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邵心里动了一动,是一尾鱼快死了却又被刀子扎了刀,以至于尾巴都痛得挣扎摆尾。他摸了摸于莎莎的脸:“你怎么知道是直升机?”
“因为……”于莎莎蓦地噤声了。
“很少有人知道岛上有直升机基地,听说是今年刚开的,”商邵的指腹停在她脸侧,语气平和低缓,“我刚才和商陆聊天才知道的事,你知道得比我的还清楚。”
直升机在后三天飞行的频率高了许多,因为常载客出海,商陆和柯屿都没有当回事,直到看到照片,才意识到那上面乘了专业摄影师,正拿着高倍长焦捕捉他们。直升机的长时间盘旋会引他们起疑,也正因如此,每次的滞空时间有限,能拍到什么都不过是凑运气,毕竟,两人也不可能随时随地在户外亲吻拥抱。
“我乱说的……”于莎莎强行镇定下来,“看角度猜的。”
“怎么不觉得是无人机?”
的确,无人机是更符合常理的猜测,但派人实地上岛后就知道,他们所在的营地是非常偏僻的悬崖,并没有游客光顾,加上柯屿这样的地位,早就对各种偷拍手段屡见不鲜了,无人机一飞起来就会引起警觉。
于莎莎无法回答,磕绊了一下说:“……我的意思就是无人机……”
“或者在山上。”
于莎莎缓缓安静下来,抿着唇,眼睛很大地瞪着他。
“所以,你是怎么一下就知道是直升机偷拍的呢?”
商邵等着她的回答。于莎莎圈在他腰上的手松了下来,刚才的紧张荡然无存,她难以置信地问:“……阿邵,你试探我?”
“我不需要试探你。”商邵温和的目光看着有些许难过,“你做得很漂亮,如果不是因为怀疑你而去调查,普通的方式根本追究不到你。”他转身回到客厅,从公文包里抽出文件:“你也很害怕是吗,莎莎,每一件事都要转三个代理商才去做。”
那都是各级代理商授权商层层转让层层披皮的受理书委托书。
“你怀疑我。”于莎莎紧紧撑着流理台,吞咽了一下。
“我没有怀疑过你,是那天送瑞塔回酒店,她很真心地聊起你们的相遇。你应该想不到吧,被你利用的女人竟然真的把你当朋友。如果瑞塔不是这么坦率,她不会被你利用,当然,如果不是她的坦率,我也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来怀疑你,如果她不是这么坦率,你花费这么大力气设下的局,也不会最终被她轻易釜底抽薪。”
于莎莎自嘲地笑了一下,“所以呢,你现在是站在她那边跟着嘲笑我的失败?”
“为什么要这么做?”商邵静静地问,注视着她。
“你知道的,一定要听我亲口说吗?”于莎莎深吸一口气,“因为我不能失去你,我不想商檠业逼你在我和继承之间二选一,不想你因为我失去自己打拼了这么多年的一切!”
她好冠冕堂皇,以至于商邵觉得自己以前好像从不认识她。
他不禁微微恍惚,不知道为什么在商檠业说她善于伪装时,他竟然会那么拼命地维护她。
“是不能失去我,还是不能失去作为继承人的我?”
于莎莎一怔,眼泪流了下来,她深呼吸,倔犟地用手背抹去,不再看商邵。
“是爱我,还是爱拥有继承权、将来可以帮你在律政届铺路的我?”
他问得如此直白,于莎莎不敢置信,猛地扭过头来,圆睁着眼睛问:“你有没有想过,这本来根本就不是选择题?为什么要分你和拥有继承权的你?你本来就有继承权,你从出生开始就是继承人,为什么要分开?就因为爱我,所以就要被剥夺这些权利吗?这本身就是一种不公平!你爸爸老古董,你也老古董?我能给你们商家带来什么威胁?就凭我一个小小的外交官爸爸,一个整天在社区邻里间打转的不学无术的我吗?!我做这一切我不否认有我自己的私心,可我所有的目的都是为了保全你!只有这样,商陆才可以不回集团,你爸爸才不会用他来做后路,才没有东西能威胁你!爱我,跟保全你的事业,是可以同时存在的!
“何况商陆又失去了什么?他什么都没有失去!反正他也没有继承的意思,断不断了他的继承权,又有什么关系?他有什么损失?他不是巴不得拍一辈子电影吗?我帮他出柜,他应该恨不得来感谢我才对,否则他跟柯屿这辈子都别想见光,要么就心惊胆战每天担心被狗仔拍!我请问你,你宝贝的弟弟,究竟哪里受到了伤害,究竟有失去过任何一丁点利益吗?没有,他的理想,他的事业,他的爱人,有消失吗受损吗?
你心疼他,他怎么不心疼你?!如果我是他,我就会走到商檠业面前跟他说,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回集团,你敢逼我我就跟你断绝关系,他应该跟你站在同一条战线,用所有行动来支持你去对抗商檠业,作为弟弟,他应该毫无保留地帮你这个哥哥守住继承权守住自由恋爱的权利!”
她说完,紧紧屏着的呼吸渐渐急促,胸口不断起伏着,眼睛很红。
“这些话,你是不是忍了很久了?”商邵轻声问,“是不是很痛快,现在你终于可以把这些一口气都说出口。”
“是,”于莎莎终于泪流满面,“我不知道为什么你要被逼做这样的选择,你什么都没做错,我也什么都没做错,只因为我爸爸是英国外交官,所以就要承受你爸爸无端的猜测和怀疑,承受你爸爸毫无缘由的杞人忧天吗?你是你,商家是商家,你不是被商家绑架的木偶,你有自己的人生自己的权利。”
“好,”商邵静了静,“现在我自己的人生,就是要离开家里自立门户,从股票到信托,我一分都不要,自己创业,自己白手起家,你愿意吗?我父亲已经起草好了断绝父子关系的公证书和法律文件,我离开家里,只剩下自己几千万的身家,只要你说一个愿意,我就回去签字盖章——我现在问你,你愿意吗?”
于莎莎眼泪都吓停住,只是泪眼朦胧地瞪着他,既没有说话,也没有抽噎。
“我宁愿为了你做到这个地步,没有退路没有转圜,未来几十年也没有,我就是商家的弃子,永远无法担任集团任何职务。这是我从一开始就告诉过你、下定的决心,现在,我只需要你说一声是——莎莎,你回答我。”
嘴唇不断哆嗦着,于莎莎觉得嗓子被人无形之中捏住,以至于她竟然一个声音也无法发出。
商邵温和地笑了笑,眸中的失望也是极其平静的,他早就知道结果,因而竟不觉得痛苦,只有种直面真相的解脱:“你说不出口,是不是?因为只有几千万、要慢慢白手起家创业摸索的我,没办法同时支撑你和你父亲打入政界的路,没有了商家,我既不能帮你在香港铺平律政之路,也不能支持你父亲在英国的竞选议员之路,是不是?”
于莎莎的心蓦地一沉,“你、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告诉我你父亲要退休,我对此深信不疑,从没有怀疑过、调查过,你父亲也的确很低调,以至于我父亲都要挖了这么久,才能挖出这些——你父亲参加反华集会的宣言、你父亲在对中国政策倡议书上的签名、你父亲在境外披着公益皮的对华基金组织担任的荣誉内参——”商邵把手中这沓纸猛地丢向于莎莎,“你好好看看!”
他第一次发火,于莎莎从不知道,原来他发起火来是这样的,面无表情眼神冰冷严词厉色,以至于她甚至畏缩地抖了一下。
“我不知道!”于莎莎捡起那些调查文件,眼泪扑簌簌地掉,“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做这些事……我知道他要参选议员……我想帮他,这是我们的梦,你不知道我们在英国,我们黄种人在英国,要花多少力气忍受多少排挤才能走出自己的天地——”
商邵松了松领带,居高临下看着于莎莎发抖的双肩,目光冷静之处泛起悲凉,“你真的不知道吗?你在高校参加的讲座,你给儿童助学基金提供的图书和视听教材——如果你真的不知道你父亲背地里在做什么,那我只能说,你们父女还真是心有灵犀啊。”
这一次,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眼泪吧嗒吧嗒地掉在打满英文的纸上。
过了很久,于莎莎才喃喃地说:“……你真的不知道,我们有多难……这是通行证,是通关密码……你想要我们华人政客在国外支持你的祖国,可笑不可笑,哈……这是你的祖国,不是我的……我有什么错……”
商邵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眸光里充满了冰冷的怜悯,“你真是冠冕堂皇得无可救药。”
“对没错,滚啊!”于莎莎站起身,蓦然歇斯底里地大喝一声,“滚!我不需要你!你说的对!离开了商家的你对我一无是处!我一点都不爱你,要是爱你,当年在英国就爱上了!你知道为什么,因为在英国我不知道你是大名鼎鼎的香港豪门继承人,不知道你有钱有权!否则,我还会到三十六岁才来爱你吗?你有什么值得我爱?出了商家的门,我连看都不会看你一眼!”
她哭着,眼睛通红,眼泪流了满腮,狼狈地挂在下巴上,继而深深地、愤恨又复杂地瞪了商邵一眼,“你想我求你饶恕我宽恕我不要离开我上课吗?你做梦!我不爱你,我不爱你……”她推开他,攥紧双拳走了出去,脚步平稳而头颅倔强。
那果然是她看商邵的最后一眼,因为那是商邵最后愿意见她的一次。她走出门时年轻气盛,并不知道她辜负的,是她此生最后最好的爱意。
第184章
商陆甫一回国,堆积的工作和合作邀约雪花般涌来,电话一打半小时都停不下,柯屿这边也有事务要处理,两人总不能待在一块儿打电话,他去了中庭花园,边走边听袁荔真汇报工作,等挂断时天色都暗了不少。
结果迷路了。
在男朋友的家里迷路,就离谱。
柯屿觉得跟商陆求救估计能被他笑死,倔犟地决定先自救一下。商家的花园大得像公园,牵牵连连地一直到会所那边的火烈鸟岛,不提那些奇花异木如何郁葱珍贵,光大大小小的湖和池子就有四五个,枝朵掩映着拐角处的欧式喷泉,如果这时候跑出来一头梅花鹿,柯屿也不会觉得意外。
林间深处传来隐约声音,他心里怔愣外便是一喜,定了定心绪,步履从容地假装顺路经过——
林中亭子里的人却是商檠业。他坐在实木软垫沙发上,手边摆着茶盘,刚才柯屿听到的声音便是他在通电话。听到动静,商檠业略略回了下眸,见是他,眸色中流露出一瞬意外。
柯屿见到他总是会紧张起来,不像温有宜亲切。他颔了颔首,走不礼貌,不走好像更怪。犹豫的时候,商檠业从沙发上起身,对电话里最后简短交代了几句,便收了线。
“商叔叔。”
商檠业比他高,垂眸看人时纵然收敛了气场,也压了一头。他看了他两秒,漫不经心地说:“你叫有宜Tanya,叫我叔叔,是不是辈分乱了。”
柯屿心里一怔,没等他反应过来,商檠业掸了掸烟灰:“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柯屿老老实实地回答:“……迷路了。”
商檠业哼笑了一声,有点像善意的嘲笑,他捻灭烟,“走吧,我带你回去。”
小径是白砂石铺就的,蜿蜒到墨绿色的热带丛林深处。
“陆陆小时候也经常在这里迷路,不过我怀疑他是故意的,是为了逃国文课。”
从他嘴里出现“陆陆”两个字很违和,就像看到一个不苟言笑的人忽然说了个冷笑话。柯屿走在他右侧,不免抬起眸去瞥他。商檠业察觉到他的目光,回应了他,继而勾了勾唇:“怎么,我在你眼里,是那种很严格的封建大家长?”
柯屿连忙说:“没有没有……”
“babe一直这么批判我,我当然也有反思,不过陆陆从小到大被有宜惯坏了,很倔强,最擅长的事就是跟我吵架,这点跟他大哥很不同。”
柯屿微微笑:“他们兄弟两个的确个性迥然,但都很优秀。”
“我从小就懂得的道理是过刚易折,自己年轻时也为此吃了不少苦,陆陆的性格里有跟我相似的成分,加上他从小没有受过任何挫折,讲天赋,多少老师奉承他是天才,讲成就,普通人要努力够到的,他轻而易举,这种情况下,做家长的不得不开始担心他。”
“我很羡慕他有这样的成长经历,”柯屿由衷地说:“他很自信,笃定,波澜不惊,在片场他资历最轻,但所有人都不自觉听他的话。”
商檠业点点头,轻描淡写:“你说得不错,不过在家长眼里是另一层忧虑。你有没有想过,一旦有外力打破了他的这份自信,他也许就起不来了。”
“怎么——”柯屿愕然,继而每个毛孔都开始透出不安,他甚至不敢看商檠业,只仓促地垂下了眼眸。
商檠业走得很慢,是散步的步速,好像刻意要跟柯屿把话聊透。
“你是个聪明人,知道我指的是什么。柏林时,有宜问你过去两年过得如何,你说不错,我相信这里面有粉饰的成分,但是陆陆过得不好,不知道他有没有跟你提过?”
“不算提过。”柯屿轻声说,声音穿杂在暮色下的虫鸣声中。
“你可以想象一个不信鬼神不拜神佛的人,有一天突然开始求助于怪力乱神和宗教,他找了全世界最好的心理医生、精神科医生,也找了那些据说隐避于世的神医、催眠大师,试图去忘记一件事的存在——就是这样的‘不好’。”