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陆蹲下身,手指莫名触了触碗沿。他跑得这么快。这几只小东西被娇惯得无法无天,经常在他压着柯屿做好事时来捣乱,现在看到他走得这么匆忙,逃一样,不知道它们会不会饿肚子?
他勾了勾唇,眼神被一种如梦似幻的微弱笑意所笼罩。
第一次来这栋公寓时,柯屿带他参观,那时候他就该明白,这个房子简洁、苍白,处处预示着它的主人随时会走。
明叔在云归等了他很久,近深夜还没收到信息,电话打到了柯屿那里,没想到是关机的。等上网看新闻,才知道下午那场采访已经上了热搜,「柯屿退出商陆剧组」赫然高位在列,他点进去了,看到了两人的采访,柯屿淡然,商陆意外,震痛从他眼神一闪而过。
他一晚上没找到他的少爷,不知道他在柯屿的房子里睡着了。
满世界都在找商陆,要问问他跟柯屿之间究竟是什么事,明叔几次下山,都看到山脚下蹲点驻守的记者。得幸于云归严密的安保和业主的投诉,记者最终空手而归,而另一位当事人也始终没有出现。
CP粉说:「我的CP be得轰轰烈烈,全世界都她妈知道了」
明叔带着一整套家政班子抵达公寓,做好了商陆要在这里长住的打算。
满屋子都是稿纸,揉皱成团,或散落如雪花,几乎快没有落脚的地方。
商陆英俊的面容上已不见血色,打开门的那个瞬间,明叔分明看到了他眼里的希冀,那点光在看到他那秒迅速熄灭,如流星跌落。
“是你啊。”商陆说,回过身,“别踩到稿子。”
他赤着脚,灰色运动裤腿一只高到膝盖,一只低束在脚踝,不知道是怎么搞的。手里攥着钢笔,说话时,手指莫名攥紧了笔杆,问:“这几天……家里有没有来客人?”
明叔说:“没有。”
商陆点点头,攥着钢笔的手松弛下来,“让你担心了。”而后在客厅的地毯上屈膝盘腿而坐,一本以柯屿为封面的杂志垫在纸下,纸面上笔迹潦草画面凌乱,令人看不懂这些分镜想表达的内容。
商陆只是垂目画着,忘了屋子里还有人在。但他想必进行得很不顺利,草草几笔后,画纸被揉成一团,而他随时扔掉时连眉都没皱一下,似乎已经习惯了自己的灵感穷尽。
不仅客厅,餐厅和书房里也都是外卖盒子。他一定是懒得选的,一色都是同一家酒店的餐盒和咖啡纸杯,纸杯里还剩了些底,里面浸满了烟头。明叔叫了他三声,问他这几天吃的什么,商陆目光流露出茫然。
秦姨带了四个家政亲手忙活,足足忙了五个小时才收拾一新。厨房里,明叔正听厨师跟他确认晚上的菜单,蓦地听到卧室一声拔高的震怒:“谁让你们换的床单?!”
卧室的两米大床上,床单和被套都已经焕然一新,端景柜上新增了一瓶无火香薰,六枝扩香条散发着清新的青竹调,将屋子里原有的气息都消弭殆尽了。
随从噤若寒蝉,都面面相觑。
他们少爷向来不是这样的。
秦姨硬着头皮:“少爷……”
商陆猛地住口,胸口的起伏迟迟没有平静,他撇过脸去,逆着光,掌根抵着额头,没人看得清他的表情。也许是过了数十秒,才听到他说:“都回去吧。”
秦姨觉得他是累极了,已经到了精疲力竭的地步。
不知道是第几天,散落满地的稿纸被一只手一页一页捡起。他的动静很轻,脚步几乎无声,手上素净,什么饰物都没戴。纸在他掌心一张叠一张,捡完后,在桌角轻轻地码了码,变成齐整的一沓,而后静静放好了。
细碎的动静惊醒了地毯上躺着的商陆。他一臂搭着额头,以此来微弱地抵挡白天的光线,沙发毯在他腰间横陈,勉强起到一点保暖的作用。听到动静,他整个人都猛烈地抖了一下,好像是从一场噩梦中惊醒。
“商陆。”
有人叫他。
薄毯下的身体明显一僵,继而迅速坐起了身,因为太过莽撞,膝盖重重撞到了边几,上面的茶杯应声而倒,他脸色一变,吃痛地闷哼了一声,手捂住了撞到的地方。
柯屿的脚步往前了一小步,又堪堪站住了,伸出去的手也收了回去。商陆抬眸时,只看到他好好地、无动于衷地站着。
商陆半坐着,捂着膝盖,傻傻地蹙眉看了他两秒,随即如梦初醒:“我、……是你,你、……”
简直是立正站好。
“抱歉,有点乱,我……”抓了把头发,四顾的目光没有焦点,但唇已经抿着上扬了起来,“我马上收拾。”
柯屿静静地凝视他两秒,语气漫不经心:“不用,我回来拿点东西。”
商陆的动作停滞住,仿若没听懂似地说:“你那天为什么不打招呼就走了?”他笑了一下,手足无措的,像个孩子,“早上起来找了你好久,以为你生我的气,故意装没听到。”
柯屿走进衣帽间,拖出二十四寸行李箱,继而打开柜门,不紧不慢地挑着能带走的衣服。他知道商陆会在这里等他的,只是没想到他会等半个月。
商陆看他很从容的模样,就像是在准备一次短途的通告出差。
“分镜我画了一半了,最近状态不好……我去给你看。”他转身出衣帽间,看到稿纸被整齐摞好,眼睛亮了起来,比刚才更亮。
去而复返的时候,觉得柯屿动作怎么这么快,箱子已经装满了一半了。
他的衣服都很日常,必须带走的只有品牌送的当季款,还需要穿着出几次镜。柜门新打开一扇,一套被透明防尘袋罩着的衣服出现在两人眼前。
是那套四百多万的高定。
「我不想在男朋友面前这么丢脸。」
「不丢脸,男朋友就是这么用的。」
商陆定定地站着,目光紧紧锁着柯屿的动作。
柯屿的目光只在上面留恋了一秒。
那是漫长的一秒,有星钻之夜的红毯,迈巴赫和里面暗渡陈仓的男朋友,直升机桨翼鼓荡的风声,和宁市CBD之巅俯瞰而下的灯海繁华。他们曾在灯海之上接吻,冷冽空气里似有烟花燃放过后的味道。
当这些画面在心盲症的脑海里只剩下贫瘠文字,柯屿只牢牢记着触及他嘴唇时的炙热。
柜门轻巧地关上,掩去了防尘袋下华美昂贵的衣服。
不带才是好的,商陆说服自己,心里隐约高兴起来。这套衣服对于柯屿很重要,把它留在这里,是因为他会回来。
行李箱转瞬装满,柯屿蹲下身略略整理,给商陆一种他马上要走的感觉。
“电影的合同——”
电影合同还没正式签,只是意向框架。柯屿说:“我的影视约在你这里,后续有什么问题,直接让米娅代为处理就好。股份的话……你看你什么时候有空,我们好签转让协议。”
“柯屿。”商陆终于从那种惶惶的侥幸中冷静下来。
“嗯。”柯屿仰起头,应了一声,而且很平静地勾了下唇,“你说。”
商陆注视着他:“你什么时候消气了,就回来。”
柯屿笑了笑:“你怎么会觉得我在生气?我有什么气好生的吗?”
“是我没有第一时间跟你沟通,没有尊重你,也没有给你足够的信任和安全感。”
整理衣物的动作顿住,柯屿垂着眸,心里升起一股啼笑皆非的无力。他做了什么,要让一个无辜被伤害的人自我反省到这个地步。
“你没有错,和你在一起很开心的。”
也很幸福。
商陆始终攥着稿纸,“既然很开心……”平静之下,是努力压下的雀跃,“就不要走了。”
“商陆,”柯屿按下锁扣,站起身,同时把箱子立起,手在商陆一瞬不错的目光下握住了拉杆,“我在一开始就没决定要和你走到最后,一切都是随缘的。你很无辜,我知道,错的都在我,是我接受不了被你知道这一切。怎么说呢,”柯屿为难地说,“我不想每次看见你,就被提醒一次这件事。”
商陆吞咽了一下,“我不信,你跟我回家了。”
“我跟你开了好几次玩笑,你怎么都不信?”柯屿抿起唇角,“你这么有钱,一心想跟我公证结婚,我为什么要拒绝?就算离婚,我也不亏。”
“不要这样,”商陆几乎恳求地往前一步,“不要为了让我死心,就说这种话。”
“我说和你在一起很开心,是指以前,以后就不会了。我想找一个不知道这件事,可以瞒住他一辈子的人。我想在他面前是完美的,没有负担的,体面的,而不是每次吵架时,我都会因为这件事而觉得愧歉了你。你在表白那天就说过,你知道我的自私、懦弱、自卑和自矜,你说的都对,我差不多就是这样。”
他每多说一分,商陆的脸就更苍白了一分,眼神几乎无法聚焦,眸光只是空洞地闪烁着。
“那天跟你上床,其实是为了补偿你,也是想试一试。我做不到,自从知道你看过了照片,我跟你接吻做 爱就忍不住想起这件事,有点恶心——”
“柯屿!”
柯屿被他震怒又痛到极致的吼声打断,心里如坠悬崖般颤抖了一下,脸上却浮现微笑:“我说的是真的。”
商陆本能地说:“别说了。”他忍不住地吞咽,好像站在这里能做的唯一一桩事就是吞咽,声音从他喉咙深处涌上,干涩地,“收回去,我求你收回去。”
三年。
他们相爱了三年。
每一天都历历在目,每一天都很好。
商陆觉得自己命很好啊,第一次喜欢的人,就被他追到了,那么恰好地也很喜欢自己。说是不懂建立亲密关系,可是为了他很认真很蹩脚地学习、适应,说是不婚主义,可是为了他去见家人,去对圈内半公开,说是冷淡的随时会抽离,可是会说「吾心与子心同」。
他们的爱情挑不出错,是相敬如宾,也是如胶似漆,是相濡以沫,也是伯牙子期。
怎么会变成……「恶心」?
“我该走了,”柯屿想起什么,低头从口袋里找东西时,掩饰掉鼻尖蓦然的酸楚和眼眶的湿热。最终他掏出两张卡,一张是业主门禁卡,一张是房卡,“这个还给你,房租我会打到你卡上。”
“拍电影好不好?”擦肩而过的瞬间,商陆拽住了他的手腕,“你想和我分开,我尊重你,你想冷静多久都可以,不要辞演。”
不要辞演。
只要还在剧组,他就可以看着他,陪着他,他会有很多很多机会哄他,让他心安,让他释怀,让他重新喜欢上自己。
“不了,”柯屿抽动手,但商陆抓得那么用力,不给他挣脱的机会,他松弛下来,半真半假地开玩笑:“你在片场好严格,我不想被你骂,会觉得丢脸。”
“我不骂你,”商陆垂眸深沉看他,“我不会骂你,只会把你拍好。”
柯屿想了想,似乎是在权衡,倏尔仰面扬唇,淡淡一笑:“商陆,不爱的人两看相厌,我没什么耐心,会变得讨厌你的。”
他仍是走不了。商陆用死劲拽着他,像抓住生命里唯一可让他在此刻尚能站住的支撑,冷傲而咬牙说:“你说什么我都不会信。”
商陆第一次知道,心脏深处传来的抽痛是这样的,传抵四肢百骸,一阵痛过一阵,胸腔麻得几乎运作不了,连同距离心脏那么远的指尖,也痛得发麻、痛得如同针刺一般。
他不懂,真的不懂,只是十几天而已,为什么他还在每夜做梦万般挽留,柯屿却好像已经顺利地接受了这个事实,疗好了伤,甚至能和他这么心平气和地聊天,好像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最早跟你说我的身世,其实就是在给你打预防针。我这一辈子,恐怕都没有做好要跟人维持关系的打算,请你原谅我——受害者的我,早就已经变成了加害者。我随时会走,早一天晚一天而已,这是这一天在今天来临了,你明白的吧?”
商陆仍固执地拉着他,像小孩拉住一个不讲信用的大人,要他把他亲手打碎的童话拼图给拼回去。
“我们赌一把吧,”商陆仿佛刚才的每一句话都没有听到,勾着唇信心满满地说:“你不是很喜欢赌吗?就赌你不敢在这里亲我。”
这里又没有狗仔。
“你赢了。”柯屿纵容他,充满敷衍,“我不敢。”
脸上的笑只是僵了一瞬,又再度化开,“你还欠我大冒险——”商陆扬声说,“很多个。”
柯屿沉默下来。
“你不能这么不守信,”商陆认真地、一字一句,“我们赌了这么多次,每一次都是我赢,你欠我的,我现在要兑现——”
“商陆,”柯屿轻声说,“我累了,我不能一直哄你,你也不能真的像个孩子。”
……孩子?
商陆如同无形中被打了一闷棍。他像个孩子吗?从没有人这样说过他,他沉稳笃定,游刃有余,情绪克制而有礼有节,从不会无理取闹,也不会让人觉得相处起来心累。
“你真的很无理取闹,”柯屿握紧了行李箱,“只是分手而已,别这样。等你以后再想起来,你会觉得又尴尬又好笑的。”
他再次想走,这次成功了。商陆不知什么时候松了手,柯屿将手腕抽出,掌心的热度还残留,只是那股孤注一掷的力道消失了。
柯屿对他颔首致意,对上他赤红的眼眶。
他穿过走廊,经过客厅,走向玄关,听到商陆问:“我送你的东西,你一件都不带走,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