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本能的,那个字语从口边渗出:"妈......"
◎
把单车架到檐下,妈妈指着窗下的袋子问是什么。我嗫嚅着解释,那时妈妈流露了一个令我难以言表的神情。仿佛是欣慰,仿佛是嗔怪,仿佛是叹息,仿佛是释然。就如同适才她抬起头看向我的表情一样,让我摸不准她的想法。
她提起那袋水果,开了门进屋。随着她踏进久违的家,望着四壁熟悉至心的陈设,心中好一阵惆怅。在竹塌上坐下,等着进里屋的妈妈回转,竟有些局促。
我也许该说点什么,妈妈或许一直在等我的解释。
为什么被退学,为什么躲在外面不敢回家......
也好,是该把事情说清楚了,也隔了一年多,总是有面对的一天。
妈妈从里屋转出,手里拿了两个苹果--是我刚才买的--她手上还有水珠,原来是去洗苹果了。心底那股莫名的害怕再度升起,妈妈真的是在把我当客人看待么?一时无限后悔不该买那袋苹果。想到此,我几乎要夺门而出。如果是这样,我宁愿不要回家,起码能留给自己一个希望。
手指陷入竹塌的边缘,克制着起身的冲动,反复告诉自己,至少得和妈妈说清楚事情。
妈妈似乎没有注意到我的紧张,她正在全神贯注的削苹果。她是个认真的人,不喜欢做事的时候被打扰。于是她默默的削,我默默的看。她把苹果的皮削去后,在手中劈成四瓣,然后把苹果的芯一一削去。这个动作是我自小熟透的,家里人从外婆起都是这样吃苹果,遗传到我也不例外。
只是,削苹果的人是妈妈。小时候,我最喜欢看她做事的样子,目光特别的专注,动作特别的温柔。一时间,我看得痴了,直到妈妈笑着把苹果递到我眼前。
苹果特有的酸甜味在口腔中散布,我一边在听妈妈讲那桶清漆的来历,呼吸着只属于我和妈妈的空气,忽然意识到一件事:也许我根本不必和妈妈解释什么,也不需求她的原谅。这里是我的家,随时我都可以回来,不论我在外面是如何的庸碌无能。
*
回公司兼宿舍的路上,路过一个水果摊,买了一斤苹果。唤来钟垒,脑中臆想着妈妈的样子细心认真的削去苹果皮,在手中分成四瓣,一一去掉果心,递给钟垒。他接过,一脸的狐疑,含着苹果咕哝:"你干嘛那样看着苹果?这么吃苹果多麻烦,直接咬不就得了?"
我笑着答不上来,继续专注的削苹果,我想我的动作是温柔的,虽然一定及不上妈妈。削好手中的,钟垒已经吃完了,我递过去,他又接了。我惊讶:"你喜欢吃苹果吗?"我对水果没有特别偏好的。
钟垒把一瓣丢进口里,听到我问,稍稍一楞,笑道:"我从小最喜欢吃苹果了!"我和着他也笑了,开始削第三个苹果。听着他开心的咀嚼声,心里不知怎的觉得很平静。
淡淡的期望苹果削不完。
"嗳,给我削一辈子苹果吧,闻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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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人物资料
宋闻天
年龄:22
生日:9月3日
星座:处女座
血型:AB
身高:174 cm
体重:57 kg
学历:大学肄业
家庭成员:妈妈
钟垒
年龄:22
生日:8月14日
星座:狮子座
血型:A
身高:179 cm (自信25岁前还能长高,发誓要突破180,所以每天锻炼)
体重:64 kg
学历:?
家庭成员:爸、妈,etc?
六 生日礼物
认识钟垒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了他的生日,以及他是狮子座的--
"......9月3啊,那只比我小十几天。我们全家都是14号生的,我8月14,我妈3月14,我爸6月14,我一个堂兄11月14。巧吧?百万户一例呢!"他是狮子座的,总是对自己充满了信心,说起话来都光芒照人。
一直都在想,我俩生日只差了十几天,怎么性格差那么多?难道占星师这个职业不光是骗骗小姑娘钱的?看到他常常笑得毫无顾虑,心里很是羡慕。如果我有他那么开朗,许多事就不会发生,我也不至于落魄至今天这个地步了。
钟垒生日那天几个小地痞来找我们麻烦,二十出头的几个小孩儿,挑染了头发,穿了耳洞,戴了副黑客型墨镜,就装起黑社会来,要我们交什么保护费。想也知道钟垒的反应,那老大模样的小子还没秀完他的"小刀舞",就挨了钟垒一记老拳。
老板都冲锋陷阵了,我这下属怎能甘于落后?还有什么说的,冲上去打咯!
我们租房子的这个小区,虽比不上"满家红"那儿的"高尚新兴",也是有保安看管着的。我们二对四没分出胜负,喊捉喊拿的已经杀将过来。我们是"常住的妖精",跑得人跑不得店,只得认栽。
于是,我们进了趟派出所。群架斗殴不是什么大事,捉到几个地痞又无功可表,所以我们只被训了一顿,罚了钱,蹲一晚。倒不是担心要吃一夜牢饭,我们只是心痛那700块钱--这还是好说歹说、念在初犯的份上从1000块还价下来的。
遇上这档子事,哪还记得钟垒的生日。两人已经开始算计下半个月的日子要怎么活了。钟垒正说着是否要去"福天下"门口静坐把余下的帐要回来时,有个人进了来,打开门叫我们出去。当然不会是天上掉下个好心人保释了我们,一打听才知道是有"大生意"上门,拘留所蹲不下了。填了几个表,出来已是凌晨快3点。
两个人一身酸臭,深更半夜走在空空荡荡的大街上有说有笑,实在是个很诡异的情景。
"刚想说去吃个夜宵吧,一摸口袋才想起被‘洗劫一空'了。"就算没被"洗劫",我们也是没钱没空去吃夜宵的吧?
"钟垒,今天是你生日吧?"刚刚出派出所门想了起来。
"过啦!"见我没听懂,他大喊:"过啦!现在是15号了。"
虽然打了场恶架,吃了几小时牢饭,我的心情却异常的轻松。"15的月亮16圆,你就14生日15过得了。"
"哎,天气真好!"这是他常说的话,只是在晚上说,未免有些别扭。不过晚上的空气确实不错,刚下了场雷雨,街道上些微的积水,稍不小心就踏湿了鞋子。钟垒却毫不在意,高兴的踩水--简直是故意的踩水。
"你生日想要什么?"
我只是随口问一句,钟垒倒煞有其事的思考起来,看得我想笑。
"你就帮我削一辈子苹果吧。"
"呵,行啊。"我不假思索的答应了,心中微微一动。但我想这是他的幽默,是一个我们俩之间的玩笑。他也许,真的很爱吃苹果。
说完这话,隐约间感觉到钟垒的情绪有些低落,因为他很少沉默这么久。刚想问,他先开口了,问:"你生日想要什么?说来听听。"
有点耳熟的话,去年大概这时候,有个人也这样问过我吧。我是怎么回答的?我好像很可笑的回答"只要你就行了!"真的是我说过的话么?好不像我啊--不像现在的我--现在的我,以及将来的我,什么也不要!
什么也......要不到。我只是个凡人,我没有法力,没有有钱有势的爹妈,没有皇亲贵胄的出身。我只是凡人,不是每个我想要的东西都能得到。人的欲望无限,得到的越多越是膨胀。就像我以前......
所以我宁愿什么都不要。
"我......没什么想要的。"即便真的想要什么,你愿意给我么?
不知道是不是我说话时看向钟垒的目光泄漏了什么,他一阵默然,突然冲上前来拥住了我。我的呼吸好一会不能顺畅,不是因为他拥得紧,是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到。如同得到初吻的纯情女孩一般手足无措,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摆放。
丢人!哪有人会把自己比做女孩的。胡思乱想着,脸颊开始发烧,而且越烧越炙。语无伦次的说了句"钟垒......这是街上......"按照礼节,我应该回抱他么?
他的手臂收得愈紧,好像咕哝了声"谁管......"沉沉的声音在我的颈后响起。
钟垒,怎么了?我的肩头被他箍得微微闷痛,却没有半分挣开的意思。从来没有人这样抱过我,从来都没有。妈妈的怀抱是温柔细密的,无论如何不会有痛感。他......他的怀抱很轻,只像是陌生人初见面时礼节性的拥抱,虽然我也曾经以为那是满怀爱意的。但如果他的那种礼节性拥抱是满怀爱意的,那钟垒的这个算是什么呢?
奇怪的,我竟有种被人痛惜,被人关怀,被人挂念的感觉--在这样"凶狠"的拥抱中。
我,怎么了?鼻子一时酸涩难当,好不难受。做为礼节,我回抱了他;也是相同的凶狠。
如果当时有梦游人经过,一定会被眼前的情景吓醒返生。我完全相信两个大男人深夜在街头"近乎热情"的拥抱看来能有多么可怕。但我管不得那么多,人也好,鬼也好,爱怎样怎样。我真的不在乎。起码在眼下的一刻,我想要的已经得到了。
沉沉的声音再次在颈后响起,这次我听得清楚分明:"如果你什么都不要,把我打包送给你做生日礼物好不好?"
我不太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答他的话,只记得我俩在外面闹腾瞎晃了一夜,快天亮时才回家,然后睡了整整一天,有史以来的没出工。
七 热巧克力
那晚之后的几天,钟垒的话一直在我心头转悠。把他自己送给我做生日礼物?这是什么意思?是个无聊的玩笑,还是......别的什么?也许是我想太多了。实在是不知自己是怎么回答的,要是说了些"不该说的",岂不丢人?我既没勇气去问钟垒,也有些觉得自己杞人忧天、小题大做了,更有可能从头到尾只是自作多情。
我这样一个毫无做为,没什么优点,没半点便宜可占的无名小卒、平头百姓,不企盼会有奇迹发生。我纵有万千豪情,也被那一纸文凭压得无力呼喊;何况我小时的满腔热情早已被磨灭殆尽。若还得剩下什么支持我混沌度日,也是因为妈妈对我从没消散的爱。
我曾经做错了很多事,令妈妈蒙羞丢脸,没能让她过上好日子,以我为荣,都是因为我不争气。我后悔自己做的事,痛恨着自己。但我心里清楚,即使有机会给我重来,我也许还是会选同一个岔路口。
认识他--杜行真--是我命中注定的。
他比我高两届,学的是建筑,写得一手漂亮的硬笔。初进大学就听说了他,但因为高考成功而产生的无聊自满,令我对其人不屑一顾。同学说:他可是风云人物,你说不定会喜欢他的。
那几乎不必论证,因为我第一次见到他,第一次和他说话,第一次看入他的眼睛,我就明白,同学说的没错。
喜欢上他也没什么稀奇的,只因我的自卑自小带到大。一个没什么特长,毫不突出的人,在耀眼的光芒下有足够自卑的理由。我倾慕那些做事信心满满,为人落落大方的人--就像杜行真。和他相比,我渺小如沙,得他亲睐,我受宠若惊。
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就读错了,然后他笑着说:"......只怪我妈给取了这么个多音字的名儿。我杜某人区区一人就有三个名字,一会儿是杜形真,一会儿杜航真,其实呢是叫杜横真。......"
"小闻!"
杜行真......
"小闻!!"
行真!"......行真?"
*
与他对坐在咖啡厅里,面前一杯浓郁扑鼻的热巧克力汁,耳边是悠闲的沙发音乐,座下是柔软得能将人陷住的靠背椅......仿佛是在梦中。他出现的一刻,我也以为是错觉,甚至当自己无意识的唤了他的名字,都觉得那是在自欺欺人。
忐忑不安的被他带到这咖啡馆,一路上有句话徘徊在嘴边:
这么久了,为什么出现?
热巧克力散发的蒸气熏着脸孔,香甜得几乎能滴下蜜来。全市只有这家店才做这样的热巧克力;不是用一点点巧克力浓缩汁,更不是巧克力粉,而是真正溶了整块上等巧克力调成的巧克力"溶液"。
我曾经爱极了的。
和他一起来这儿,他喝拉铁,我喝热巧克力。
喝上一口,满口满心的甜。
"再不喝,冷了就不好喝了。"许是看到我捧着满满的杯子发呆,他笑着点醒。"夏天喝这个,确实有点火了,要不点些其他的?"
不知怎地,我很想笑。这杯热巧克力不便宜吧?起码是我一天的饭钱。以前,我从没问过价钱,现在算不算懂得"人间疾苦"了?
喝一口,满口的甜,却并没有记忆中蜜意沁入心肺的惬意感觉,是因为天气么?
"小闻,我......一直不敢来找你,其实几个月前我就打听到你在和那人合伙做生意......"奇怪,我分明是在跟钟垒打工,为什么连他在内,大家都说是我和他合伙呢?"我也不说别的,小闻,我只求你别再记恨我。那时候......我没有站出来,确实是我不好,但我也是别无选择啊,你知道我爸妈的......"
这热巧克力太浓了,还没喝到一半,已是满嘴的巧克力味儿,好腻!为什么那时候那样的沉迷?
"小闻,你还在怪我么?小闻,你看着我。"
我想我是摇了头;下意识的摇了头;低垂着眼摇了头。摇头未必是否定吧,某个非洲部落不就是"点头不算摇头算"的?
"真的吗?太好了!小闻,我就知道你不会记我的仇,我就知道!"
我不知道。
杯中的热巧克力渐渐冷却,勺子一搅,亮棕色的浓汁在杯壁上结了层巧克力膜,果然是太浓了!嘴里都粘得张不开似的,说话也随之滞了:"我......不知道......"清了清嗓子,还是排不去喉中的涩感。
"小闻?"
"我不知道。"不知道自己的情绪,不知道是否恨他,是否惦记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不敢看他。
"小闻......"他的声音忽然压得极低,听来阴沉得可怕。"那个......那个录像不是我弄到网上去的,你......你不能怪我啊。"
怪他?呵呵,何须怨怪?何来怨怪?为什么要怪他?难道不是我自己一个人的错么?被退学的,被世人耻笑唾弃的,拿不到文凭,毕不了业,找不到工作,没有前途,让妈妈伤心的那个人,不是我么?!他为何以此为辱?何必多此一举欲盖弥彰的压低了声音?便即是耻辱,亦从头到尾是我一人承担。他杜行真,何必矫情作态多管闲事?
他不是仍旧活得好好的?研究生荣誉毕业,继承了殷实家产,依旧做着他的好学生、乖儿子。更没有了我这种"下流无耻"之人相纠缠,他不是该活得更好么?
当真好笑,莫名其妙的好笑。"不怪你呵,"许是笑得过了,胸中吸上来的气凉飕飕的,酸涩的生疼。抬起眼,见面以来首次看了他。虽然视线晃得厉害,却是看清了。"从来没有怪过你--"真的。心里加上后两字,视线更是朦胧了。
你可是真的不懂么?从头至尾,我都知道录像与你无关,即便怪你,也是因为你让我一人面对世人斥责。依旧的想见你,依旧盼你的电话......
可等到的,是更深的失望。但或许,也仅止于失望。
抬不起手抹开眼中的酸涩,因为手里捧着微有余温的热巧克力。
"小闻,我就知道你不会记仇的。"重复着相同的话,他笑了。和以前一样的,不,比以前更耀眼的笑容。
"别哭啊,小闻,今天是我们重逢的好日子......"我不是在哭啊。"别喝了,这杯已经冷了,再叫一杯,别喝坏了肚子。"
不会的,冷的热巧克力,喝不坏肚子的,只是暖不了心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