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瓶一直被男孩抱在胸前妥善掩藏,就算在泥土中埋了这些年,依然干净如初,没沾上什么脏污。
因为一只手牵着男孩的缘故,夏札无法打开玻璃瓶的封口。他与沈衮对视一眼,沈衮便自然而然地接过,帮忙打开封口,取出里面的纸张后展开,未看一眼就递给他。
夏札拿过纸张。
他阅读纸张上文字的时候,男孩低着头,看起来有些低落和悲伤,似乎是回忆起来难堪的过往。
夏札蹙眉,神情逐渐沉重。
孙警官看出那纸条是解决谜团的关键,于是询问说:“能让我也看看吗?”
夏札低头看向男孩,尊重他的意见:“孙警官征得他的同意为好。”
因为男孩看起来太过乖巧可怜,孙警官心中对僵尸的天然恐惧早已消失不见,他俯身和男孩平视,问说:“叔叔想看看那张纸,这样才能好好帮助你,你愿意吗?”
男孩看了看夏札,又看了看孙警官,明白他们认识,便小小地点头。
孙警官笑:“谢谢你,小朋友。”
夏札将纸张递给孙警官,说:“孙警官可以注意一下指纹。”
孙警官:“那沈天师和夏天师的指纹……”
沈衮:“可以消除。”
孙警官放了心,戴上手套接过纸张,他随口问说:“这是什么文章?”
夏札语气沉重:“是遗书。”
孙警官动作微微一滞,他还记得夏札说过,男孩是死于自杀。那黄纸果真是他烧给自己的吗……
心中思绪繁杂,他接过这封名为遗书的纸张时,心经不住一沉再沉。正值青春期的孩子心思敏感,是什么让这个年纪尚小的孩子,在花季还未盛放之前,就选择和这个世界作别。
孙警官打开了遗书往下读,去探寻背后的真相。
男孩的字迹方方正正,看得出来写的十分认真,字里行间都透露着认真和纯然。这让孙警官觉得,他的学习成绩也一定很优异。
——题目是“我决定离开的那一天”。
【我决定离开的那一天,天气很好,阳光灿烂。春天刚刚结束,夏天还没有到来。
这段时间,班上很流行喝一种清茶的饮料,塑料瓶里装着剔透的茶色液体,阳光透过,颜色清亮又好看。最重要的是,这种饮料买一送一的中奖率很高。
那天我中奖了。
我很开心,马上跑去小卖铺兑了一瓶。
虽然这种喜悦的事,没人愿意和我一起分享,但我还是窃喜了好长时间。
因为这种快乐和幸运,不像我的书本、校服、日记还有桌椅……它们没人能拿走,没人能弄脏。
喝了口饮料,我就急匆匆往楼下跑,那天下午的第一节 课是体育。和其他同学不一样,我很喜欢能让人汗流浃背的运动,它能够让我忘记很多烦恼。
比较可惜的是,没有人陪我打我最喜欢的羽毛球,所以我只能在解散后一个人哼哧哼哧地跑步。
下了体育课回到教室的时候,我听到了周围男生的哄笑声。
他们的窃窃私语就像是会咬人的虫子和蚂蚁,就算我再三忍受,还是会被咬得浑身难受。
我低着头,快步越过他们,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闷声拿出饮料。
其他人的议论比运动更让人口干舌燥,我刚坐下就忍不住拧开饮料,一口灌了下去。
一瞬间,腥骚的味道通过喉咙直达胃中。
我还记得,那一天班上的哄笑声格外响亮嘈杂。
那一天的饮料,不像从前一样清亮。
原来我的快乐和幸运,也是可以被拿走,被弄脏的东西。】读到最后,孙警官的手抖了几下,忍不住捏紧了纸张,眼眶通红。
第166章 壹陆陆
因为男孩表示不介意的缘故,其他人也凑过来读完了这封遗书。
这封短短几百个字的遗书,拼凑出来的真相令人心寒。
孙警官小心翼翼把那张纸叠好,放进了取证的透明袋子中,哽咽了一下,问说:“他……去世多久了?”
夏札回答:“五年多了。”
男孩死在游乐园建立之前,最后被埋葬在了下方,不见天日。
孙警官说:“那按照年纪来看,当初那些同班同学现在已经上大学了?”
男孩张嘴,发出嘶嘶的声音,点了点头。
孙警官沉默了。
他内心由衷地希望那些施暴者得到惩治。
但男孩是自杀身亡,过去的事时间久远,那时的欺凌也没有留下任何证据,从法律的角度,根本无法让他们受到应有的惩罚。
一直以来,校园暴力都是社会关注的焦点,然而光是关注起不到任何用处。无论是前期阻止,还是后期处分,都是非常难解决的事。
就算是回到从前,在事情揭发之后,霸凌的人最多就是受到校方的批评教育,严重点无非记过警告。因为那些霸凌者也未满十四岁,当时还在上初中的缘故,连想开除他们都是不是一件容易事。
“年少无知”和“不懂事”是他们的保护壳。
现实很多时候就是这么无奈。
孙警官问男孩:“你希望他们受到惩罚吗?”
男孩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先是点头,然后重重地摇头。他不是不希望那些人受到惩罚,他只是不想再见到他们。
一旁的梁慧忽然开口说:“如果我是他,变成僵尸以后,正好可以报仇。”
孙警官:“……你的思想很危险,霸凌者有错,但是你不应该私下解决,应该走正规途径,告诉老师或者父母,由他们来决定调解还是报警。”
梁慧闻言,低头看向男孩,问他说:“那你呢,你告诉了家长和老师吗?”
其实在学校中被霸凌过的人,大部分都没有告知过大人,而是自己独自承受。直到长大之后,在忙碌的生活之余,把它当成过去的经历笑着说给后来的人听。
男孩却点了头,他曾经告诉过大人。
孙警官赶紧追问:“他们说了什么?”
男孩张张嘴,指了指自己的喉咙,表示他无法说话。
孙警官灵机一动:“还能写字吗?”
男孩“嗯”了一声。
警员小张立刻拿出本和笔,递给了男孩。
男孩的关节和肢体太久没有活动过,因此十分僵硬,动一动便发出清脆的声响。他松开夏札的手,拿着笔杆和本子,手腕和指节活动了许久,才开始艰难地在本子上写字。
他的字迹潦草凌乱,线条曲折颤抖,一撇一捺都好像用尽了全力,力道几乎捅穿纸张。
写完后,他将本子先给夏札看过,然后才递给了孙警官。
孙警官接过本子一看,上面写着
【老师对我说,你没有想过,他们为什么只欺负你一个人呢?】孙警官心梗了一瞬。
这简直是最典型的受害者有罪论。
那老师之所以说,大概率是因为不想多生事端,大而化小小而化了,免得传出去不好听。
孙警官又问:“那你的家长呢?”
男孩接过本子,又开始艰难地写字
【只有妈妈,妈妈找了老师,老师说:我不认为这是个大问题,同学间的玩笑而已,大家都不喜欢他,他为什么不想想自己为什么融不进班集体。】【还说可能是妈妈的教育方式有问题,所以养成了我不讨喜的性格。】【妈妈没有办法,那几个人的家长和老师关系很好。】孙警官:“后来呢?”
【后来妈妈去世了。】
写完这句话,男孩沉默了很长时间。
如果他的母亲没有去世,他也不会选择无声无息地消失。导致他死亡的原因是霸凌,而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则是唯一关心自己的人的离开。
围观听到这里,梁慧也难得有了其他情绪,她语气坚定道:“果然,如果是我,还是会选择报仇。事情到了这个程度,如果正义还是要迟到甚至缺席,为什么不能我自己来……”
梁慧是个孤僻到看起来没什么欲求的人,在游乐园里见过那么多孤魂野鬼都古井无波,这还是她第一次有如此强烈的情绪。
“不行!”孙警官表情严肃语重心长,“这样不行,你的想法是不错的。公民行事必须遵纪守法,不然人人都想什么做什么,这个世界就该乱了,哪儿还有秩序可言?”
孙警官说的没有错,梁慧想的也合乎情理,道德和法律有时难以统一。
只看是站在哪个立场之上。
男孩仰头看向夏札,漆黑的眼中映着光,似乎在询问什么。
夏札说:“想见妈妈?”
男孩点头。
夏札捡起他肩上的一根头发,阖眼将头发燃着。他伸出手虚浮在空中感受的片刻,然后睁开眼,叹息道:“见不到了,她的魂魄已经不在人世。”
这才是世间鬼怪的常态,哪怕有执念,也难消天道不容。
男孩露出失落的表情,低头盯着地面。过了片刻,他似乎做了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拽了拽夏札的手,比划了几下。
夏札:“你想被超度吗?”
男孩点头。
原本他是有化身为僵尸的能力,而超度之后,他将只是一具普通的、拥有悲惨过去的尸体。可是他没有做僵尸的执念,与其孤零零地活于世,更愿意选择离开,彻底离开。
夏札尊重他的决定:“我们会为你立好碑墓。”
先前一直未曾出声的沈衮,拿出一张符箓:“现在超度?”
男孩摆手拒绝,让他稍等片刻。
他拿过纸笔,在本子上又写了一些信息,然后将本子交给孙警官,冲在场的人敬了个礼。敬完礼之后,他平躺在了地上,手放在胸口,静静地等待被超度。
躺下之后,他的眼睛一直看着夏札。
孙警官打开写满了的笔记本,发现上面写着的是男孩的姓名、年龄、学校等等基本情况。他是认出了他们的警服,所以在尽自己所能,提供警方可能会需要的信息。
孙警官和小张因为他的举动而万分动容。
沈衮超度做法结束后,男孩面容安详地闭上了眼,身体迅速腐烂成本该成为的样子。
孙警官:“……不用让他看到后续的事吗?”
沈衮:“后续什么事?”
孙警官:“霸凌者的事。”
夏札听了,摇摇头:“他连活着都不留恋。”
男孩醒来这一遭,似乎只是为了还原一个真相,然后再度对自己的未来做出抉择——选择魂魄消亡,而非作为僵尸存活于世。
这样也好。对他而言,即使几年后起尸为僵,也是无牵无挂徒增迷茫。
孙警官心情沉重,他看向手中的“遗书”,只觉得这纸张的分量有千斤重。
至此,需要天师出面的部分,便已了结。
接下来的调查,则全权交给警方去做。
沈衮和夏札带走了男孩的尸体,他这具曾经为僵的尸体和常人大为不同,还是按照玄门的方法来安葬比较妥善。
孙警官则拿走了玻璃瓶和遗书,并让警员小张记录事情的来龙去脉,将事件完整地描述出来,放在了网络上。与之一齐曝光的,还有男孩看似阳光却字字诛心的遗书。
短短一个小时的世界,被霸凌者自杀身亡数年的消息便冲上了热搜,引起了巨大的反响。
孙警官和小张没有刻意调查当初的霸凌者都是谁,转述事情经过的时候,只写明了学校,并给男孩的名字打了码。但是得益于现在网络社会的发达,又是几个小时之后,经过旁观者的陈述和网友的挖掘,那几个人很快就被人扒了出来。
一时间,人们纷纷谴责霸凌者,并将#霸凌者道歉#的词条推向了前排。
那几个人迫于压力,纷纷出面发布了道歉的消息。
然而这还没完。
过了大约一周后,关于校园暴力的热度降得一干二净的时候,霸凌者却忽然各自发了真人露面的道歉视频,阐述过去对死者的伤害,并深刻地检讨自己。
孙警官百忙之中抽空给沈衮打了个电话。
夏札接通,开了免提:“孙警官,下午好。”
“是夏天师吗?”孙警官说,“您好!”
夏札不等对方说话,便先反问了一句:“孙警官打来电话,是想问那几人录制视频、再度公开道歉的事吗?”
孙警官笑了一下:“夏天师猜的没错,什么都瞒不过您。”
夏札说:“他们会这么做,想来是夜里噩梦缠身的缘故。”
“噩梦缠身?”孙警官问,“您和沈天师出手了吗?”
“也不算是。”夏札悉心解释说,“小孩虽然不想报仇,却不是不恨,他的恨意也是支撑他成僵的原因之一。我们沈老板在超度的时候,顺便把恨意产生的怨念剥离,任由它们循着业果而去罢了。”
循着业果而去,就是循着霸凌者而去。
孙警官似懂非懂:“原来如此。”
夏札继续说道:“那些人被怨念缠上之后,危及不了性命,却会噩梦连连。再加上他们的行为被曝光,陌生人甚至亲朋好友的谴责都给他们带来了莫大的压力,这时被噩梦缠住,恐惧的效果就会倍增。”
孙警官猜测:“要想摆脱,只能好好认错、多加反省?”
“认错也摆脱不了。”这是沈衮的声音,他的语气不知为何有些愉悦,“怨气没有智力,分辨不出复杂的东西,只知道跟着业果不放。”
夏札:“也就是说,只能等怨气随着时间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