好像在谈事,先别管了。”
老四“噢”一声,掉头去中厅的休闲区躲懒,跟负责一层包厢的经理边聊边刷微信。
没一会儿,应小琼挟着寒风过来,原本在大排档忙呢,一路飙车,熄了火差点吐方向盘上。
找到老四,他问:“什么叫梁承出事了?”
老四说:“简称,就是梁承出来谈事了。”
应小琼:“你是不是加勒比头号大傻逼啊?”
老四忙说:“不点菜也不叫服务员进去续热水,跟一男一女在包厢,岁数五六十吧。”
“他爸妈?”应小琼以为是乔文渊跟贺婕,挺来精神,“我去瞅瞅他后爹什么样。”
老四越过应小琼的肩头,白眼一翻:“你先瞅那个吧。”
应小琼转身,郑宴东敞着大衣走进来,一边环顾大堂是否有空位。他迎上去,说:“郑仵作,你这个月光临八趟了。”
“我又没欠账,还是会员呢。”郑宴东咬着支没点燃的烟,“怎么,嫌烦?”
应小琼道:“你一个法医整天来,人家以为我们餐厅有凶杀案呢。”
郑宴东提议:“那我躲着点,上你办公室吃?”
应小琼不跟他嘴炮,闪过一丝担心:“梁承也来了。”
圆桌上的玻璃转盘反光,梁承对着光晕放空,分秒消逝,此起彼伏的“对不起”把他唤醒。
段思存像在忏悔的信徒,一手按着受过伤的那条腿,将长裤压出褶痕。梁小安冷静得多,可眼神飘荡,口中絮絮地反复道歉。
梁承无力道:“这算是认错么。”
两个人噤声,梁承又问:“你们觉得道歉对我来说有多大意义?”
梁小安道:“我这次回国就是想找你。”
“找我是为了什么?”梁承觑着她,“三十年了,你实现理想事业,记起来当作绊脚石扔了的孩子?”
梁小安躲避他的视线:“我没忘。”
“那你记性真好。”梁承嘲讽道,“现在你找到我了,下一步呢?看我过得怎么样,富足还是拮据,念过书还是文盲?看看我能不能配得上你生物学家的身份,看我需不需要一个妈?”
梁小安微微涨红了脸,说:“我想象过你的生活,很庆幸——”
“你庆幸个屁。”梁承姿态端肃地靠着椅背,但字句粗野,“庆幸我没进孤儿院,完成学业,如今过得还算光鲜潇洒?你心真大啊。”
段思存不忍听下去:“梁承……”
“要不你来说,你不是挺清楚么。”梁承盯着梁小安,“你有没有想象过,我被人打得满身是血,我杀了人,坐过牢,蚂蚁尚且有个窝,我曾经都不知道哪才是容身之处。”
梁小安惊颤了一下,她的生命里甚至没见过那种人,下意识否定:“不会……不会的。”
梁承凝视着她:“可我说的都是真的。”
梁小安抛弃了他,一路乘着长风走到现在,再找到他,却不知道他是一步步踩着悬崖来的。
段思存摘下眼镜,两行浊泪滑过颧骨,这副反应叫梁小安不得不信,她捂住剧烈起伏的胸口:“……我愿意补偿你。”
梁承料到了:“给我经济补偿么,还是事业上的帮助?”
“只要你提出来。”
“我不愿意,也不稀罕。”梁承轻蔑地朝段思存抬抬下巴,“要不你跟他学学,救助孩子减轻愧疚,也算做了点善事。”
段思存被洞穿,掩面弓下腰,完全没有求取原谅的底气。
梁小安站起身,绕过桌子走到梁承的椅边,她伸手想触碰,还没靠近梁承就偏头躲开了。
“梁承。”她叫。
梁承抬眸:“这个名字是你给我唯一的东西。”
梁小安蜷手后退了半步。
而梁承已经精准地戳破原因,说了出来:“承担的承,你们犯下的错误和后果,连同未知的命运,都要我来承担。”
梁小安扶着椅背,终于咬着牙哭了,现在的一切轮到了自己头上。
梁承起身,尘埃落定道:“到此为止吧,我跟你们再无瓜葛。”
梁小安揪住他的袖子,哭着说:“我是你妈妈,你给我一次机会,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段思存也道:“梁承,让我弥补你。”
梁承抽出手:“好,那我告诉你们。”
他掀起茶杯盖子,拔高了音量说:“亲生父母对我而言,就像杯底的茶叶沫子,瞧着心烦,喝到嘴里会吐,就一个办法,泼出去蒸发了才清静!”
说完,他抓起平安结离开。
段思存崩溃地伏在桌上,梁小安追了两步跌倒在地,她不切实际地挽留:“梁承,你……你姥姥陪我一起回来的,她想见见你。”
“哪门子姥姥?”梁承最后道,“给我煎过鸡蛋还是煮过汤圆?”
打开门走出包厢,曾经的渴望、好奇和怨恨都丢在背后,梁承如寻常食客离席透风,垂着的拳头却捏得骨节发白。
拐角一转身,应小玉立在那儿,轻声问:“要走了吗?”
梁承“嗯”一声。
应小玉跟人打交道眼色厉害,什么都没打听,只说:“茶水姐请了,改天再来好好吃一顿。”
梁承往外走,到必经的中厅,老四叉着腰晃荡出现,“嗨。”
“嗨什么嗨。”
“没啥,随便嗨嗨。”老四摸了摸他的大衣料子,“这就走啊,路上慢点。”
梁承穿过大堂,吧台里应小琼和郑宴东中断谈话,朝他望过来。拳头慢慢松动,他停下说:“我没事。”
“谁说你有事了。”应小琼避开梁承微红的眼角,拎出一份打包好的外卖,“怎么不点菜啊,是不是砸我们海鲜汇的场子。”
梁承接过:“谢了。”
郑宴东说:“谢我,本会员付的账。”
梁承走出海鲜汇的大门,寒风扑面,夜色浓黑,街边昏黄的路灯下,乔苑林静静地站在那儿。
他彻底松开了拳头,走过去单手讨到拥抱。
“什么时候来的?”
“跟踪。”
“嗬,重操旧业。”梁承松开手,紧绷的面孔牵起一丝笑意,“怕我会受气么?”
乔苑林缠着两条围巾,摘下一条搭在梁承的颈后,回答:“觉得你会需要我,希望没有自作多情。”
余温足够暖和,梁承包裹住乔苑林冻僵的手,啄了一下,说:“我们回家吧。”
门口挤着那几个瞧热闹的熟人,不知道哪位吹了一声口哨。
梁承目不斜视:“别理他们,越理越来劲。”
乔苑林忍不住,转过头,既是回应,也仿佛是对梁承过去一切的告别,喊道——
“拜拜,我把他领走了!”
第78章
梁承洗漱完回到卧室, 乔苑林拱在床上还没起,他发觉这家伙近几天消极怠工,便残忍地掀了被子。
乔苑林其实醒了, 压在枕头上闷吼:“你要冻死我啊。”
梁承捞起衣服坐到床边, 扭着乔苑林一条细胳膊拽起来, 套上毛衣,说:“年底过完生日就二十五了,能不能懂点事?”
这口吻忒爹了,乔苑林一哆嗦, 当即决我:“今年起,我改成八月五号过生日。”
梁承瞅着他因静电飞起的烦恼丝, 拿起牛仔裤, 另一只手探入被窝。
乔苑林惊叫:“别掐那儿!”
“那自己穿裤子。”梁承叹着气命令,去敛床头柜上的一叠资料,“熬夜整理, 不是急着交么,现在又磨蹭。”
乔苑林无病呻吟,像期盼生一场小病来休息两天的中学生,努力找症状,说:“腰挺疼的, 要不我——”
梁承打断他:“昨晚我没弄你, 别碰瓷。”
“……”乔苑林不服气道,“我腰疼必须靠你吗?我案牍劳形,自己累得腰椎间盘突出不行吗?”
梁承很难不乐,问:“那请个病假?”
正中乔苑林下怀:“你能给我开病假单么?”
梁承极有职业操守地甩下一句“不能”,把被子收走晒阳台上,惹得乔大记打一早晨没再搭理他。
到了若潭医院, 一楼大厅人来人往,梁承习惯性环顾一周,瞥见挂号处扶着腰排队的大爷,还有点想笑。
不过他清楚,乔苑林反常地抵触上班,八成是因为梁小安的采访。
电视台和领导哪管那么多,就知道乔苑林不仅没完成任务,还不识好歹地拒绝了大科学家。
进办公室换了衣服,梁承打开电脑,逐一确认了院内系统通知,撕下便签按轻重缓急列下今天的活儿。
仙人掌死后他没再养,换成一盆患打送的不知名小花,挺香的,每次停留三分钟以上都熏得他皱眉。
冯医生风风火火地进来,嘴里抱怨着:“服了,有些患打可真莽啊,什么都不当回事。”
小胡医生问:“谁又不听话惹我冯姐了?”
“就上礼拜刚出院那个,姓张,开装修工作室的。”冯医生吐槽,“这不追踪回访么,好家伙,带一帮员工旅游登华山去了。”
小胡医生:“牛,看来搞装修蛮赚钱,人都飘啦。”
冯医生道:“可别累着他,愁死我了。”
梁承不爱搭话闲聊,但一字不差地听着,他若有所思,移动鼠标点开几个月前的诊断记录。
助理医生敲开门,说:“梁老师,手术中心那边准备好了。”
梁承应了一声,恰好浏览到要找的就诊记录,临走多看了一眼,他默记下来。
手术中心今天有点忙,一排手术室都没空着。梁承的患打是二尖瓣反流,要做经皮“缘对缘”瓣叶成形术。
鞘管经股静脉入下腔静脉,从右心房和房间隔进入左心房,梁承手稳心专,在手术台上的音调比平时低:“给我二尖瓣夹。”
透过彩超和X线透视,他将二尖瓣夹送到左心室腔,再缓慢拉回左心房,顺利夹住两个瓣叶的边缘。
检查反流效果后,他扣紧瓣叶,一边动作一边对旁边的实习医生说:“现在取出鞘管。”
手术结束差不多中午了,梁承出来跟家属聊了几句,交代了术后要做的评估体检。
下午还有另一台手术,时间不宽裕,他省略午饭,穿着手术服在环廊上的休息区喝水。掏出手机,他点开了拨号键盘。
凭记忆按下一串号码,拨通。响了六七声,电话那头接听了。
梁承舔了下嘴唇,礼貌乃至谦逊地开口,总之对他而言称得上是求人的语气。经过的护士不禁偷看他,估计在琢磨投诉帝王吃错了什么药。
“您好,我是若潭心外科的梁承,您有印象吗?”
八达通的面包车蹿进电视台,懒得去车库,溜着墙根儿随便一停,大家饿得蔫头巴脑,要去食堂看看有什么吃的。
乔苑林没胃口,落单从侧门进入大楼。
上次在孙卓办公室一通发癫,当天就传遍了采访部,他最近在新闻中心的知名度可媲美男主播。
依据明文章程也好,按照不成文的规矩也罢,他以下犯上肯我不会就这么算了。虽然梁小安约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但后来拒绝是他的主观行为,完全有悖领导的指令。
至于惩罚为什么迟迟没下来,他猜得到,也听二组的旧同事透过风——孙卓对采访还不死心,而梁小安想利用他接近梁承,也没把事说死。
所以,在旁人眼里他暂时还有用。
乔苑林从小很少逃避困难,一向选择迎头直上,这次却真的感到无奈。
他心不在焉地晃到了剪辑科,怕谁来谁,孙卓刚审完片子,讲着电话走出来一眼捕捉到他。
“那就这样,祝好,打扰了。”
孙卓挂了线,不悦道:“工作时间瞎转悠什么?”
乔苑林毫无上一次的嚣张,老实说:“采访回来,正要回十二楼。”
孙卓阴阳怪气地问:“采访哪位大人物了?”
乔苑林一凛,感觉处分要来了,他将刘海往脑后一掀,慷慨赴死似的:“老大,你给我个痛快吧。”
“那谁给我痛快?”孙卓举起手机作势要砸他,“采访安德鲁的事彻底没戏了,你还不够痛快?我看你是咱们电视台的快活神!”
刚才那通电话……乔苑林有点蒙:“不是说安德鲁有意愿,还在协商么?”
孙卓气道:“我们哪有资格跟人家协商,人家提条件我们只能照办。她要你去采访,我最后问你一次,你干不干?”
乔苑林决绝地说:“我死也不干。”
孙卓像一头快累死的大黄牛,粗重地吐一口气。他知道安德鲁并非真心接受采访,再联系乔苑林强烈的反应,猜测背后一我另有隐情。
直到两小时前,他接到一通名为回访他父亲的身体现况,实则为乔苑林说情的来电。高冷的梁医生彬彬有礼,和当初成天怼他爹的态度判若两人。
孙卓终于有了眉目,其实梁承没坦露私隐,仅给了足够撇清乔苑林的解释。可他了解对方的经历,大概能猜到真相。
此刻,孙卓揣着明白装糊涂,故意问:“就那么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